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識回籠的瞬間,是指尖下冰涼堅硬的大理石臺面觸感,帶著一種死氣沉沉的冷,
順著神經(jīng)末梢猛地竄上來,激得溫晚一個哆嗦,驟然睜開了眼。眩暈感如同潮水,嘩地退去,
留下清晰到殘酷的現(xiàn)實。視野先是模糊,隨即聚焦。首先撞入眼中的,
是攤開在光可人桌面上的那份文件。加粗的黑色標題字體,像淬了毒的針,
狠狠扎進瞳孔——離婚協(xié)議書。右下角,簽名的位置,還空著,一片刺眼的空白。
她僵硬地、幾乎是咔咔作響地,抬起頭。對面,
沈聿珩深陷在那張價值不菲的意大利進口真皮沙發(fā)里,身體舒展,
卻帶著一種毫不掩飾的疏離與倦怠。修長的手指間夾著一支即將燃盡的香煙,
灰白的煙灰顫巍巍地掛著,氤氳的煙霧模糊了他過分精致卻冷硬的側(cè)臉輪廓。
那雙曾讓她癡迷沉淪的深邃眼眸,此刻只有一層薄薄的、淬了冰似的厭惡和不耐煩,
隔空落在她身上?!啊瓬赝恚业哪托氖怯邢薜?。”他低沉的聲音響起,
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冰窖里撈出來的,和記憶里某個絕望碎裂的瞬間完美重合,分毫不差。
是這一天。真的是這一天。他逼她簽離婚協(xié)議,徹底將她掃出他世界的這一天。
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猛地攥緊,驟然停止跳動,
隨即又在下一秒被更洶涌、更磅礴的恨意碾碎成齏粉!
不是墜入深海時那冰冷咸澀的海水瘋狂灌入口鼻的窒息,
不是身體被暗流裹挾著狠狠撞擊礁石、骨頭碎裂的劇痛,也不是意識渙散前最后一眼,
遙遙望見岸邊那兩道親密相擁、冷眼旁觀她沉沒的身影時,
那刻入靈魂骨髓的冰冷和荒誕絕望。她回來了。竟然真的回來了。
回到了這個她人生所有悲慘命運的拐點,一切慘烈結(jié)局尚未被書寫的時刻。
巨大的荒謬感海嘯般沖擊著她,讓她喉嚨發(fā)緊,幾乎要歇斯底里地大笑出聲,可舌尖抵住的,
卻是濃郁得化不開的鐵銹般的腥甜。前世,她就是在這里,像條被丟棄的流浪狗,
哭得撕心裂肺,毫無尊嚴地跪下來,拋棄了所有的驕傲和骨氣,死死抱住他的腿,
苦苦哀求他不要趕她走。換來的,是他更加毫不留情的抽離,
和一句足以將她靈魂都凍結(jié)的冰冷審判——“溫晚,別讓我覺得你更惡心?!比缓螅?/p>
是整整三年形同透明、連傭人都可以肆意嘲笑的婚姻囚籠。最后,
是蘇清清那條看似關(guān)切、實則淬毒、精準遞送她死亡通知的短信——【溫姐姐,
聿珩哥說海邊風浪大,讓你一定‘小心’一點哦】,以及隨之而來的,
精心策劃的車輛剎車失靈,和她最終葬身的、黑暗冰冷的無望海域。多么可笑的一場人生!
