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句平靜無波的“放著吧”和指尖相觸的短暫電流,像兩股截然相反的力量,在林小滿心里反復拉扯,讓她整整一天都魂不守舍。上課時對著黑板發(fā)呆,食堂吃飯味同嚼蠟,連蘇曉興致勃勃的八卦都左耳進右耳出。
江嶼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看到了速寫本,為什么不問?是覺得無關(guān)緊要?還是不屑于追問?
他記得雨中她扶他回來嗎?記得她守到深夜嗎?那句“放著吧”,是疏離的拒絕,還是…一種無言的默許?
還有那指尖的觸碰…他當時看她的眼神,復雜得讓她心慌意亂。
這些問題像一團亂麻,越理越亂。林小滿感覺自己像個在迷宮里打轉(zhuǎn)的小老鼠,而江嶼就是那座矗立在迷宮中心、沉默卻掌控一切的冰山。她既渴望靠近,看清冰山下真實的溫度,又懼怕被那無形的寒流徹底凍結(jié)。
就在這種混亂的心緒中,手機震動了一下。是陳默發(fā)來的微信。
【林學妹!嘉年華宣傳物料的設(shè)計要求初稿發(fā)你郵箱了!麻煩抽空看看哈!下周一前給個初版想法就行,不急!對了,需要的一些背景資料和往屆參考,學生會資料室有存檔,鑰匙在江嶼那兒,你方便的時候找他拿就行!謝啦!】后面還跟了個呲牙笑的表情。
學生會資料室…找江嶼拿鑰匙…
這幾個字像重錘一樣砸在林小滿心上。剛想著要遠離那座冰山,現(xiàn)實就立刻把她推了過去!她盯著手機屏幕,感覺剛平復一點的心跳又開始加速。
躲是躲不掉了。而且,這本來就是她答應(yīng)幫忙的工作。林小滿深吸一口氣,給自己打氣:公事公辦!就把他當成一個普通的、提供資料的學長!速寫本的事…他不提,她就當沒發(fā)生過!對,就這樣。
第二天下午沒課,林小滿懷著一種視死如歸的心情,來到了學生會辦公室所在的行政樓三層。走廊里很安靜,只有她自己的腳步聲在回蕩。她在掛著“學生會主席辦公室”牌子的門前停下,心臟又開始不爭氣地擂鼓。
她深吸一口氣,抬手,輕輕敲了敲門。
“請進。” 門內(nèi)傳來那個熟悉的、低沉平靜的聲音,聽不出情緒。
林小滿推門進去。辦公室不大,但整潔有序。一張寬大的辦公桌,后面是頂?shù)教旎ò宓臅?,塞滿了文件和書籍。江嶼正坐在辦公桌后,對著電腦屏幕,手指在鍵盤上快速敲擊著。他穿著簡單的灰色毛衣,側(cè)臉線條依舊冷硬,但大病初愈后的蒼白褪去了不少,只是眉眼間還帶著一絲揮之不去的倦意。
聽到開門聲,他停下了敲擊,抬眼看了過來。目光平靜地落在林小滿身上,依舊是那種深不見底的審視,但似乎少了之前的冰寒,多了一絲…公事公辦的淡然。
“學長好。”林小滿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穩(wěn),“陳默學長讓我來…找你拿資料室的鑰匙,嘉年華宣傳需要參考一些往屆資料?!?/p>
“嗯?!苯瓗Z應(yīng)了一聲,沒有多余的寒暄,直接拉開手邊的抽屜,拿出一把黃銅色的老式鑰匙,放在桌面上?!百Y料室在走廊盡頭左轉(zhuǎn)。用完放回值班臺抽屜?!?他的聲音平穩(wěn)無波,交代得清晰簡潔。
“好的,謝謝學長。”林小滿快步上前,拿起那把還帶著一絲他指尖溫度的鑰匙,觸手微涼。她不敢多停留一秒,轉(zhuǎn)身就想走。
“等等。” 江嶼的聲音再次響起,不高,卻像有魔力般定住了林小滿的腳步。
她的心猛地一跳,僵硬地轉(zhuǎn)過身。他要提速寫本了?還是雨中…?
