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
這兩個字從沈決口中說出,輕飄飄的,卻像一塊巨石砸入我心湖,激起驚濤駭浪。
我的父親,鎮(zhèn)北將軍林鎮(zhèn)遠,一生戎馬,鎮(zhèn)守北疆,性格剛正不阿,最是看不起朝中那些阿諛奉承、結黨營私之輩,尤其厭惡宦官干政。我實在無法想象,我父親會與沈決這樣一個人,扯上“故人”二字的關系。
“我父親……從未向我提起過。”我聲音干澀地說道,心中充滿了疑惑與警惕。
沈決轉過身,背對著我,望著窗外沉沉的夜色。他的背影在燭光下顯得有些孤寂,那寬闊的肩膀繃成一道凌厲的線條,仿佛承載著千鈞重擔。
“他自然不會提起?!彼穆曇舯纫股€要清冷,“有些人,有些事,爛在肚子里,才是對生者最好的保護?!?/p>
他話里有話,但我知道,他不想說,我再問也問不出什么。我只能將這份巨大的疑惑壓在心底。
自那晚之后,我們的關系似乎發(fā)生了一些微妙的變化。沈決對我的訓練依舊嚴苛,甚至可以說變本加厲,但他不再僅僅是把我當成一把需要打磨的兵器。有時,他會糾正我一個錯誤的呼吸方式;有時,他會在我力竭之時,不動聲色地遞過一壺水。
他開始允許我離開汀蘭水榭,在靜思苑里自由走動。這座府邸大得超乎我的想象,除了那些有侍衛(wèi)把守的禁地,其他地方我都可以去。我最常去的地方,是他的書房。
那間書房,比東宮的藏書閣還要大。里面不僅有經史子集,更有無數(shù)來自天南海北的孤本、絕版,甚至還有許多關于兵法、陣圖、機關術的卷宗。這些,都是尋常女子,甚至尋常官員都接觸不到的機密。
他從不避諱我,任由我翻閱那些卷宗。起初我以為這是試探,后來才發(fā)現(xiàn),他是真的不在意。仿佛在他眼中,我早已不是外人。
一日,我在書房的角落里,發(fā)現(xiàn)了一張被壓在鎮(zhèn)紙下的舊地圖。那是一張北疆的軍事布防圖,上面用朱筆密密麻麻地標注著各種記號。我一眼就認出,那是我父親的筆跡。
我的心猛地一跳,不受控制地拿起那張地圖,細細看了起來。這張圖比朝廷發(fā)往邊關的任何一張都要詳盡,上面不僅有我軍的布防,甚至還有北蠻幾個主要部落的兵力分布、糧草儲備,以及幾條不為人知的秘密行軍路線。
這……這根本就是一份足以決定一場戰(zhàn)爭勝負的絕密情報!為什么會出現(xiàn)在沈決的書房里?
我正心神激蕩,身后傳來沈決的聲音:“看明白了?”
我嚇了一跳,連忙將地圖放下,轉身行禮:“九千歲。”
他走到書案前,拿起那張地圖,目光幽深。“這張圖,是你父親三年前托人送回京城的??上В鼪]能送到兵部,而是先到了咱家的手上?!?/p>
我臉色一白,瞬間明白了他話中的含義。有人截下了父親的密報!
“是太子?”我?guī)缀跏敲摽诙觥J挸兴靡恢币曃腋赣H為眼中釘,既想利用林家的兵權,又忌憚父親功高蓋主。
沈決搖了搖頭,唇邊泛起一抹冷笑:“他還沒那個本事。能從重重關卡中截下鎮(zhèn)北將軍密報的人,整個朝堂,屈指可數(shù)?!彼哪抗鈷哌^地圖上一個被朱筆圈出的地名,“能做到這件事的,只有鎮(zhèn)守雁門關的威遠侯,趙謙?!?/p>
威遠侯趙謙,是三皇子蕭承禮的母舅,也是朝中主和派的領袖,一直與我父親政見不合。
“他為什么要這么做?”我攥緊了拳頭,聲音因憤怒而顫抖。這無異于通敵叛國!
