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翻到那件嫁衣的時候,師父已經死了三天了。
就埋在后山那棵老梅樹下。
那天,山下的棺材鋪老王頭,吭哧吭哧扛著一口薄皮棺材上來,累得直喘粗氣。他抹了把汗,瞅著空蕩蕩的竹屋,問我:“丫頭,你師父……真就這么埋了?不搞點啥儀式?他可是咱們這一片頂有名兒的仙長?!?/p>
我沒吭聲,把攢了很久、一直壓在枕頭底下的碎銀子全塞給他。銀子不多,沉甸甸一小把。老王頭掂了掂,嘆了口氣,沒再多問,只拍拍我的肩,說了句“節(jié)哀”,就下山了。
師父走得真干凈。除了幾件洗得發(fā)白的舊道袍,一把從不離身的拂塵,這竹屋里,好像再沒留下他存在過的痕跡。連一絲味道都沒剩下。他修的是最絕最狠的無情道,講究的就是斬斷塵緣,心似寒冰。他做到了,走得也像一塊冰化了,無聲無息。
我開始收拾他睡的那間屋子??看暗陌缴希佒唵蔚闹裣?。枕頭底下空空的。我掀開席子,想看看下面有沒有藏著什么。什么都沒有,只有光禿禿的竹板。
我有點泄氣。師父這一生,就像這竹板一樣,寡淡,冷硬,不留痕跡。
角落里有個舊樟木箱子,落滿了灰。平時師父不讓我碰。箱子沒鎖。我猶豫了一下,還是打開了。
一股淡淡的樟腦味混著灰塵氣涌出來。
箱子里東西不多。最上面壓著一本破舊的劍譜,封面都磨爛了。幾塊看起來平平無奇、但師父以前提過很值錢的礦石。下面壓著幾封信,信封泛黃,字跡模糊,不知道是誰寫的,師父也從未提起過。
我把這些東西一件件拿出來,放在旁邊。箱子快見底了。手指碰到箱底,觸感有點不一樣。
像是布。
我把它抽了出來。
是一件衣服。
疊得整整齊齊。
大紅的顏色,像燒著的火,一下子刺進我眼睛里。在這間清冷得只有青竹色的屋子里,這抹紅,扎眼得嚇人。
我抖開它。
是一件嫁衣。
非常非常舊的樣式,寬袍大袖,料子是頂好的云錦,摸上去滑得像水。但時間太久了,顏色不再鮮亮,有些地方甚至有點發(fā)脆。上面用金線和五彩絲線,繡滿了纏枝蓮和并蒂芙蓉。針腳……針腳細密得嚇人,一朵朵花,一片片葉,活靈活現(xiàn)。
我認得這針腳。
很小的時候,我調皮,爬樹掏鳥窩,摔下來,把過年穿的新棉襖袖子刮了個大口子。我怕極了,不敢告訴師父。師父罰人,從不打罵,就是讓你去山門外的石階上,頂著寒風,一遍遍背那些拗口的心法。背錯一個字,就從頭再來。能凍掉你半條命。
我偷偷躲在自己屋里,想用針線把口子縫上。針腳歪歪扭扭,像幾條丑陋的蜈蚣爬在袖子上。師父不知怎么發(fā)現(xiàn)了。他把我拎到燈下,什么也沒說,只是拿過針線,就著昏黃的燭火,一針一針,把那個大口子細細密密地縫好了。他手指修長,捏著針的樣子有點笨拙,但縫出來的線跡,卻平整得幾乎看不出破綻。
就是眼前嫁衣上的這種針腳。
細密,內斂,藏著一種……難以言說的耐心。
我的手指撫過嫁衣上那些繁復精致的纏枝蓮紋路,冰涼的綢緞貼著指尖。胸口像是被什么東西狠狠撞了一下,悶得喘不過氣。師父?那個永遠穿著洗得發(fā)白的灰布道袍,臉上像結了萬年寒冰,開口閉口“大道無情”、“摒棄凡心”的師父?
他怎么會……藏著一件嫁衣?
還是他自己親手繡的?
這太荒謬了!比山下的說書先生講的神怪故事還離譜。無情道啊!那是要斬斷七情六欲,心若磐石才能修成的道。師父是我們這一代最有望突破、甚至可能飛升的人。他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偷偷在深夜里,點著燈,一針一線地繡著這種……這種凡俗女子出嫁才穿的東西?