只見江嶼的目光從電腦屏幕移開,落在她臉上,眼神里帶著一種純粹的、審視工作能力的考量?!瓣惸f,你負責主視覺設(shè)計?”他問道,語氣是純粹的工作探討。
“呃…是,是的?!绷中M連忙點頭,心里松了口氣,又有點莫名的失落。原來只是問工作。
“往屆資料可以參考,但風格需要突破?!苯瓗Z的指尖無意識地在桌面上輕輕敲擊了一下,這是他思考時的習慣動作,“這次主題是‘煥新’,強調(diào)互動和活力。往屆偏保守。”
他的點評一針見血,直指核心。林小滿沒想到他會對宣傳物料的設(shè)計方向提出具體要求,而且…聽起來很有道理。她之前看陳默發(fā)來的要求,確實覺得往屆風格有些沉悶。
“嗯,我明白?!绷中M認真地點點頭,“我會注意的,盡量做出新意。”她鼓起勇氣補充了一句,“學長…有什么具體想法或者建議嗎?”既然他主動提了,不如趁機問問。
江嶼似乎沒料到她會有此一問,目光在她臉上停留了兩秒,那深潭般的眸子里似乎有什么東西微微動了一下。他沉默了幾秒,就在林小滿以為他又會用“沒有”或者“自己把握”打發(fā)她時,他卻再次開口了。
“色彩可以更大膽?!彼穆曇粢琅f平淡,但語速似乎比平時慢了一點點,“線條…避免過于規(guī)整。嘗試…不規(guī)則的、有生命力的筆觸?!彼坪踉谡遄迷~句,目光沒有看林小滿,而是落在自己敲擊桌面的指尖上。
不規(guī)則的、有生命力的筆觸?林小滿的心弦像是被什么東西輕輕撥動了一下。這不像是一個刻板學生會主席會說出來的話,倒像是…一個懂畫的人?
她想起了圖書館角落里他喂貓時那溫柔的側(cè)影,想起了自己速寫本上那些試圖捕捉“生命力”的線條…難道他…
“好的,學長!我記住了!謝謝學長指點!”林小滿壓下心頭的驚詫,連忙點頭應(yīng)下。不管怎樣,這個建議很有價值。
“嗯。”江嶼淡淡應(yīng)了一聲,目光重新回到了電腦屏幕上,手指也重新開始敲擊鍵盤,一副“談話結(jié)束,你可以走了”的姿態(tài)。
林小滿識趣地退出了辦公室。關(guān)上門,靠在冰涼的墻壁上,她才感覺自己的心跳慢慢平復下來。剛才那短暫的對話,雖然依舊是公事公辦,但江嶼主動提出的設(shè)計建議,還有他那句關(guān)于“生命力筆觸”的話,都像投入心湖的小石子,讓她感到一種奇異的…被認可感?或者說是,一種冰山內(nèi)部透出的、專業(yè)角度的微光?