“因為你父親在這張圖上,不僅制定了一套可以一勞永逸解決北蠻之患的‘斬首’計劃,還找到了趙謙私下與北蠻人走私鐵器、糧食的證據?!鄙驔Q的語氣平淡,卻讓我聽得遍體生寒,“若這份密報呈到御前,趙謙必死無疑,三皇子也會被徹底扳倒。太子……便少了一個最強的競爭對手?!?/p>
我明白了。這一切,都是皇子爭儲的陰謀。趙謙為了自保,截下密報。而蕭承嗣,或許對此事心知肚明,甚至樂見其成。為了他的皇位,犧牲一個將軍,犧牲北疆數(shù)十萬將士的性命,又算得了什么?
而我的父親,他遠在北疆,苦苦支撐,卻不知道自己早已被京城的這群豺狼虎豹,給出賣了。
一股徹骨的寒意從腳底升起,瞬間蔓沒全身。我一直以為,蕭承嗣只是對我無情,沒想到,他對這江山社稷,對這黎民百姓,竟也涼薄至此!
“這張圖,為何會在你這里?”我抬起頭,死死地盯著沈決。
“因為截下密報的人,是咱家的人?!鄙驔Q的回答,如同一道驚雷,在我頭頂炸響。
我不敢置信地看著他,踉蹌著后退了一步?!澳恪愫挖w謙是一伙的?”
“一伙?”沈決像是聽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話,他嗤笑一聲,“趙謙那樣的蠢貨,也配與咱家為伍?咱家只是……順手推舟,讓這張圖,到了它該去的地方罷了?!?/p>
我腦中一片混亂,完全跟不上他的思路。
沈決看著我失魂落魄的樣子,忽然嘆了口氣,聲音竟難得地放緩了些:“林晚夕,你以為朝堂是什么地方?是講仁義道德的學堂嗎?不,這里是修羅場,是吃人的煉獄。你父親不懂,所以他只能在北疆苦寒之地,當一個孤臣。而蕭承嗣,他懂了一半,所以他學會了利用和犧牲,卻學不會真正的帝王之術。”
他的手指,輕輕點在地圖上,我父親的簽名上?!岸奂遥棠愕?,就是如何在這修羅場里,活下去,并且……贏。”
那一刻,我看著眼前的沈決,忽然覺得他不再是那個陰冷狠戾的九千歲。他像一個手執(zhí)棋盤的布局者,而整個大周朝堂,都是他的棋子。他身上那種運籌帷幄、掌控一切的氣勢,是蕭承嗣永遠也學不來的。
我忽然對他產生了一種前所未有的……信賴。
“我該怎么做?”我問道。
“等?!鄙驔Q只說了一個字。
我便等。
我繼續(xù)在靜思苑練劍,看書,日子過得平靜無波。我不再去想蕭承嗣,也不再去想那些令人心寒的陰謀。我將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沈決為我鋪開的另一條路上。我的劍越來越快,心,卻越來越靜。
轉眼,便到了秋日。京城舉辦了一年一度的秋狝大典?;噬下暑I文武百官、皇子宗親前往西山圍場狩獵,連后宮的妃嬪都一同前往,盛況空前。
蕭承嗣自然也去了。而沈決,身為司禮監(jiān)掌印,內廷衛(wèi)統(tǒng)領,負責整個圍場的安保事宜,更是寸步不離地跟在皇帝身邊。
靜思苑一下子變得空空蕩蕩。
我一個人坐在水榭里,對著一局殘棋發(fā)呆。忽然,青娥匆匆走了進來,臉上帶著一絲慌亂:“姑娘,太子殿下來了!”
我心中一凜,他怎么會來這里?秋狝大典,他不是應該在圍場嗎?
