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黃泉路上的吆喝聲酆都城的邊界,黃泉路走到頭,就不是規(guī)整的青石板了,
而是坑坑洼洼、鬼火稀疏的荒郊野嶺。這里俗稱“枉死街”,
是像“蘇腕清”這樣沒打點、沒背景、沒盼頭的“三無”野鬼聚集地。平日里,
這兒只有嗚嗚的風聲和零星的啜泣,凄清得能凍僵魂兒??山裉?,卻比陽間的菜市場還喧鬧。
“我的娘誒……好多鬼啊……”一個剛死沒多久、腦袋還耷拉在脖子上的小鬼,
扒拉著眼前鬼山鬼海,發(fā)出了由衷的感嘆。確實多。
各朝各代、奇形怪狀的女鬼們幾乎把這片荒地填滿了。
淋淋的……空氣中混雜著紙灰味、淡淡的腐味和一種名為“怨氣”的、讓鬼鼻子發(fā)癢的能量。
蘇腕清,一個被炮火燎斷臂的女學(xué)生,
正努力地想把自己從兩個喋喋爭吵的唐代女鬼中間拔出來?!皯{什么她排前面?
我死得比她慘!我可是被一根金釵扎透的!”一個胖女鬼嚷嚷?!班?,金釵算什么?
我是被綾緞勒死的,足足三尺!我舌頭吐得比你長!”另一個瘦女鬼不服。蘇婉清嘆了口氣,
她只是想看看前面為什么圍得水泄不通。死了沒多久,她還沒學(xué)會像老鬼們那樣飄得利索。
突然,一陣刺耳的、帶著電流雜音的喇叭聲響徹四周:“喂!喂!靜一靜!各位冤死的姐妹!
各位枉死的姑娘!看過來!天大的好消息!地府福祉,慈悲為懷!
”只見一個破破爛爛的木臺子上,跳上去一個穿著皺巴巴西裝、頭發(fā)抹得油光锃亮的男鬼,
他手里拿著個鐵皮喇叭,臉上堆著職業(yè)假笑。“各位!苦不苦?想想生前二百五!冤不冤?
死了還得飄千年!”主持人聲情并茂,“但是!今天,機會來了!
由'幽冥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評定中心'主辦的首屆'陰間女鬼怨氣大賽'!
正式開啟海選報名啦!”臺下群鬼安靜了一瞬,隨即爆發(fā)出更大的嘈雜?!吧洞筚??
”“比慘?老娘可是專業(yè)的!”“有獎勵嗎?”主持人似乎就等著這句,
猛地一拍大腿:“問得好!獎勵豐厚得嚇死鬼(哦,我們已經(jīng)死了)!
特等獎:優(yōu)先輪回投胎VIP券!跳過排隊,直通貴賓通道,下輩子非富即貴!
一等獎:地府編制內(nèi)崗位!鐵飯碗,香燭管夠,再也不怕子孫不燒紙了!
參與獎都有豪華香燭大禮包!”這話像在滾油里潑了瓢冷水,瞬間炸鍋。輪回!編制!
這對野鬼來說簡直是終極夢想!一個穿著清末艷麗服飾的女鬼“柳飄飄”,
叼著個虛幻的煙槍,嗤笑一聲:“嘖,畫得一手好餅。老娘活著的時候,恩客的聽得多了。
”她聲音不大,但在周圍的狂熱中顯得格外清醒。她旁邊,
一個穿著粗布褂子、眼神空洞的農(nóng)村女鬼”宋招娣”,
“……能……能找回俺的阿毛嗎……”主持人還在唾沫橫飛地講解規(guī)則:“……所有參賽者,
需上臺進行長達一個時辰的悲慘陳述!由臺下觀眾進行‘冥幣公投’!你有多少冥幣,
就能投多少票!錢越多,話語權(quán)越大!公平公正公開!同時,
我們邀請了重量級評委:判官大人、孟婆大人、前朝翰林學(xué)士鬼大人!評委一票,
抵普通票十張!”“哦——”臺下響起一片意味不明的驚呼。有點腦子的鬼都聽出來了,
這“公平”里頭,水分大了去了?!暗?!”主持人語氣一轉(zhuǎn),
變得嚴肅“嚴禁使用‘楚楚可憐妝’、‘怨氣倍增術(shù)’等作弊手段! 由判官大人親自監(jiān)理,
一旦發(fā)現(xiàn)虛假賣慘,立刻取消資格!”判官在臺邊一個小桌后正襟危坐,
面無表情地翻開手中那本散發(fā)著幽光的厚厚生死簿,像是在核對什么,
無形的壓力讓前排幾個想偷偷運功逼出兩滴眼淚的女鬼立刻老實了。
2 陰間的陰謀蘇腕清被人流擠得暈頭轉(zhuǎn)向,好不容易從兩個吵架的唐朝女鬼中間掙脫出來,
一個趔趄飄到了舞臺后方臨時搭建的、用破布圍起來的“組委會辦公區(qū)”外面。
她正想趕緊離開這是非之地,卻聽到布幔后面?zhèn)鱽韮蓚€壓低了卻依舊清晰的聲音,
聽起來像是當差的小鬼。一個聲音說:“……快點快點,把這三張自愿入職申請表拿過去,
等會兒比賽完了就得讓前三名簽!記得蓋?。 绷硪粋€聲音抱怨道:“怕啥?