多么廉價的一顆真心!“筆。”她開口,聲音嘶啞得厲害,像是被粗糙的砂紙狠狠打磨過,
卻又透著一股讓對面男人蹙眉的、詭異的平靜。沈聿珩抽煙的動作幾不可查地頓了一下。
他似乎沒聽清,或許是聽清了卻不敢相信,更或許是根本不屑于去相信。他瞇起眼,
狹長的眼眸透過繚繞的青白色煙霧,銳利地審視著她,試圖從她蒼白卻異常平靜的臉上,
找出哪怕一絲一毫偽裝崩潰、欲擒故縱的痕跡。他不信,
不信這個像藤蔓一樣依附了他三年、毫無自我的女人,會突然變得如此…不同。
旁邊的特助林峰明顯愣了一下,下意識地看向沈聿珩,
得到后者一個極其細微卻不耐的頷首后,才趕忙將一支看起來就價值不菲的鑲鉆鋼筆,
小心翼翼地遞了過來。溫晚接過那支沉甸甸的筆,冰涼的金屬觸感瞬間包裹住她的指尖,
那冷意讓她幾不可查地輕顫了一下,卻并非源于害怕或留戀。
她只是用力地、幾乎用盡全身力氣地攥緊了它,指節(jié)根根泛出青白色,
仿佛握著的不是書寫工具,而是一把即將捅穿仇人心臟的、淬了劇毒的冰冷匕首。
她的目光掃過協(xié)議上那些條條框框。幾乎凈身出戶的財產(chǎn)分割,對她三年婚姻的徹底否定,
每一條都寫滿了沈聿珩的刻薄和羞辱。前世,她就是被這些條款刺激得徹底崩潰。
可現(xiàn)在……她甚至沒有在那密密麻麻的文字上多停留一秒。手腕懸停,
找到簽名欄那個空白的位置,然后,沒有絲毫猶豫,
利落至極地揮筆簽下了自己的名字——溫晚。每一筆,每一劃,都帶著一股決絕的狠厲,
徹底劃破前世的癡傻、枉死和所有不值一提的可笑愛戀!最后一筆落下,
鋒芒幾乎要刺破紙背。她手腕一揚,“啪”地一聲清脆聲響,
將那支鑲鉆的鋼筆隨意甚至可以說是丟棄地扔回了光潔的桌面上,
像是彈開什么令人作嘔的臟東西。沈聿珩的眉頭瞬間擰緊,打成了一個深深的結(jié)。
她簽得太快,太干脆,太超出預料,這種脫離掌控的感覺讓他極其不適,
甚至忽略了她此刻近乎無禮的舉動。他猛地掐滅了煙蒂,聲音比剛才更加寒冷,
帶著驅(qū)趕螻蟻般的嫌惡:“字簽了,就立刻收拾你的東西,滾出這里。今晚之前,
我不想再看到任何屬于你的……垃圾?!睖赝斫K于抬眼,正正地看向他。
那雙曾經(jīng)盛滿全宇宙星光和對他全部愛慕的眼睛,此刻只剩下死水一般的沉寂,
幽深得望不見底。而那沉寂的最深處,是壓抑著的、即將毀天滅地的火山?!吧蚩偡判?,
”她扯了扯嘴角,勾出一個毫無溫度、甚至帶著幾分殘忍意味的弧度,“多待一秒,
我都嫌這里的空氣……令人作嘔?!彼康仄鹕恚瑒幼鏖g,
手肘故意或者說全然不在意地帶倒了身后那張沉重的實木椅子。椅子腿與大理石地面摩擦,
發(fā)出極其刺耳尖銳的“吱嘎——”聲,狠狠劃破了別墅里壓抑的寂靜。她沒有扶,
甚至沒有再看沈聿珩那瞬間陰沉冰冷、山雨欲來的臉色,徑直轉(zhuǎn)身,高跟鞋敲擊地面,
一步步踏上通往二樓那個她住了三年卻從未有歸屬感的臥室的樓梯。
她的東西少得可憐——從她嫁進來第一天起,沈聿珩就明確表示過,
這棟象征著他身份和地位的別墅里,不允許留下太多屬于她的痕跡,那會讓他覺得被侵犯,
