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烽火初遇民國二十六年的北平,秋雨像是要把整座城泡爛在泥里。
沈硯之站在西直門報館門前時,長衫下擺已被巷口灌進(jìn)來的風(fēng)掀得獵獵作響。
油紙傘的竹骨在手里微微發(fā)顫,傘面噼啪敲著冷雨,遠(yuǎn)處隱隱傳來的炮聲像悶雷滾過,
震得人心里發(fā)慌。報館后巷的印刷機(jī)還在咔嗒作響,油墨味混著雨水的腥氣漫過來,
他低頭看了眼懷里剛印出的《北平日報》,頭版那“全民抗戰(zhàn),誓死不降”八個字,
油墨未干,黑得像淬了火的鐵。作為主筆,他的筆桿子比槍還硬。
三天前寫的那篇《偽政權(quán)者芻議》,把那些認(rèn)賊作父的家伙罵得狗血淋頭,
據(jù)說日本憲兵隊已經(jīng)在查撰稿人是誰。可他不怕,報館地下室的暗格里,
還藏著給地下黨的密信,那些用米湯寫就的字跡,要比鉛字更滾燙。正要轉(zhuǎn)身回館,
巷口突然傳來一陣踉蹌的腳步聲。泥水飛濺中,一個人影撞開半掩的木板門跌了出來,
軍裝前襟被血浸透,左腿褲管早已看不出原本的顏色,暗紅的血珠順著褲腳滴在青石板上,
瞬間被雨水沖成蜿蜒的細(xì)流。那人扶著墻喘息,指節(jié)因用力而泛白,
手里卻死死攥著一把駁殼槍,槍管上還沾著泥。聽到動靜,他猛地抬頭,
雨水順著額角的傷疤往下淌,那雙眼睛在昏暗中亮得驚人,像困在籠里的狼——是陸錚。
沈硯之的呼吸頓了頓。三年前在天津的那場秘密集會上,他見過這人。
那時他還叫“陸隊長”,穿著筆挺的軍裝,在臨時搭起的臺子上低聲布置伏擊計劃,
指尖劃過地圖時,指甲縫里還嵌著戰(zhàn)場帶回來的泥。
后來沈硯之以“鐵血記者”的筆名寫了篇《津門夜襲記》,
把那場斃敵三十余人的伏擊戰(zhàn)寫得驚心動魄,卻故意隱去了指揮官的名字——他們都清楚,
有些事,見不得光。“救我?!标戝P的聲音像被砂紙磨過,每個字都帶著血沫子。
他的左腿已經(jīng)撐不住身體,身體順著墻往下滑,卻依舊死死盯著沈硯之,
眼神里沒有半分乞憐,只有一種近乎命令的強(qiáng)硬。沈硯之往巷口瞥了眼,
雨幕里隱約有穿黑制服的人影在晃動,靴底踩過水洼的聲音越來越近。他沒說話,
只是把手里的油紙傘往陸錚那邊遞了遞,轉(zhuǎn)身推開報館后門的暗鎖?!案襾怼?/p>
”后巷窄得只能容一人通過,墻根堆著半人高的舊報紙,紙頁被雨水泡得發(fā)脹,散著霉味。
陸錚拖著傷腿,每走一步都發(fā)出悶哼,血滴在報紙堆上,暈開一朵朵暗紅的花。
沈硯之在前頭引路,長衫的下擺掃過那些血跡,像什么都沒看見。
報館的地下室藏在印刷機(jī)后面,掀開那塊松動的木板,一股潮濕的寒氣撲面而來。
沈硯之先跳下去,伸手想拉陸錚,卻被他避開了。陸錚咬著牙,用駁殼槍撐著地面,
硬生生拖著傷腿跳了下來,落地時沒站穩(wěn),重重撞在墻上,發(fā)出一聲悶響。“動靜小點(diǎn)。
”沈硯之劃亮火柴,點(diǎn)燃墻角的油燈?;椟S的光線下,
他才看清陸錚的傷——子彈從左腿外側(cè)穿過去,帶起的碎骨把皮肉翻卷開來,
傷口周圍已經(jīng)腫得發(fā)紫。陸錚靠在墻上,扯掉浸透血的褲管,
從懷里摸出個用油紙包著的小布包,里面是些磺胺粉和紗布。他咬著牙想往傷口上撒藥,
手抖得厲害,剛碰到皮肉,就疼得悶哼一聲,額頭上瞬間布滿冷汗。
沈硯之把油燈往旁邊挪了挪,蹲下身按住他的手:“我來?!彼膭幼骱芊€(wěn),
左手按住傷口周圍的皮肉,右手捏著磺胺粉,均勻地撒在創(chuàng)面上。陸錚疼得渾身緊繃,
指節(jié)攥得發(fā)白,卻硬是沒再發(fā)出一點(diǎn)聲音,只是那雙眼睛,始終盯著沈硯之。