判官老爺筆頭子一動,她們還敢不簽?”“你懂啥?厲鬼管理所剛成立,
非得要怨氣最重、執(zhí)念最深的野鬼當‘核心鎮(zhèn)物’,這破差事沒辦好,
跑斷腿的可是咱們……”第一個聲音回答道?!昂炓话倌觋幩竞贤?,
換一張可能兌不了的輪回券,她們還得謝謝咱呢!總比在外面當孤魂野鬼強吧?
好歹算個……陰間公務(wù)員?”“屁的公務(wù)員,就是拿自個兒的怨氣去填那破管理所的坑,
順便把自個兒也關(guān)里面一百年……跟坐牢有啥區(qū)別?還得干活……”“行了行了,
干你的活吧!KPI完不成,小心判官大人先把咱倆填進去!”聲音漸行漸遠,
似乎是搬著東西走了。布幔外,蘇腕清僵在原地,只覺得一股寒意,從并不存在的腳底板,
直沖天靈蓋。
厲鬼管理所……核心鎮(zhèn)物……一百年陰司合同……填坑……坐牢……每一個詞都像一把冰錐,
刺穿了她剛剛因為“輪回券”和“編制”而生出的一絲絲幻想。
這哪是什么“關(guān)懷大賽”、“選拔大賽”?
這根本就是騙她們這些怨氣沖天的傻鬼給陰間免費打一百年黑工!她猛地抬頭,
看向臺前還在狂熱歡呼、拼命想報名的女鬼們,
又看向臺上口若懸河的主持人和一臉冷漠的判官。熱鬧的喧囂聲浪中,
蘇婉清只覺得無比孤獨和冰冷。她突然覺得,可能死了,也不是什么煩惱的結(jié)束。
而眼前的“機會”,或許是一個更深、更暗的無底洞。臺上的主持人還在唾沫橫飛地暖場,
臺下的蘇腕清卻已心冷如灰。她默默地退到鬼群邊緣,找了一個稍微能落腳的破石墩坐下,
打定主意就當個看客?!啊昧?!廢話不多說!讓我們用最‘熱烈’的掌聲,
歡迎第一位參賽選手——來自大唐天寶年間的唐月柔姑娘!
她將為我們訴說一段深宅大院里的血淚冤情!”主持人手臂一揮,指向后臺入口。
陣稀稀拉拉、主要是好奇的“掌聲”(其實是鬼魂們拍打自己身體或周圍空氣的噗噗聲)中,
一位穿著淡雅唐裙、身形裊裊、面色蒼白如紙的女鬼唐月柔,一步三搖地飄上了臺。
她未語先泣,拿起一個繡著鴛鴦的手帕,按了按眼角并不存在的淚水。
“各位大人……各位姐妹……”她聲音柔得能滴出水,帶著哭腔,
“妾身……妾身命苦啊……”她開始了她的講述。
故事的核心無非是那些宅斗戲碼:她本是良家女,被年邁的官員看上納為小妾,
從此成了正房夫人的眼中釘。夫人如何克扣她的用度,如何在她生病時不許請郎中,
如何在她父親病重想回家探望時百般阻攔……最終,在一個寒冷的冬天,她被關(guān)在小院里,
活活餓死?!版怼R終前,
只想吃一口熱乎乎的粟米粥……”唐月柔哭得肝腸寸斷(至少在努力表現(xiàn)成這樣),
“可憐妾身……到死……都是個餓死鬼啊……”臺下的反應(yīng)頗為有趣。
不少宋朝以后的女鬼聽得津津有味,顯然對這種古典式的悲慘很有共鳴。
一些近代女鬼則開始有點不耐煩。蘇腕清坐在石墩上,單手托著腮幫子,
心里下意識地嘀咕了一句:“唔…聽著是挺可憐,關(guān)起來餓死……可好像還沒有我慘呢。
”她猛地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跳。她怎么會開始比較這個?這比賽果然有毒,
不知不覺就把鬼往溝里帶!判官面前的生死簿微微發(fā)光,
似乎核實了唐月柔陳述的基本真實性。主持人立刻跳出來煽情:“真是聞?wù)邆?,聽者落淚!