煩躁。一個二十四寸的舊行李箱,甚至沒有裝滿,就裝下了她所有的物品。大部分空間,
留給了母親留下的那個小小的、上了鎖的紅木首飾盒,以及幾本舊書。
她拖著這個輕飄飄的箱子下樓時,沈聿珩還維持著原來的姿勢坐在沙發(fā)上,
手里捏著那份她簽好字的協(xié)議,指尖用力到泛白,眼神晦暗不明地盯著那簽名,
周身的氣壓低得嚇人。林峰垂手站在一旁,屏息凝神,恨不得自己能隱形。玄關(guān)的門大開著,
傍晚帶著涼意的風呼呼地灌進來,吹亂了溫晚額前的碎發(fā),
也吹動了客廳陽臺那厚重的絲絨窗簾。她停在門口,沒有回頭。沈聿珩抬起眼,
陰沉的目光烙在她的背影上。他以為她終于要演不下去了,要露出真面目,哭求反悔,
或者至少會留戀地看一眼這她費盡心思想要留下的地方。
他嘴角幾乎已經(jīng)提前勾起了一絲準備迎接她可笑表演的嘲諷弧度。
卻聽到她極輕地、仿佛耳語般笑了一聲。那笑聲里裹挾的冰冷,
讓一旁的林峰都忍不住打了個寒顫?!皩α耍R走前,送你句話?!彼⑽?cè)過頭,
露出小半張精致卻冰涼的側(cè)臉?!白D愫吞K清清……”她頓了頓,聲音輕飄飄的,
卻像淬了毒的冰棱,“婊子配狗,天長地久。鎖死,千萬別分開,出來禍害別人。
”話音未落,她已然拖著那個寒酸的行李箱,
決絕地邁出了那扇囚禁了她前世今生所有幻想、癡念和性命的、沉重華麗的鎏金大門。
高跟鞋的鞋跟踩在光潔冰冷的大理石臺階上,發(fā)出清脆又無比決絕的“噠噠”聲,每一步,
都像是踩在舊日那個愚蠢溫晚的尸骸之上,走向一個全新的、染著復仇烈焰的未來。
厚重的門在她身后緩緩自動合上,發(fā)出沉悶的“砰”的一聲巨響,
隔絕了別墅里那份令人窒息的奢華和背后那道瞬間變得驚愕、隨即涌上滔天怒火的陰沉視線。
沈聿珩捏著協(xié)議的手指,猛地收緊!昂貴的紙張邊緣瞬間變得皺巴巴,幾乎要被撕裂。
客廳里死寂一片,落針可聞,只有他逐漸變得粗重壓抑的呼吸聲,
和空氣中尚未散盡的、她最后那句惡毒詛咒帶來的冰冷震蕩?!瓕澖?,鉑悅公館頂樓,
云端總統(tǒng)公寓。冰冷的電子鎖發(fā)出柔和悅耳的驗證通過聲,
厚重無比的防彈門無聲地平滑開啟。
巨大到近乎空曠、仿佛能將整個城市踩在腳下的客廳映入眼簾。
超過兩百七十度的全景落地窗外,是鋪展開的、璀璨奪目的城市天際線,霓虹閃爍,
車流如織。而遠處,那棟依舊燈火通明、如同巨大黃金牢籠的別墅,渺小得可憐,
清晰得刺眼。這間頂級公寓,是她用婚前母親留給她的所有遺產(chǎn),
外加一部分自己早年敏銳投資所得,在三年前樓市最低谷時,力排眾議,
近乎孤注一擲購入的。原本是想作為送給沈聿珩的三十歲生日驚喜,
幻想著也許這里沒有沈家老宅那些令人壓抑的規(guī)矩和視線,
能成為他們真正意義上的第一個家,一個愛的巢穴。諷刺的是,沈聿珩從未踏足過這里,
他甚至可能根本不知道有這套房子的存在。前世,她至死都沒能有機會來這里真正住上一天,
看看這片她親手選定的風景。溫晚甩掉腳上那雙象征著過去審美的束縛的高跟鞋,赤著腳,
一步步踩在冰涼卻真實的地板上,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夜色濃稠如墨,