燈光落在沈硯之的側(cè)臉上,他戴著副細(xì)框眼鏡,鏡片上沾了點(diǎn)油星子,鼻梁很挺,
嘴唇抿成一條直線。陸錚忽然想起三年前在天津,這個記者蹲在被炸塌的民房里,
用鉛筆飛快地記錄幸存者的證詞,炮彈落在不遠(yuǎn)處時,他也只是皺了皺眉,筆尖依舊沒停。
“為什么幫我?”陸錚忽然問。沈硯之正在用紗布纏繞傷口的手頓了頓,
抬頭看他:“你是中國人?!薄拔沂莻诬?。”陸錚扯了扯嘴角,露出點(diǎn)自嘲的笑。
他現(xiàn)在的身份,是“皇協(xié)軍”駐北平的一個小隊長,人人得而誅之的漢奸?!澳悴皇?。
”沈硯之系緊紗布的結(jié),動作干脆利落,“三年前在天津,你手下的兵,
沒拿過老百姓一粒米?!标戝P的瞳孔縮了縮。那件事,連他自己的部下都未必記得清楚。
這時,頭頂傳來急促的腳步聲,有人在上面翻箱倒柜,夾雜著日語的喝罵聲。
沈硯之吹滅油燈,地下室瞬間陷入一片漆黑。兩人靠得很近,能聽到彼此的呼吸聲,
還有外面隱約傳來的槍響——大概是陸錚的人在外面拖延時間。黑暗里,
陸錚忽然低聲說:“我拿到了日軍下周增兵的布防圖。”沈硯之沒說話,
只是往他那邊湊了湊,能感覺到對方身上傳來的體溫,隔著潮濕的軍裝,燙得驚人。
不知過了多久,上面的動靜漸漸平息。沈硯之重新點(diǎn)燃油燈,發(fā)現(xiàn)陸錚已經(jīng)靠在墻上睡著了,
眉頭卻依舊皺著,手里還緊緊攥著那把駁殼槍。他的臉在燈光下顯得格外蒼白,
下巴上冒出的胡茬上,還沾著沒擦干凈的血。沈硯之站起身,從角落里拖過一捆舊報紙,
輕輕蓋在陸錚身上。他走到地下室的小窗前,推開一條縫。外面的雨還在下,
西直門的方向又響起了炮聲,震得窗戶框嗡嗡作響。他望著窗外被炮火染紅的夜空,
想起陸錚那雙像狼一樣的眼睛,想起自己筆鋒下那些“全民抗戰(zhàn)”的字眼。這亂世里,
每個人都在泥里掙扎,有人用槍,有人用筆,有人藏在暗處,有人站在明處。而此刻,
他們被困在這方寸之地,聽著外面的風(fēng)雨和槍聲,像兩只在黑暗里互相取暖的困獸。
沈硯之不知道這場雨什么時候會停,也不知道他們能不能活到天亮,但他清楚地知道,
從他把這個人拉進(jìn)地下室的那一刻起,有些東西,已經(jīng)不一樣了。
油燈的火苗在風(fēng)里輕輕晃動,把兩個人的影子投在墻上,交疊在一起,像一幅模糊的畫。
第二章:筆與槍的共謀陸錚在地下室待了整整七天。沈硯之每天凌晨都會下來,提著個食盒,
里面是兩個白面饅頭,有時會多一小碟咸菜。他總是先把油燈點(diǎn)上,然后蹲在陸錚對面,
打開食盒,自己拿起一個饅頭,慢慢啃著,看陸錚換藥。起初誰都不說話。
陸錚換藥時從不叫疼,只是咬著牙,把染血的紗布扔進(jìn)墻角的木桶里,動作熟練得讓人心驚。
沈硯之就坐在旁邊,有時翻看帶來的報紙,有時拿出紙筆寫稿,筆尖劃過紙頁的沙沙聲,
和陸錚清理傷口的動靜交織在一起,倒也不算太冷清。陸錚的傷好得比預(yù)想中快。
大概是常年在戰(zhàn)場上滾打的緣故,他的皮肉愈合得格外結(jié)實,第七天的時候,
已經(jīng)能拄著沈硯之找來的木棍勉強(qiáng)走路了。那天他剛走了兩步,
就看到沈硯之正在寫一篇關(guān)于“華北自治”的社論,筆尖在紙上用力劃過,幾乎要把紙戳破。
“這種文章,寫了也沒用。”陸錚靠在墻上,看著他筆下那些激憤的字眼,
“他們根本不在乎老百姓怎么想。”沈硯之抬眼,鏡片后的目光很亮:“總得有人說。
就算只能喚醒一個人,也是好的。”他頓了頓,把寫滿字的紙推過去,“你看看這個,
能不能用。”紙上寫的是些看似無關(guān)緊要的民生新聞,
什么“城東糧鋪今日新到小米三百斤”,什么“西郊菜農(nóng)罷市三日”。
陸錚的眼神卻沉了下來,指尖點(diǎn)在“小米三百斤”那行字上:“三百,是指日軍第三師團(tuán)?
