第七年的夏天,熱得像狗。我蹲在陽臺,看著那盆茉莉。葉子黃得發(fā)脆,根都爛透了,
用手一碰就簌簌往下掉渣。死透了。顧言深留的最后一樣活物,就這么沒了。我沒忍住,
眼淚砸在干裂的盆土上,砸出一個個深色的小坑。七年前,這盆茉莉剛搬來的時候,
顧言深蹲在我旁邊,手指戳著嫩綠的葉子,笑得一臉傻樣。那時候我們倆,
擠在這二十平米的出租屋里,日子過得跟這茉莉似的,看著不起眼,卻鉚著勁想往上長。
他那時候在設(shè)計院當學徒,天天熬夜畫圖,煙灰缸里的煙屁股堆成小山。我晚上下班回來,
總能在樓下聞到他窗口飄出的泡面味兒。我會敲門進去,把他手里的速食包搶過來,
換成我?guī)Щ貋淼臒岚樱_一個遞給他:“少吃點那玩意兒,傷胃。
”他就著我的手咬一大口,油星子沾在嘴角,含糊不清地說:“等發(fā)了工資,帶你下館子,
吃最貴的?!倍鞗]暖氣,屋里比外面好不了多少。我們倆縮在一床薄被子里,
他把我冰涼的腳揣進他懷里,聲音甕聲甕氣的:“等攢夠了首付,咱就換個帶地暖的大房子,
給你種一陽臺的花?!彼谝淮文庙椖开劷?,沒買煙沒請客,揣回來這盆茉莉。
花盆是最普通的紅陶盆,他擦得锃亮,跟捧著個寶貝似的:“先練手,以后給你種滿屋子。
”那時候的日子苦嗎?苦得像黃連??赡菚r候的顧言深,眼里有光,說的每一句話,我都信。
直到那天。他摔門進來,領(lǐng)帶扯得歪歪扭扭,眼底全是紅血絲,像頭困獸。“蘇晚,
”他聲音啞得厲害,“我們算了吧?!薄笆裁匆馑迹俊蔽倚呐K猛地一縮,
手里的碗“哐當”掉在地上,碎了。“沒意思,”他別過臉,不敢看我,“就是覺得,
太累了。我扛不住了?!薄袄??”我笑出聲,眼淚卻掉得更兇,“顧言深,
你當初說要扛的時候,忘了?”爭吵像桌角漫開的水漬,不急不躁地,
一點點暈透了最后那張寫著“體面”的舊信紙。先是邊角發(fā)皺,再是字跡洇成模糊的云。
等反應過來時,指尖捏著的只剩半張軟塌塌的紙。連當初落筆時的鄭重,都泡得沒了形狀。
我抓起手機,當著他的面,把那個爛熟于心的號碼,還有所有聊天記錄,刪得干干凈凈。
“滾,”我指著門,聲音抖得不成樣子,“以后再也別見。”他沒回頭,大步走了出去,
門在他身后關(guān)上,發(fā)出沉悶的響聲,像一塊巨石,砸碎了我整個世界?!吣炅?。
我還住在這破出租屋里,像個守墓人。茉莉枯了,我蹲在地上,手指摳著盆土,
指甲縫里全是泥。突然想告訴他。就一句,你的茉莉,死了。這個念頭一冒出來,
就像野草似的瘋長。我想起他以前說過,不管以后搬到哪,每個周六下午,
他都會去老城區(qū)那家“舊時光書店”待上一會兒。他說那地方能讓他靜下來。鬼使神差地,
我從地上爬起來,拍了拍身上的灰。鏡子里的女人,眼睛腫得像核桃,頭發(fā)亂糟糟的。
我扯了扯嘴角,露出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去看看吧。就看看。不一定能遇上。
我這么對自己說,腳步卻已經(jīng)跨出了門。老城區(qū)的路還是老樣子,坑坑洼洼的。
太陽把柏油路曬得軟趴趴,空氣里飄著隔壁包子鋪的香味,混著垃圾桶里酸溜溜的餿味。
我走得很慢,涼鞋踩在地上,黏糊糊的。七年前,顧言深總愛拉著我往這邊鉆。
那時候他還沒買電動車,我們就靠兩條腿晃。路過巷口的老冰棍攤,他總買兩根綠豆的,
自己咬一口,再塞給我,冰得我齜牙咧嘴,他就笑得直不起腰?!奥c吃,沒人搶。
”他會伸手替我擦嘴角的糖漬,指尖帶著冰棍的涼意。走到書店那條巷口時,
我忽然不敢動了。巷子里陰涼,青石板路被踩得發(fā)亮。舊時光書店的木招牌歪歪扭扭掛著,
漆掉了大半,“舊”字的最后一筆快磨沒了。以前他總說,這招牌像他畫廢的圖,丑是丑,
卻透著股勁兒。我在巷口站了五分鐘,腳底板都燙得發(fā)麻。進還是不進?