她握緊了手里的黃銅鑰匙,感覺它似乎不那么冰涼了。
資料室果然在走廊盡頭,一扇厚重的木門,鎖孔有些老舊。林小滿費了點勁才把鑰匙插進去擰開。
“吱呀——” 門被推開,一股混合著陳舊紙張、灰塵和淡淡霉味的獨特氣息撲面而來。室內(nèi)光線昏暗,只有一扇高窗透進些天光。一排排頂天立地的鐵皮檔案柜像沉默的巨人矗立在陰影里,上面貼滿了年份和分類的標簽。
林小滿摸索著找到墻上的開關(guān),啪嗒一聲,幾盞老式的白熾燈亮起,昏黃的光線勉強照亮了房間中央一小片區(qū)域,那里堆放著一些散亂的展板和海報筒。
她按照陳默說的,開始尋找標注著“校園活動 - 嘉年華”的柜子。柜子很高,她踮著腳,費力地辨認著模糊的標簽。終于在一個角落找到了目標柜。拉開沉重的柜門,里面塞滿了各種年份的文件夾和卷起來的海報。
她抽出幾份看起來比較新的文件夾,搬到房間中央唯一一張堆滿雜物、落滿灰塵的老舊木桌上。桌子靠墻放著,墻上釘著一塊斑駁的軟木板,上面還殘留著一些褪色的圖釘痕跡。
林小滿拂開桌上的灰塵,打開文件夾,開始翻閱里面的資料。果然如江嶼所說,往屆的設(shè)計風格比較統(tǒng)一,多是規(guī)整的幾何圖形和?;兆凅w,色彩偏穩(wěn)重,雖然不出錯,但也確實缺乏新意和活力。她一邊看,一邊在帶來的速寫本上記錄著要點,腦海里回響著江嶼那句“不規(guī)則的、有生命力的筆觸”。
看得有些投入,她沒注意腳下。當她想去夠柜子最上層一個看起來更厚實的文件夾時,不小心被桌腳旁一個半開的硬紙板箱絆了一下!
“哎呀!”她驚呼一聲,身體失去平衡,下意識地扶住旁邊的檔案柜才穩(wěn)住。但那個硬紙板箱卻被她踢翻在地。
“嘩啦!” 箱子里的東西散落出來——不是資料,而是一些雜物。幾本舊雜志,幾個空的顏料罐,還有…幾個用了一半的速寫本?
林小滿愣了一下,蹲下身想把東西撿回去。就在她拿起最上面一個攤開的速寫本時,目光卻被上面的內(nèi)容牢牢吸引住了。
這不是學生會的資料。速寫本上畫滿了各種草稿:形態(tài)各異的貓(其中一只三花貓格外眼熟?。?、校園一角的速寫、還有…一些抽象的情緒線條和色塊。筆觸大膽而自由,充滿了一種蓬勃的、未經(jīng)雕琢的生命力!線條時而流暢奔放,時而頓挫有力,構(gòu)圖不拘一格,色彩運用也很大膽,完全不同于他平日展現(xiàn)出的那種精準、冷硬、一絲不茍的形象!
這…這是誰畫的?林小滿的心跳開始加速。她下意識地翻到速寫本的扉頁——沒有名字。但畫風…畫風為什么讓她感到一種強烈的熟悉感?那大膽的線條,那不規(guī)則的構(gòu)圖…像極了她在圖書館角落里偷偷畫下的、那個喂貓的溫柔身影時所追求的筆觸!也完美契合了他剛才在辦公室里說的——“不規(guī)則的、有生命力的筆觸”!
一個不可思議的念頭如同閃電般劈進林小滿的腦海!
難道…這些畫…是江嶼畫的?!
這個認知帶來的震撼,絲毫不亞于在圖書館撞見他喂貓!
她難以置信地繼續(xù)翻看。速寫本里還夾著幾張單獨的紙,其中一張吸引了她的注意。那似乎是一份設(shè)計草稿的初稿,標題是:【星耀計劃 - 項目視覺概念初稿】。而在這份草稿的旁邊空白處,用鉛筆凌亂地寫著一行小字,筆跡力透紙背,帶著一種煩躁和不滿:
“形式僵化!毫無靈魂!需徹底推翻!尋找…內(nèi)核的視覺表達!”
林小滿的手微微顫抖起來。她想起了那個被紅筆圈出問號的、序號錯亂的文件…難道,材料上的問題,不僅僅是順序錯誤,更深層的原因,是他對自己的設(shè)計初稿極其不滿,在截止日前還在掙扎著尋找突破?而她那一撞,只是雪上加霜,打亂了他最后修改的節(jié)奏?