不等我細想,一個熟悉的身影已經大步流星地闖了進來。
是蕭承嗣。
他穿著一身騎射的勁裝,顯得英武不凡。幾個月不見,他似乎清瘦了一些,眉宇間帶著一絲疲憊和焦躁。他一見到我,那雙眼睛瞬間就亮了,三步并作兩步走到我面前,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腕。
“晚夕!你還好嗎?沈決那個閹人,有沒有為難你?”他的聲音里充滿了急切的關懷,仿佛我們之間從未有過嫌隙。
我厭惡地抽回自己的手,往后退了一步,與他拉開距離,冷冷地看著他:“太子殿下私闖千歲府邸,所為何事?”
我的冷淡和疏離,讓蕭承嗣愣住了。他大概沒想到,那個曾經對他百依百順、滿心滿眼都是他的林晚夕,會用這種語氣同他說話。
“晚夕,你怎么了?”他皺起眉頭,臉上帶著一絲受傷的神情,“我知道,是我委屈了你??晌乙彩瞧炔坏靡?!這幾個月,我無時無刻不在想你。你相信我,等我解決了眼前的麻煩,我一定……”
“一定把我接回去,許我皇后之位?”我打斷了他,唇邊勾起一抹譏諷的笑,“太子殿下,同樣的話說多了,你不嫌煩,我都聽膩了。”
蕭承嗣的臉色瞬間變得難看起來?!傲滞硐?!你這是什么態(tài)度?你別忘了,你是誰的人!你父親,你林家上下的性命,還都握在我的手里!”
他又用我的家人來威脅我。可笑的是,他并不知道,他早已將我林家,將北疆數(shù)十萬將士的性命,當成了他爭儲路上的墊腳石。
我看著他,忽然覺得無比悲哀。我究竟是瞎了多久的眼,才會愛上這樣一個自私、虛偽又愚蠢的男人?
“太子殿下或許忘了?!蔽揖従忛_口,聲音不大,卻字字清晰,“我如今,是九千歲的人。你跑到九千歲的府里,來威脅九千歲的人,是不是有些……不合規(guī)矩?”
“你!”蕭承嗣氣得臉色鐵青,他大概從未被我如此頂撞過。他上前一步,想來抓我,我卻下意識地側身避開,右手已經按在了腰間。
那里,藏著一把沈決送我的軟劍。
蕭承嗣看著我防備的姿態(tài),眼中的怒火漸漸被一種震驚和不敢置信所取代。“你……沈決都教了你些什么?”
正在這時,院門外傳來一陣騷動。緊接著,一道緋色的身影,在一眾內廷衛(wèi)的簇擁下,緩緩走了進來。
是沈決。他竟然回來了!
他依舊是那身官服,神情淡漠,可他出現(xiàn)的瞬間,整個院子的氣壓都仿佛降低了幾分。蕭承嗣看到他,臉上的囂張氣焰瞬間熄滅,取而代之的是一絲掩飾不住的忌憚和心虛。
“九千歲……您怎么回來了?”蕭承嗣勉強擠出一個笑容。
沈決沒有理他,徑直走到我身邊。他看了一眼我泛紅的手腕,那雙鳳眸瞬間瞇起,閃過一絲駭人的寒光。
“太子殿下好大的膽子?!彼K于開口,聲音冷得像冰,“竟敢在咱家的地盤上,動咱家的人?!?/p>
“誤會,都是誤會!”蕭承嗣連忙擺手,“孤只是……只是許久未見晚夕,有些思念,想來看看她。”
“哦?是嗎?”沈決的目光轉向我,那眼神仿佛在問我,是不是這樣。
我迎著他的目光,搖了搖頭。
沈決笑了。他緩緩抬起手,用那戴著白玉扳指的拇指,輕輕撫過我的臉頰,動作親昵而自然。
“看來,太子殿下是沒聽懂咱家的話?!彼麄冗^頭,看著臉色一陣青一陣白的蕭承嗣,一字一句地說道,“咱家再說一遍。從她踏入靜思苑的那一刻起,她林晚夕,就是我沈決的人。太子殿下,聽清楚了嗎?”