腦子里有個聲音在吼:進去啊,不就是看一眼嗎?另一個聲音卻在抖:萬一真遇上了呢?
說什么?說你那盆破茉莉死了?人家在乎嗎?正擰巴著,書店門“吱呀”一聲開了。
一個穿碎花裙的姑娘走出來,手里捏著張紙巾,對著墻角干嘔了兩下。
我下意識往旁邊躲了躲,心臟“咚咚”擂鼓。接著,一個熟悉的身影跟出來,
手輕輕搭在姑娘后腰上,聲音不高,卻清晰地飄過來:“是不是聞著霉味不舒服?
要不先去外面等?”是顧言深的聲音。七年了,那聲音好像沒變,又好像徹底變了。
以前他跟我說話,尾音總帶著點懶懶散散的拖腔,像沒睡醒的貓??涩F(xiàn)在這聲,低沉沉的,
穩(wěn)得像塊石頭。我死死攥著衣角,指節(jié)都白了。姑娘搖搖頭,轉(zhuǎn)過身,我才看清她的臉。
皮膚很白,眼睛圓圓的,笑起來的時候,眼角真的有個淺淺的梨渦。
她抬手替男人理了理襯衫領(lǐng)口,動作自然得像做過千百遍:“沒事,我就是有點暈車。
進去吧,老板說新進了批老版的詩集?!蹦腥说皖^,替她拂掉肩上的一片落葉,
動作輕得像怕碰碎了什么。陽光從巷口斜斜切進來,落在他發(fā)頂,鍍了層金。
他比七年前高了些?還是我記錯了?肩背挺得筆直,不像以前總愛佝僂著,
像只沒睡醒的大貓。他們并肩往里走,影子在青石板上挨得很近。我像被釘在原地,
渾身的血好像都凍住了。腳像有自己的意識,抬起來,跟著挪進了書店。店里很暗,
一股子舊書的霉味,混著淡淡的檀香。老板趴在柜臺上打盹,收音機里咿咿呀呀唱著黃梅戲。
我縮在最里面的書架后,書架上全是書,封面黃得發(fā)脆。透過書縫,能看見他們。
男人正彎腰,從最上層的書架抽出一本書,遞給那姑娘。姑娘接過去,指尖碰到他的手,
兩人都頓了一下,然后她低下頭,耳根紅了?!斑@本怎么樣?”男人的聲音帶著笑意。
“你選的都好?!惫媚锾ь^看他,眼睛亮得像裝了星星。我忽然想起,以前他也給我挑過書。
是本的《小王子》,封面皺巴巴的,他從舊書攤五塊錢淘來的。我嫌字太小,他就摟著我,
一個字一個字念給我聽,念到一段話,他忽然停下來,咬著我耳朵說:“蘇晚,
你也是我的玫瑰?!蹦菚r候他眼里的光,比現(xiàn)在這姑娘眼里的,亮多了?!鞍⑸?,
”老板不知什么時候醒了,搓著手走過來,笑得滿臉褶子?!案阄椿槠尢艋闀兀?/p>
這排都是好本子,當年我跟我老婆子就選的這本。”老板手里舉著本紅綢封面的冊子,
燙金的“囍”字晃得我眼睛疼?!盎闀眱蓚€字像針,扎進我耳朵里,嗡嗡響。
顧言深點點頭,接過那本冊子遞給身邊的姑娘,語氣是我從未聽過的溫和:“你看看喜歡嗎?