”又劃到“西郊罷市”:“是說他們要在西郊設(shè)軍火庫?
”沈硯之點(diǎn)頭:“我需要把這些消息傳出去,但不能明說?!标戝P沉默了片刻,
從懷里摸出個小本子,翻到某一頁遞過去:“把這個加上。后天上午九點(diǎn),
日軍物資車會從朝陽門過,只有一個小隊護(hù)送。”沈硯之接過本子,
上面用鉛筆寫著幾行潦草的字,除了時間地點(diǎn),還有物資車的數(shù)量和押送人員的配槍情況。
他從懷里摸出支鋼筆,在剛才那篇新聞里添了句“朝陽門內(nèi)修鞋鋪新到一批釘子,
九點(diǎn)開門迎客”。陸錚看著他改完,忽然笑了笑。那笑容很淡,卻像冰面裂開了條縫,
露出底下的暖意?!吧蛳壬@支筆,比我的槍厲害?!鄙虺幹仙媳咀?,
也笑了:“陸隊長的槍,也替這支筆掃清了不少障礙?!睆哪翘炱?,地下室里的氣氛變了。
陸錚不再只是沉默地擦槍,他會把白天從偽軍中聽到的消息記下來,
晚上交給沈硯之;沈硯之寫稿時,會故意留出幾處空白,讓陸錚填上只有他們懂的暗語。
有天深夜,沈硯之正在寫一篇揭露日軍強(qiáng)征勞工的報道,陸錚忽然從角落里拖出個木箱,
打開一看,里面竟是些舊書。《孫子兵法》的封皮已經(jīng)磨掉了一半,
《論語》的紙頁上還寫著密密麻麻的批注?!澳氵€看這個?”沈硯之有些意外。
“以前在黃埔讀書時,先生逼著背的?!标戝P拿起那本《論語》,指尖劃過上面的批注,
“那時候總想著,等打完仗,就回老家開個小書店,把這些書都擺出來。”沈硯之停下筆,
望著油燈出神:“我小時候想當(dāng)教書先生,在鄉(xiāng)下教孩子們念書,不用管什么戰(zhàn)事,
也不用寫這些針鋒相對的文章?!薄艾F(xiàn)在呢?”陸錚問?!艾F(xiàn)在覺得,能拿起筆,
也算沒白活?!鄙虺幹α诵Γ爸辽倌茏尯笕酥?,當(dāng)年有人沒慫過?!标戝P沒說話,
只是把那本《論語》放回木箱里,重新拿起駁殼槍擦拭。槍管在燈光下泛著冷光,
他的動作很慢,像是在打磨一件藝術(shù)品。沈硯之看著他專注的側(cè)臉,
忽然想起白天在報館看到的消息——日軍要對潛伏在偽軍里的人員進(jìn)行大清洗?!澳愕眯⌒?。
”沈硯之低聲說。陸錚擦槍的手頓了頓,抬頭看他:“你不怕我把你供出去?”“怕。
”沈硯之坦誠道,“但我更怕這城里最后一個敢跟他們對著干的人,沒了。
”陸錚的眼神閃了閃,低下頭繼續(xù)擦槍,只是動作里多了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那天晚上,
沈硯之寫稿到后半夜,抬頭時發(fā)現(xiàn)陸錚靠著墻睡著了,懷里還抱著那本《論語》,
眉頭卻依舊皺著,像是在夢里還在跟誰較勁。半個月后,陸錚的身份還是暴露了。
據(jù)說是他手下的一個兵被抓了,熬不過酷刑,把他供了出來。那天下午,
偽軍營長帶著人包圍了陸錚的住處,槍聲在巷子里響成一片。沈硯之正在報館改稿,
聽到槍聲心里咯噔一下,扔下筆就往那邊跑。他趕到時,正看到陸錚從二樓跳下來,
重重摔在地上,左腿以一個詭異的角度扭曲著。他沒顧上疼,翻滾著躲開子彈,
抬手一槍打中了偽軍營長的肩膀,然后拖著傷腿鉆進(jìn)了巷弄。沈硯之把自行車往墻上一扔,
沖過去架住他。陸錚的額頭上全是冷汗,嘴唇咬得發(fā)白,
卻還在低聲說:“別管我……布防圖在……”“閉嘴。”沈硯之半扶半拖著他,
往城郊的方向跑。自行車的鈴鐺在身后響得刺耳,那是追兵來了。
他把陸錚塞進(jìn)一個廢棄的菜窖,自己則騎著自行車往反方向沖,故意把追兵引開。那天晚上,