光潔的玻璃清晰地映出她此刻的身影——蒼白,瘦削,但脊背挺得筆直,
眼底深處是死過一回的人才有的沉寂和一點點重新燃起的、冰冷的火苗。
手機在口袋里持續(xù)震動起來,屏幕上跳躍著“蘇清清”那個名字,像一條吐著信子的毒蛇。
溫晚盯著那個名字,眼底終于翻涌起實質(zhì)性的、幾乎要將其剝皮拆骨的恨意和戾氣。
她沒有接,甚至沒有掛斷,只是面無表情地任由它響著,
那嗡嗡的震動聲像絕望的前世她在海底最后的嗚咽。直到它自動掛斷。很快,
一條短信迫不及待地彈了出來,語氣是慣有的、令人作嘔的甜膩和假惺惺?!緶亟憬?,
你怎么不接電話呀?我好擔心你!你別生聿珩哥的氣了,他那個人就是脾氣不好,
其實心里是有你的。你那么愛他,低個頭服個軟就好了呀,男人都要面子的。
你現(xiàn)在在哪里呀?外面那么亂不安全,要不要我過來陪你?說說話心情也能好點嘛。
】一如既往的綠茶腔調(diào),表面勸和安撫,實則炫耀捅刀,字里行間都在暗示沈聿珩是她的,
而她溫晚只是個無處可去、需要人收容的可憐蟲。溫晚指尖冰涼,卻異常穩(wěn)定。
她緩慢地敲擊著屏幕,每一個字都帶著冰冷的重量?!静粍谔K小姐費心。另外,通知你一下,
我已和沈聿珩正式離婚。所以,別叫我姐姐,我聽著惡心反胃。祝你早日上位,雖然……呵,
垃圾桶確實更適合你?!奎c擊發(fā)送后,她指尖沒有絲毫停頓,
直接將這個號碼拖進了永久黑名單的深淵。世界,瞬間清靜了。
她從恒溫酒柜里隨手取出一瓶看不到標簽的紅酒,看也沒看年份產(chǎn)地,熟練地拔掉木塞,
對著瓶口,直接仰頭灌了一大口。冰涼的酒液滑過喉嚨,帶來一絲辛辣的灼熱感,
卻絲毫暖不透那顆早已冷透凝固的心臟。她需要酒精,需要這種微醺帶來的眩暈和麻木,
來幫助自己確認,確認自己真的重活了一次,從地獄爬回來了!
來狠狠地壓下心底那幾乎要沖破胸膛、摧毀她所有理智的滔天恨意。這一夜,
她幾乎沒有合眼。就那樣抱膝坐在落地窗前冰冷的地板上,看著窗外的城市燈火次第熄滅,
天際線慢慢泛起朦朧的、灰藍色的魚肚白。前世的種種,如同最血腥殘酷的默片,
又像是最高清的凌遲錄像,在她腦海里一幀幀、一幕幕,循環(huán)播放。
跪地乞求卻只看到冰冷地板的自己,冷漠鄙夷甩開她的沈聿珩,
依偎在他懷里巧笑倩兮、眼神惡毒的蘇清清,剎車失靈時刺耳的警報聲,
冰冷的海水瘋狂涌入,巨大的恐懼和絕望……指甲早已深深地掐進掌心柔軟的皮肉里,
留下幾個彎月形的、滲著血絲的傷痕。尖銳的痛楚,反而讓她更加清醒。沈聿珩,
蘇清清……你們欠我的。這一世,我會連本帶利,帶著利息的利息,
一一地、慢慢地、徹底地討回來!……第一天,風平浪靜,至少表面如此。
溫晚一直睡到日上三竿才自然醒來。沒有令人厭煩的、沈家規(guī)定的起床時間,
沒有需要她精心準備卻永遠被挑剔的早餐,
更沒有需要她小心翼翼應(yīng)付的、沈聿珩陰晴不定的起床氣。她叫了最好的家政團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