多么純潔的女子,多么惡毒的正室!來!大家有錢的捧個錢場!
”一些唐代、宋代的富婆鬼(大概生前是誥命夫人之類的)似乎頗受觸動,
紛紛掏出面額不小的冥幣扔上臺。唐月柔面前的冥幣堆起了一個小尖。評委席上,
那位清朝的老學(xué)究鬼捋著虛擬的胡子,點了點頭,
似乎在欣賞這種符合“封建倫理悲劇”的慘法。孟婆打了個哈欠。判官面無表情地記著什么。
“感謝唐姑娘的精彩……呃,悲情陳述!”主持人高喊,“接下來,讓我們有請下一位!
來自大明的明繡心!一位用生命詮釋‘匠心’的苦命繡娘!”明繡心上臺的方式就不同。
她是摸摸索索、顫顫巍巍飄上來的,一雙眼睛空洞無神,只能勉強感知到舞臺的方向。
她手里緊緊攥著一塊破布,上面似乎繡著什么。她的聲音沙啞而平淡,沒有哭泣,只是陳述。
她講自己如何被選入宮中繡造局,如何沒日沒夜地對著華美絲線,
繡那些她一輩子也穿不起的龍鳳呈祥。光線昏暗,工期緊迫,她的眼睛從模糊到劇痛,
最后徹底陷入黑暗?!跋沽恕蜎]用了?!彼砂桶偷卣f,“管事的說,宮里不養(yǎng)閑人。
一卷草席……就把我扔出了皇城。冬天……雪地里……餓……冷……”她展開那塊破布,
上面用歪歪扭扭、血跡斑斑的針腳,繡著一個巨大的“冤”字。
“我看不見了……只能摸著繡……繡得不好……”這種沉默的、近乎麻木的控訴,
反而比唐月柔的哭泣更具沖擊力。臺下安靜了許多。蘇婉清看著那個盲眼的繡娘,
心里那點“比較”的心思沒了,只剩下一種沉甸甸的壓抑。時代的灰塵,落在個人頭上,
真的是一座山。接著主持人像個無情的報幕機器,一個個女鬼輪番上臺:柳飄飄上臺了。
她根本沒哭,反而帶著一種嘲諷的冷笑,講述自己如何在亂世中被賣入煙花之地,
如何周旋于達官貴人之間,最后又如何因為知道太多,被“恩客”一杯毒酒送了性命?!皯K?