沈決的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不容置喙的威壓,重重地敲在蕭承嗣的心上。
蕭承嗣的臉上一陣紅一陣白,精彩紛呈。他身為儲君,何曾受過這等當面的羞辱?可偏偏,眼前這個人是沈決,是連他父皇都要忌憚三分的九千歲。他捏緊了拳頭,指節(jié)因用力而泛白,最終卻只能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孤,知道了?!?/p>
“知道就好?!鄙驔Q淡淡地收回目光,仿佛剛才的交鋒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拉起我的手,那只被蕭承嗣抓過的手腕,用自己的衣袖,仔仔細細地擦拭著,動作輕柔,卻充滿了強烈的占有欲和不加掩飾的嫌惡。
這個動作,比任何言語都更具侮辱性。
蕭承嗣的眼睛都紅了,他死死地盯著沈決握著我的那只手,眼神里充滿了嫉妒、不甘,還有一絲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悔意。
“既然太子殿下已經探望過了,那便請回吧。”沈決下了逐客令,語氣平淡得聽不出一絲情緒,“圍場那邊,陛下還等著殿下回去復命。若因流連此地而誤了圣駕,咱家可擔待不起?!?/p>
他句句不離規(guī)矩,字字不離皇帝,堵得蕭承嗣啞口無言。蕭承嗣知道,今日再留下來,也只是自取其辱。他最后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復雜得讓我?guī)缀蹩床欢?,然后一甩袖子,帶著滿腔的怒火與憋屈,憤然離去。
直到蕭承嗣的身影徹底消失在院門口,沈決才松開了我的手。
院子里恢復了寂靜,只剩下風吹過竹林的沙沙聲。我看著沈決,心中有無數(shù)疑問:“您……不是在圍場嗎?怎么會突然回來?”
“咱家若不回來,豈不是要讓你獨自應付那蠢貨?”沈決的鳳眸里閃過一絲譏誚,“他當真以為,這靜思苑是他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的地方?”
我心中一動,瞬間明白了。蕭承嗣的到來,根本就在他的意料之中,甚至,是他一手安排的。
“您故意放他進來的?”
“不放他進來,又怎能讓他徹底死了這條心?”沈決走到石桌邊坐下,給自己倒了杯茶,“咱家就是要讓他親眼看看,他棄之如敝履的棋子,如今,已不是他能隨意擺布的人了。也要讓他明白,他送出手的東西,就再也沒有資格要回去?!?/p>
他的話,讓我心里五味雜陳。一方面,我為蕭承嗣的愚蠢和自大感到可悲;另一方面,我又為沈決這份滴水不漏的算計,感到一絲心驚。
“今日之事,只是個開始?!鄙驔Q放下茶杯,目光深邃地看著我,“蕭承嗣吃了這么大的虧,絕不會善罷甘休。他動不了我,便會想辦法動你背后的人?!?/p>
我心頭一緊:“您是說……我父親?”
“不錯?!鄙驔Q點了點頭,“威遠侯趙謙截下密報,為的是自保。而蕭承嗣,為了挽回顏面,為了報復,很可能會與趙謙聯(lián)手,給你父親,給整個林家軍,設下一個真正的死局?!?/p>
我的血液瞬間冷了下來。我太了解蕭承嗣了,他就是這樣睚眥必報的人。今日受辱,他絕對會想盡辦法報復回來。而遠在北疆的父親,便是他最容易下手的目標。
“那我該怎么辦?”我急切地問道,聲音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沈決看著我,眼神平靜而篤定,仿佛一切盡在掌握?!澳闶裁炊疾挥米觯恍枥^續(xù)練劍,然后……等著看戲就好?!?/p>
他說完,便起身離開了,留給我一個高深莫測的背影。
接下來的日子,京城看似風平浪靜,實則暗流洶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