沈硯之帶著一身傷回到菜窖時,陸錚已經(jīng)疼得暈過去了。
他用隨身攜帶的小刀撬開陸錚變形的褲腿,發(fā)現(xiàn)左腿的骨頭斷了,斷口處的皮肉都翻了出來。
“撐著點(diǎn)。”沈硯之咬著牙,用帶來的夾板固定住他的腿,“我們?nèi)ムl(xiāng)下,
去個沒人認(rèn)識我們的地方。”陸錚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看著沈硯之被打得青腫的臉,
忽然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腕。他的手很燙,帶著血的溫度?!吧虺幹彼卣f,
“謝了?!鄙虺幹疀]說話,只是用袖子擦了擦他臉上的汗。外面的槍聲還在響,
可菜窖里很靜,只有兩個人的呼吸聲,在黑暗里交織在一起,像一首沒寫完的詩。
第三章:硝煙中的靜好解放那天,江南小鎮(zhèn)上的鞭炮響了整整一夜。沈硯之是被震醒的。
他趴在窗邊往外看,月光下,鎮(zhèn)口的老槐樹上掛滿了紅燈籠,孩子們舉著小旗子在巷子里跑,
嘴里喊著聽不太清的口號。他轉(zhuǎn)過頭,看到陸錚正坐在床邊,
借著月光慢慢活動左腿——那截斷過的骨頭,終究是沒接好,走路時總帶著點(diǎn)跛。“醒了?
”陸錚轉(zhuǎn)過頭,臉上帶著點(diǎn)笑意,“聽說是城里解放了?!鄙虺幹c(diǎn)點(diǎn)頭,
摸了摸枕邊的鋼筆。右手的手指已經(jīng)蜷曲變形,三年前被黑幫砍傷的地方,
每到陰雨天就鉆心地疼,現(xiàn)在連握筆都費(fèi)勁。他笑了笑,
把鋼筆放下:“以后不用寫那些暗語了?!彼麄冊谛℃?zhèn)住了下來,租了間帶院子的老屋。
院墻是用黃泥糊的,風(fēng)吹日曬后裂了些縫,沈硯之就和著泥巴,把撿來的碎瓦片嵌進(jìn)去,
倒也別有一番景致。門前種了幾株菊花,是陸錚從后山挖來的野菊,移栽到花盆里,
居然也活了,秋天開得金燦燦的。屋后搭了個雞棚,養(yǎng)了五只母雞。每天清晨,
陸錚都會拄著拐杖去撿雞蛋,回來時褲腿上總沾著雞毛。沈硯之就坐在門檻上,
看著他一瘸一拐地走過來,手里捧著那幾個還帶著余溫的雞蛋,忍不住笑他:“陸大隊長,
當(dāng)年在戰(zhàn)場上威風(fēng)凜凜,現(xiàn)在倒成了雞倌?!标戝P也不惱,
把雞蛋往他手里一塞:“雞倌怎么了?至少不用再看人臉色過日子。
”沈硯之開始用左手練字。起初寫得歪歪扭扭,像蚯蚓爬,他就找來舊報紙,
一張接一張地練。陸錚看他寫得辛苦,就去鎮(zhèn)上的鐵匠鋪打了個木托,墊在他手腕下,
這樣寫起來能穩(wěn)些。后來沈硯之漸漸摸到了門道,左手寫出來的字雖然不如右手有力道,
卻多了些飄逸的味道,他就寫些閑散文稿,寄給城里的報社,換些稿費(fèi)補(bǔ)貼家用。
陸錚則在鎮(zhèn)上的小學(xué)找了個差事,教孩子們識字。他沒什么教書的經(jīng)驗,
就把自己知道的故事講給孩子們聽——不是那些槍林彈雨的戰(zhàn)斗,而是他小時候聽來的,
關(guān)于忠、孝、仁、義的故事。孩子們聽得入迷,下課了還圍著他,拉著他的衣角問東問西。
“陸先生,你以前是不是當(dāng)過兵???”有個扎羊角辮的小姑娘仰著臉問他。
陸錚摸了摸她的頭,笑了笑:“是啊,不過現(xiàn)在不是了?!薄澳悄銜驑寙??
像戲文里的英雄那樣?”“會一點(diǎn)?!标戝P指了指黑板上的“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