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治七年,深秋。 新任云南總督岑毓英的車馬碾過黔滇官道。黃土漫天,遮蔽天光。
八抬大轎內(nèi),岑毓英緊鎖眉頭。京官嘴里的云南,煙瘴橫行,苗亂未平,近年又多怪事。
他掀開轎簾一角,山巒嶙峋如骨,草木凋零枯黃。幾個山民佝僂著背獨行,臉上積滿厚塵,
眼神空洞。一絲寒意,蛇一樣爬上岑毓英的脊梁。行至“鷹愁澗”。
鬼哭般的山風刮得人臉生疼。前方道路被山崩的巨石徹底堵死。人馬頓住,隊伍停住。
岑毓英下令扎營。他走出悶轎,踱到崖邊遠眺。愁緒墜在心頭?!盁o量天尊。
”一聲清越道號穿透風嘯。岑毓英猛地轉(zhuǎn)身。數(shù)步外,立著一個中年道人。青布道袍半舊,
身形清瘦,面容平和。唯有一雙眼睛,深如古井,映著岑毓英的身影。道人面對總督儀仗,
毫無懼色,從容稽首:“貧道何光舟,黑龍宮出家,參見總督大人?!甭曇舨槐安豢?。
“黑龍宮?”岑毓英腦中急轉(zhuǎn),隱約記得是昆明附近山潭的道觀。這道士知他身份。
“道長不必多禮。山道阻塞,亦是無奈,不知仙駕何往?”“巧了,”何光舟嘴角微揚,
“貧道亦欲返云南黑龍?zhí)洱埲^?!贬褂⑿闹幸粍?。此去云南,兇險莫測。
他當即邀請:“如此甚好,道長若不嫌棄,可隨本督同行,路上也好照應?!焙喂庵畚赐妻o,
再施一禮:“貧道恭敬不如從命,謝大人厚意?!笨偠疥犖槔?,多了一道青袍身影。
白日跋涉,夜晚宿營,岑毓英常邀何光舟帳中閑談。云南山川地理、風土人情,
乃至道家玄理,何光舟皆能娓娓道來。尤其談及滇中氣候,
何光舟曾提過一句:“滇地山水有靈,亦需人主用心調(diào)和。若怨氣淤塞,則天時亦亂。
”岑毓英只當是玄談。何光舟深眸中,時有微光一閃即逝。千里跋涉,終至昆明。
巍峨城門在望,僚屬跪伏道旁。何光舟勒住瘦馬,行至轎前稽首:“總督大人,
貧道龍泉觀便在城郊黑龍?zhí)杜稀6嘀x大人一路照拂。唯有一言相贈——”他抬眼,
目光沉靜望入岑毓英眼底,“若他日大人坐鎮(zhèn)滇中,遇極難極險、彷徨無計之事,
千萬莫把貧道忘了??蓙砗邶?zhí)洱埲^尋我,貧道定當盡力。”言畢,青袍一展,
何光舟混入人流,眨眼不見。岑毓英坐在轎中,回味臨別之言,
心頭似被無形絲線輕扯了一下。---岑毓英的擔憂,很快化為壓頂大山。
踏入總督府那刻起,云南天空吝嗇如鐵,再未落一滴雨。頭一年,他雄心勃勃。整飭吏治,
清剿匪患,安撫土司。干裂土地無聲嘲笑他的努力。田里禾苗蔫頭耷腦,由嫩綠轉(zhuǎn)焦黃,
最后蜷縮枯死。滇池水位一日日后退,裸出大片龜裂淤泥,腥氣刺鼻。第二年,
災情燎原席卷云南。溪流斷水,深井見底。昔日波光粼粼的黑龍?zhí)?,只剩一洼渾濁死水?/p>
昆明城外官道,出現(xiàn)面黃肌瘦的流民。零星匯成灰色洪流。路邊倒斃餓殍腫脹發(fā)黑,
蠅蟲嗡嗡。城中米價一日數(shù)漲,餓紅眼饑民沖擊米鋪。街頭巷尾,
流言鉆入總督府高墻:“新總督命格沖撞龍王爺?”“三年不雨,
天罰啊”岑毓英枯坐簽押房。窗外天空刺眼蒼白。案頭堆積如山是各地告急文書。
石屏州:“赤地千里,民食草根樹皮殆盡,餓殍載道?!睗骸八越?,疫癘繼起,
死者枕藉?!贝罄砀骸耙坝叙I殍,盜匪蜂起,危如累卵。”每字燙心。他頒令開倉放賑,
設棚施粥,嚴禁囤積,動用軍糧。杯水車薪。放出糧食如投無底洞,饑民隊伍卻越來越長。