就在這時,資料室虛掩的門,被輕輕推開了。
林小滿像受驚的兔子,猛地抬起頭,手里還捏著那張寫滿批判性批注的草稿紙。
門口站著的人,正是江嶼。
他不知何時離開了辦公室,悄無聲息地出現(xiàn)在了這里。他高大的身影堵在門口,逆著走廊的光線,面容有些模糊,但林小滿能清晰地感覺到他投射過來的目光——那目光精準地落在她手中那張寫著他批注的草稿紙上,然后緩緩上移,對上她驚慌失措、寫滿“我發(fā)現(xiàn)了天大秘密”的眼睛。
資料室里昏黃的燈光落在他身上,在他身后拉出長長的影子。他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沒有憤怒,沒有質(zhì)問,只有一片深沉的、仿佛能將人吸進去的平靜。那平靜比任何疾言厲色都更讓林小滿感到窒息。
他一步步走了進來,皮鞋踩在老舊木地板上,發(fā)出沉悶的聲響,每一步都像敲在林小滿的心上。他走到她面前,停下。高大的身影帶來強烈的壓迫感,空氣中彌漫著舊紙張的味道和他身上那股清冽干凈的氣息。
林小滿嚇得大氣不敢出,手指緊緊捏著那張紙,指節(jié)泛白。她的大腦一片空白,只剩下一個念頭:完了!她不僅撞破了他喂貓的秘密,畫了他病中的樣子,現(xiàn)在又翻出了他私密的、充滿批判性的速寫本和設(shè)計草稿!她在他面前,簡直像個無所遁形的透明人!
她慌亂地想把手里的紙藏到身后,卻被他平靜地伸出手。
那只骨節(jié)分明的手就攤開在她面前,掌心向上,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意味。
林小滿的心沉到了谷底。她顫抖著,極其緩慢地、帶著巨大的恐懼和愧疚,將那張寫著“毫無靈魂”批注的草稿紙,放進了他的掌心。
江嶼收攏手指,握住了那張紙。他的目光依舊平靜無波,仿佛握住的只是一張無關(guān)緊要的廢紙。他沒有看那張紙,視線依舊鎖在林小滿蒼白的臉上,那深邃的眸子里,似乎有極其復雜的情緒在無聲翻涌——探究、審視、一絲被打擾的不悅,或許…還有一絲被窺見最深層次掙扎的狼狽?
他沉默著,空氣仿佛凝固成了冰。林小滿感覺自己快要被這無形的壓力壓垮了。
就在她幾乎要窒息的時候,江嶼終于動了。他沒有再看她,也沒有看那張紙,而是將目光投向了散落在地上的速寫本和雜物。他彎腰,動作依舊帶著大病初愈后的些微僵硬,但很穩(wěn),開始一言不發(fā)地、慢條斯理地收拾被她踢翻的箱子,將那些散落的、承載著他隱秘創(chuàng)作和掙扎的速寫本,一本本撿起,重新放回紙箱里。
他的動作很專注,仿佛在完成一件極其重要的事情,完全無視了旁邊僵立如木偶的林小滿。
林小滿看著他沉默的側(cè)影,看著他小心翼翼將那些畫著奔放生命力的速寫本收好,看著他手背上還殘留的輸液針孔留下的淡淡青痕…一股巨大的酸澀和愧疚感洶涌而上,幾乎將她淹沒。
他終于收拾好紙箱,將它推到墻角。然后,他直起身,再次看向林小滿。這一次,他的目光不再停留在她臉上,而是落在了她帶來的、攤開在舊木桌上的速寫本上——那本子上,正畫著她剛才翻閱往屆資料時,隨手勾勒的幾個關(guān)于“煥新”和“生命力”的設(shè)計雛形草稿,線條雖然稚嫩,卻帶著她試圖理解他建議的笨拙努力。
他的目光在那幾筆草稿上停留了大約三秒鐘。然后,他什么也沒說,拿著那張寫著批判性批注的紙,轉(zhuǎn)身,邁著沉穩(wěn)的步伐,走出了資料室。
厚重的木門在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