”姑娘翻開看了兩頁,抬頭對他笑:“就這本吧,挺好看的?!彼班拧绷艘宦?,
伸手替她把散落的碎發(fā)別到耳后。那個動作,他以前也常對我做。在出租屋的小鏡子前,
他替我別發(fā)夾,總會故意扯一下我頭發(fā),看我炸毛了,再笑著哄:“別動,快好了,
我們晚晚最乖?!笨涩F(xiàn)在,他的動作輕得像羽毛,眼里的溫柔,濃得化不開。
我死死咬著下唇,嘗到點血腥味。指甲不知什么時候掐進了掌心,疼得鉆心,可我沒感覺。
耳朵里的黃梅戲還在唱,咿咿呀呀的,像有人在哭。原來不是他不會溫柔。只是他的溫柔,
早就換了人。原來那盆茉莉枯了,不是什么大事。原來死的,從來都不是花。
我盯著他們手里的紅綢冊子,突然覺得喉嚨里堵得厲害。像有團燒紅的棉線,死死勒著。
顧言深正低頭聽那姑娘說話,側(cè)臉的線條比以前硬了些,下頜線繃得緊,卻在看向她時,
軟得一塌糊涂?!熬投ㄟ@本?”他又問了一遍,聲音里的耐心,能溺死人。
我忽然想起七年前那個雨夜。他也是這樣問我,手里捏著兩張皺巴巴的電影票,
是他排了兩個小時隊搶來的首映。我那天加班到崩潰,沖他發(fā)脾氣,說他浪費錢,
把票撕了個粉碎。他愣在原地,眼里的光一點點滅下去,最后只說了句“你累了,早點睡”。
第二天早上,他在垃圾桶里把票撿出來,一點點粘好,放在我枕頭邊。那時候的他,
連我撒的潑都捧著?,F(xiàn)在的他,把耐心給了別人?!袄习澹_票吧。
”顧言深的聲音拉回我的神。老板樂呵呵地應著,轉(zhuǎn)身去柜臺上翻賬本,
嘴里念叨:“阿深這小子,總算定下來了。當年你跟我念叨,說以后結(jié)婚,
一定要來我這兒挑本老婚書,圖個念想……”我的呼吸猛地頓住。當年?哪個當年?
是他蹲在出租屋的地板上,一邊給茉莉澆水,一邊跟我暢想未來的那個當年嗎?
他說:“晚晚,等咱結(jié)婚,不搞那些虛頭巴腦的,就去舊時光書店,挑本最老的婚書,
蓋個紅手印,比什么都實在?!蔽耶敃r笑他老土,撲過去搶他手里的水壺,
兩人滾在地板上鬧,差點把茉莉花盆碰倒。原來那句話,他不是只跟我說過?;蛘哒f,
那句話的對象,從來就不固定。姑娘大概是聽到了老板的話,
笑著轉(zhuǎn)頭看他:“原來你早就想好啦?”顧言深伸手揉了揉她的頭發(fā),
動作自然得像吃飯喝水:“以前隨口說的,沒想到真能用上。”“隨口說的”。四個字,
像冰錐,從頭頂扎進腳底板。我渾身的血都涼透了,指尖開始發(fā)顫。書架上的書好像在晃,
黃梅戲的調(diào)子變得尖細,像指甲刮過玻璃。那盆茉莉的枯枝突然在腦子里炸開。
我終于明白它為什么會死了。不是因為天熱,不是因為我忘了澆水。是因為種它的人,
早就把當初澆的水、施的肥,連同那些說過的話,一起收回去了。給了別人?!皩α?,
”那姑娘像是突然想起什么,拉了拉顧言深的袖子。“你上次說,
想在新家的院子里種點什么?”顧言深想了想,目光掃過窗外,落在巷口那叢野菊上,
語氣平淡:“種點百合吧,好養(yǎng)活,花期也長?!卑俸?。不是茉莉。
以前的他說:“茉莉多好,淡淡的香,像我們?!薄拔覀儭薄_@個詞,
像是快被他吃剩的骨頭,隨手喂了狗。我看著他從錢包里抽出銀行卡,遞給老板。