我捏著那件冰涼又沉重的嫁衣,站在空蕩蕩的竹屋里,只覺得渾身發(fā)冷。屋外風吹過竹林,沙沙的響,像無數(shù)人在竊竊私語。
師父那張永遠沒有表情的臉,清晰地浮現(xiàn)在我眼前。他總是那么冷,看我的眼神,像看一塊需要打磨的石頭,一件需要淬煉的器物。他教我練劍,一絲不茍。我稍有懈怠,劍尖慢了半分,那冰冷的拂塵絲就會毫不留情地抽在我手腕上,留下一道火辣辣的紅痕。
“劍即心,心不定,劍必亂?!彼穆曇粝癖樽釉以谑^上,“情是累贅,欲是枷鎖。唯有斬斷,方得自在。”
他教我吐納,引氣入體。我心思浮動,氣息不穩(wěn),他便讓我在雪地里打坐,凍到四肢麻木,嘴唇發(fā)紫,直到感覺不到寒冷,也感覺不到自己。
“皮囊是虛妄,痛覺是迷障。心若冰清,天塌不驚?!?/p>
他從不許我下山。山下的集市、節(jié)慶、煙火氣,對他來說都是侵蝕道心的毒藥。我唯一的朋友,是后山那只總愛偷吃我藏起來的點心的松鼠。
“紅塵萬丈,皆是虛妄。守住靈臺一點清明,方是正途?!?/p>
他是這么說的,也是這么做的。幾十年來,他就像一尊沒有心的玉石雕像,活在這清冷的竹屋里,守著無情道的清規(guī)戒律。
可是……這件嫁衣算什么?
這針針線線里藏著的東西,又算什么?
難道那些嚴厲到苛刻的教導,那些冰冷刺骨的懲罰,那些斬斷塵緣的訓誡……都是假的?
一個可怕的念頭,毫無預兆地竄進我腦子里:這件嫁衣……是給誰繡的?
心猛地一跳,幾乎要從嗓子眼里蹦出來。不,不可能……師父收我為徒時,我才多大?五歲?六歲?一個臟兮兮、餓得皮包骨頭的小乞丐。他把我從野狗嘴里搶下來,帶回山上。他圖什么?難道從那么小就……
我用力甩頭,想把那荒謬又令人作嘔的念頭甩出去。不可能!絕對不可能!師父不是那種人!他修的是最正統(tǒng)的無情道!
那……是給別人的?他曾經有過……心上人?
這個念頭同樣讓我覺得窒息。師父那樣的人,心里也會裝著一個人?也會……動情?
我捧著那件嫁衣,像捧著一塊燒紅的烙鐵,燙得我手心發(fā)疼。那些被我刻意遺忘的、屬于師父的、極其稀少的“異?!逼危皇芸刂频赜苛松蟻?。
十歲那年,我生辰。山下的小孩都有新衣服穿,有糖吃。我眼巴巴地看著山下飄起的炊煙,心里空落落的。晚上,師父破天荒沒有讓我練劍,也沒有讓我打坐。他坐在燈下,手里拿著一塊素白的棉布和針線。我湊過去看,他也沒趕我走。他低著頭,手指笨拙地捏著針,在布上慢慢地縫。燭光給他冰冷的側臉鍍上了一層罕見的柔和光暈。
過了很久,他遞給我一個東西。是一個歪歪扭扭的布偶,勉強能看出是只兔子的形狀,針腳粗大,塞的棉花都鼓出來了。
“拿著?!彼Z氣還是冷的,“生辰禮。”
那是我收到的唯一一件生辰禮物。那只丑丑的布兔子,我一直藏在枕頭底下,直到它徹底散了架。
還有一次,我練劍時心浮氣躁,被師父罰去后山寒潭靜思。那是冬天,潭水刺骨。我站了不到半個時辰就凍暈了。醒來時,我躺在自己床上,蓋著厚厚的棉被。師父背對著我,坐在爐子邊,爐子上溫著一碗黑乎乎的藥。他聽到動靜,轉過身,臉上依舊是萬年不變的寒冰。
“醒了?”他走過來,把藥碗遞給我,“喝了?!?/p>
那藥苦得我直皺眉,但我還是捏著鼻子灌了下去。他看著我喝完,伸手探了下我的額頭。他的手指很涼,像玉一樣。然后,他什么也沒說,轉身離開了。
現(xiàn)在想來,那碗藥……是他熬的?他把我從冰冷的潭水里抱回來的?那探我額頭的手指……是不是帶著一絲極其微弱的、被強行壓抑下去的……關切?
還有……他偶爾看著我練劍時,那冰冷眼神深處,一閃而過的……復雜情緒,是什么?
這些被我忽略的、微不足道的細節(jié),此刻像無數(shù)細小的針,密密麻麻地扎在心上。它們和眼前這件刺目的大紅嫁衣交織在一起,編織成一個我完全無法理解、也無法接受的真相。
師父……他修的無情道……是不是早就……破了?
這件嫁衣,是他親手繡的。那細密的針腳,騙不了人??伤麨槭裁匆C這個?為什么藏起來?他死的時候……心里想的又是什么?
無數(shù)個問題在我腦子里瘋狂沖撞,攪得我頭痛欲裂。我死死攥著那件嫁衣,指關節(jié)捏得發(fā)白。那鮮艷的紅色,像血一樣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