絕望哭嚎日夜縈繞昆明城頭。他兩鬢白發(fā)驟增,眼窩深陷,顴骨凸起。第三年春天,
依舊無一絲雨意。大地焦渴,張開無數(shù)龜裂巨口??偠礁髨@百年老茶花枯死大半,
殘葉蔫蔫打卷??只艍涸诿總€人心頭。這夜,岑毓英枯坐書房。孤燈燈花“噼啪”一爆。
他煩躁推開災情文書,目光無意識掃過書架角落。一個模糊影子跳出來——青袍,稽首,
深眸。何光舟。黑龍?zhí)?。龍泉觀?!叭羲沾笕俗?zhèn)滇中,遇極難極險、彷徨無計之事,
千萬莫把貧道忘了??蓙砗邶?zhí)洱埲^尋我。”三年前臨別贈言如驚雷在絕望腦海炸響。
一絲微弱火苗竄起。“來人,”岑毓英猛地站起,聲音嘶啞決絕,“傳令,三日后,
本督親赴黑龍?zhí)洱埲^,敬天祈雨,全城齋戒沐浴,斷屠三日,違令者,
嚴懲不貸”---黑龍?zhí)洱埲^倚玉案山麓而建。潭水本在觀前,
如今只剩一洼渾濁發(fā)綠死水,腥腐氣彌漫。潭邊狀若臥龍的青黑巨石“青石龍”,
也失了“遇旱冒汗”神異,石身干澀無水。觀主靜虛長老七十開外,須發(fā)如雪,
枯瘦身軀裹在寬大舊道袍里。三年來,他眼見潭水日淺,青石龍日干,香火日冷。
每日清晨他依舊在青石龍前焚香禱告。他想起性情疏淡的師哥何光舟,三年前下山云游,
杳無音信。這夜,靜虛在硬板床輾轉(zhuǎn)難眠。窗外月色慘白死寂。迷糊合眼時,夢境陡至。
沒有光,只有無邊幽藍水色。一個宏大如洪荒宇宙的聲音在識海深處轟響,
每個音節(jié)帶著沛然威壓與古老水汽:“靜虛?!遍L老神魂劇震,夢中匍匐。“明日辰時三刻,
云南總督岑毓英親臨龍泉觀降香祈雨,此乃化解滇中怨氣、引動甘霖之機。
命爾速速準備:闔觀灑掃庭除,潔凈殿宇,備好香茗凈水,不可怠慢,更不可泄露吾名。
”聲音如滾滾沉雷。“謹遵法旨,”靜虛五體投地,魂魄顫抖,“敢問尊神,
弟子該如何迎接?有何需格外注意?”宏大聲音略頓:“待其焚香禱告畢,
爾可問他一句——‘岑大人,此番相會,您是要文會,還是要武會?’”余韻裊裊,
夢境驟散。靜虛猛地坐起,冷汗?jié)裢傅琅?,心臟狂跳如擂鼓。窗外殘月西斜,
慘白月光映著他煞白臉。他大口喘氣,夢中每字清晰?!拔臅课鋾??”詭秘兇險透骨。
他失聲喃喃:“龍王爺……顯圣啊……”枯指死抓床沿,骨節(jié)發(fā)白。敬畏恐懼攫住他。
總督真會來?“文會武會”是福是禍?枯坐至天明,心亂如麻。天蒙蒙亮,
龍泉觀響起急促鐘磬。靜虛強撐精神,召集觀中七八個面黃肌瘦的道士道童,
嘶啞宣布:“速速灑掃,殿堂內(nèi)外,一塵不染,備好山泉,烹煮香茶,今日貴客臨門,
怠慢者,天譴。”他無法解釋。道士們面面相覷,見觀主神色嚴厲眼帶恐懼,無人敢問,
默默行動。---第三日清晨,齋戒沐浴后岑毓英身著朝服,頭戴雙眼花翎,神情肅穆悲壯。
總督儀仗全開,鳴鑼開道,旌旗招展,只余孤注一擲的沉凝。全城閉戶,街面空寂。
無數(shù)眼睛從門縫窗隙驚恐期盼窺視。黑龍?zhí)杜?,龍泉觀中門大開。靜虛長老身著莊重法衣,
率所有道士屏息垂手恭候觀門外??諝饽蹋斤L卷起干燥塵土掠過干涸潭底和青石龍。
長老心臟狂跳,死盯官道盡頭。總督八抬綠呢大轎在衛(wèi)隊簇擁下停觀前。轎簾掀開,
岑毓英邁步而出,目光如電掃過破敗道觀、干涸潭水,最后落在靜虛長老敬畏臉上。
三年前奇遇與此刻死寂重疊?!坝^主免禮?!贬褂⒙曇舻统辽硢⊥钢鼻?。他踏上石階,
停在靜虛面前,目光銳利直視:“敢問觀主,貴觀可有道長俗家姓何,道號光舟?