錢包是黑色的皮質(zhì),看著就很貴,不像以前那個用了三年的帆布錢包,邊角磨得發(fā)白,
里面永遠塞著皺巴巴的零錢和我的照片。他甚至沒再往書架這邊看一眼。好像我這個人,
連同我們擠過的出租屋,吃過的泡面,粘好的電影票,枯掉的茉莉……全都是上輩子的事了。
不,連上輩子都算不上。頂多是他人生路上,不小心踩進的一灘泥。現(xiàn)在泥干了,
他抬腳走了,鞋上的印子,都懶得擦。我猛地攥緊了口袋里的東西。
是那張被我撕了又粘好的合照。照片上的我們,擠在出租屋的小陽臺上,他摟著我的肩,
笑得露出牙,我手里舉著那盆剛買來的茉莉,葉子綠得發(fā)亮。照片的邊角早就磨破了,
我用透明膠帶粘了又粘,像個傻子?,F(xiàn)在想想,真蠢。我悄悄松開手,
把照片從口袋里掏出來。指尖抖得厲害,捏不住。照片掉在地上,發(fā)出輕微的聲響。
顧言深好像察覺到了什么,下意識往這邊看了一眼。我心臟驟停,猛地往后縮,撞在書架上,
幾本厚重的書“嘩啦”掉下來,砸在地上?!罢l???”老板嚇了一跳。顧言深的目光掃過來,
落在我腳邊的照片上。他的瞳孔驟然收縮了一下。時間好像停了。黃梅戲還在唱,
老板的驚呼聲,姑娘的疑問聲,都變得很遠。他看著那張照片,又抬頭看向我。四目相對。
他的眼神很復雜,有驚訝,有錯愕,甚至……有一絲慌亂?但那慌亂,只持續(xù)了半秒。
就像水面被投了顆石子,蕩開一圈漣漪,很快又平了。他的目光從我臉上移開,
落在地上的照片上,然后,極其平靜地,移開了視線。仿佛剛才那一眼,只是看錯了。
仿佛地上那張照片,只是一張無關(guān)緊要的廢紙。仿佛我這個人,根本不存在?!皼]事吧?
”他轉(zhuǎn)頭問那姑娘,語氣里帶著點不易察覺的緊繃?!翱赡苁秋L吹的,我們先走吧。
”姑娘點點頭,被他護著往外走。經(jīng)過我身邊的時候,他沒再看我一眼。
他的皮鞋踩在青石板上,發(fā)出清脆的聲響,一步步,離我越來越遠。
直到書店門“吱呀”一聲關(guān)上。那聲響,像一把鈍刀,慢悠悠地,割斷了我最后一根神經(jīng)。
我蹲下去,撿起地上的照片。照片上的茉莉,綠得刺眼。照片上的我們,笑得像個笑話。
我終于忍不住,捂住嘴,發(fā)出像被掐住脖子的嗚咽聲。不是哭,是疼。
從骨頭縫里滲出來的疼,密密麻麻,把我裹得喘不過氣。原來七年的時間,
真的能把一個人徹底換掉。原來他說的“再難都能扛過去”,是騙我的。原來那盆茉莉,
從來就不是什么象征。只是他隨手種下的,后來忘了澆水,剛好枯死在我還沒醒的夢里。
我把照片撕得粉碎,扔進旁邊的垃圾桶。就像七年前那個雨夜,我撕毀的電影票。
只是這一次,不會再有人撿起來,粘好了。永遠不會了。我是怎么走出書店的,
自己也記不清了。只記得陽光砸在臉上,燙得像要脫皮。巷口的老冰棍攤還在,
那個戴草帽的老頭吆喝著“綠豆冰——涼快嘞——”,聲音跟七年前一模一樣。
我鬼使神差地走過去,掏出五塊錢,買了一根綠豆冰。塑料紙撕開的瞬間,涼氣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