老娘當然慘!”她叼著虛幻的煙槍,“可這世道,笑貧不笑娼,誰又比誰干凈?”,
她的話引來一陣復(fù)雜的喝彩和噓聲。冥幣扔上來不少,但摻雜著很多起哄的碎紙屑。
宋招娣上臺了。她根本不懂什么規(guī)則,只是反復(fù)地、絮絮叨叨地講她的阿毛,
講冬天、講狼……語無倫次,痛苦得近乎麻木。她的“陳述”毫無邏輯和重點,
卻散發(fā)出一種最原始、最純粹的絕望氣息,讓很多鬼都不忍聽下去。
判官的生死簿亮了好幾次,似乎都在確認這極度混亂但真實無比的怨念。
臺下扔上來的冥幣不多,但很多窮鬼都默默地把身上僅有的一兩張小面額冥幣扔了上去。
一個穿著嫁衣的新娘鬼上臺,哭訴自己是家族聯(lián)姻的犧牲品,
從未見過夫君就在花轎里被山賊劫殺。一個古代被殉葬的侍女幽幽地上臺,
句“里面……好黑……好悶……”就因為怨氣太重、形態(tài)不穩(wěn)而被判官要求先下去冷靜一下。
蘇婉清看著這走馬燈般的地獄圖景,從一開始的震驚、同情,到后來的逐漸麻木,
再到一種深深的荒謬感。這些故事任何一個單獨拿出來,都足以讓鬼心碎。
可當它們被這樣集中、排隊、計時展示,甚至被評分、被投錢時,悲劇的核心似乎被抽走了,
變成了一種怪誕的、可供消費的表演。她甚至看到臺側(cè),幾個小鬼正在交頭接耳,
對著某個剛下臺哭得不能自已的女鬼指指點點,
似乎在評估她的“市場價值”和“怨氣穩(wěn)定性”,盤算著適不適合填進那個“厲鬼管理所”。
一陣惡寒掠過蘇婉清的魂體。這根本不是疏導(dǎo)怨氣,這是在收割怨氣。而這場荒誕大賽,
才剛剛開始。3 至親至慘不忍聞蘇婉清看著臺上你方唱罷我登場的慘劇,
只覺得胸口發(fā)悶——雖然鬼其實不需要呼吸。那種荒誕和壓抑感越來越重,像無形的淤泥,
快要淹沒她的魂識?!皦蛄?,真是夠了……”她喃喃自語,從石墩上飄下來,
決心離開這個鬼地方。輪回券也好,編制也罷,哪怕是那劣質(zhì)香燭,她都不要了。
這地方比活著的時候看的那些鬧劇還讓人難受。她轉(zhuǎn)身,試圖逆著鬼流往外擠。就在這時,
臺上主持人的聲音再次響起,穿透了嘈雜:“感謝上一位選手的精彩……呃,悲情奉獻!
接下來這位,可是咱們當代……啊不,是剛死沒多久的新鮮……呃,新晉冤魂!
讓我們歡迎來自福樂紗廠的女工——陳小苦!”“陳小苦”三個字,像一道無形的驚雷,
劈中了正在努力往外擠的蘇婉清。她猛地僵住,難以置信地回頭,視線死死釘在臺上。
一個瘦小、穿著打滿補丁的粗布工裝、面色蠟黃的女鬼,正怯生生地飄上臺。她低著頭,
雙手緊張地絞著衣角,不敢看臺下黑壓壓的鬼影。那眉眼,
那縮著肩膀的模樣……真的是小姑!陳小苦,是她同村遠房親戚家的姑娘,比她大兩歲,
因為家里窮,很早就被爹娘賣給了一個人販子,說是帶去上海灘見世面、學(xué)手藝。
蘇婉清去年還收到過她一封信,信里字跡歪扭,卻滿是興奮地說她在紗廠找到了工作,
雖然累,但能吃飽飯,還能寄點錢回家……她怎么會在這里?!她怎么也死了?!
還成了“新鮮冤魂”?!蘇婉清再也挪不動腳步了,她像被釘在了原地,
心臟的位置傳來一陣尖銳的、冰冷的刺痛,鬼也會心痛的。臺上,
陳小苦顯然極度不適應(yīng)這種場面。她不像前面的女鬼那樣或悲泣或控訴,她只是害怕,
聲音細若蚊蚋,還帶著濃重的鄉(xiāng)音。主持人不得不把鐵皮喇叭湊近她:“大聲點!陳姑娘!
讓后面的鬼友也聽聽你的苦!”“俺……俺叫陳小苦……”她幾乎是嗚咽著開始,
“俺……俺在福安紗廠做工……紡紗……”她的講述破碎、混亂,卻像一把生銹的鈍刀,
慢慢地割著聽者的魂。她說那機器聲震得耳朵天天嗡嗡響,車間里飄滿了棉絮,
吸進去肺里像塞了棉花一樣難受。她說工頭兇得很,動作慢一點就要打罵,
上廁所都要卡時間。她說一天要干足足十六個鐘頭,站的腿腫得像蘿卜。
‘工具磨損費’……到手……到手就沒多少了……”她說她們幾十個女工睡在一個大通鋪里,
潮濕陰暗,耗子到處跑。吃的都是餿飯爛菜葉子?!昂髞怼髞戆忱鲜强龋鹊盟恢X,
還發(fā)燒……去找工頭想歇半天,他……他說俺裝病,踹了俺一腳,說愛干干,不干滾,
有的是人想干……”她被趕出了工廠棚戶。身無分文,病得迷迷糊糊,上海那么大,
卻沒有她一口飯吃,一片瓦遮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