”靜虛渾身劇顫如遭電擊,渾濁老眼瞪得滾圓,充滿震驚難以置信。他嘴唇哆嗦,
聲音尖利變調(diào):“大……大人……您……您怎會知曉……龍王爺?shù)拿M?”“龍王?
”岑毓英心頭劇震,眉峰緊鎖。他強壓思緒,扼要道出三年前赴任途中偶遇結(jié)伴臨別贈言。
靜虛聽罷渾身篩糠般抖,最后只剩入骨敬畏。他撲通跪倒,額頭重磕冰冷石階:“大人,
神跡,神跡啊,”他聲音發(fā)顫語無倫次說出昨夜龍王托夢,
末了抬起慘白臉豁出去般顫聲問:“龍王爺有旨,命貧道問大人一句——此番相會,
大人您是要文會,還是要武會?”此言一出,師爺侍衛(wèi)們面面相覷,岑毓英也愣住?!拔臅??
武會?”他咀嚼古怪詞語,“何謂文會?何謂武會?觀主明示?!膘o虛伏地,
聲音敬畏顫抖:“回大人,龍王爺法旨:文會者,請大人正殿焚香禱告,自有香茶一盞奉上,
于殿中相晤。武會者——”他艱難吞咽,手指渾濁死水,
“則請大人移步觀前潭邊龍王金身顯化,破水而出,當面相會”“破水而出?當面相會?
”岑毓英倒吸涼氣,脊背竄起寒意。死潭之下竟有“金身”?他下意識摸向腰間,
那里貼身藏著三年前何光舟臨別所贈小小玉佩,非金非玉觸手冰涼,天然生水波紋。
此刻玉佩似傳來一絲涼意。無數(shù)念頭電閃而過。文會穩(wěn)妥未必顯至誠;武會兇險直指核心。
此行本為破釜沉舟,云南百萬生靈性命系于此舉。豪氣混合沉重責任感沖上頂門。
他深吸氣胸膛挺起,目光掃過干裂大地和身后期盼眼睛,聲音斬釘截鐵:“文會,本督要會,
武會,本督也要會”“?。俊膘o虛驚得癱軟??偠缴砗笠黄瑖W然人人變色。
“速按龍王法旨準備”岑毓英沉聲下令不容置疑。靜虛魂不附體連滾爬起,嘶喊:“快,
所有人等即刻回避,緊閉門窗不得窺視,快——”觀內(nèi)道士如蒙大赦又似大難臨頭,
紛紛躲入配殿寮房緊閉門窗不留一絲縫隙。偌大前庭死寂一片,只剩岑毓英和跪地靜虛。
“請大人先文會?!膘o虛聲音抖不成樣。岑毓英整朝服昂首邁步,獨自踏上通正殿石階。
沉重殿門身后關閉隔絕世界。正殿內(nèi)光線昏暗,
神壇前長明燈搖曳微光映著三清神像模糊輪廓??諝鈴浡惻f香燭塵土味。
岑毓英走神壇前點燃三柱清香插進香爐。青煙裊裊模糊面容。他撩袍跪蒲團雙手合十,
將滿心焦灼萬民苦難己身惶恐化作虔誠心聲默默禱祝。不知多久。大殿側(cè)門無聲開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