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十年灶膛里,那火苗子“呼”地便躥將起來,貪婪地舔著鍋底厚積的黑灰。柴是潮的。
一股子黑煙夾著劣質(zhì)油哈喇的酸敗氣,便不管不顧地?fù)淞送醮浠M臉。
她嗆得眼皮子陣陣發(fā)澀,淚水混著煙灰,只在眼角干涸的皮肉上,碾出兩道淺淺的泥溝子來。
不用問,煙筒眼兒又堵了。這破屋子,便如她這副不中用的身子骨,老了,朽了,
連喘口氣都費勁。滿肚子的廢氣沒個去處,只能在低矮的屋梁下,來來回回地打著旋兒。
她瞇起一雙被熏得通紅的眼,手里的鐵鏟刮得鍋底“刺啦”作響。那聲音,尖銳得瘆人,
恨不能將糊在日子上那層甩不脫的、又厚又硬的污垢,給生生刮下一層皮來。
手邊最后一把蔫頭耷腦的韭菜,被她甩進(jìn)鍋里。“滋啦——”一聲,
一股子霸道而廉價的香氣猛然頂了上來,可這香氣里,又混著昨夜晚飯沒吃完的餿飯味兒,
兩種氣味攪在一處,瞬間便塞滿了這間低矮、壓抑的灶房。昨天的糙米剩飯,
又摻了些今天新碾的、帶著糠皮的米。水放少了,煮得夾生,嚼在嘴里,嘎吱嘎吱,
是嚼著一嘴沙土的口感。“娘!娘!”堂屋門簾一挑,小女兒小玲子探進(jìn)半個腦袋。
那根快褪成粉白色的紅頭繩,松垮垮地扎著她焦黃的頭發(fā),辮子梢在灶門邊蹭了一圈,
登時黑一道白一道,活脫脫一條受了驚的小花蛇?!叭缬指顺称饋砹耍∧锹晝?,
要把咱們家房蓋兒都給掀了!”話音未落,
東廂房那扇朽爛的破木門果真跟著“哐哐”地抖將起來,門軸發(fā)出不堪重負(fù)的呻吟,
眼看下一秒就要散架。一個男人的聲音隨即便炸了出來,粗嘎得如被旱煙熏了幾十年,
又拿砂紙來回磨過一般?!澳惝?dāng)你套上那身狗屁的洋布褂子,就不是土里刨食的種了?
老子告訴你,你骨頭縫里都還滲著泥腥味兒!”“供你念兩天洋學(xué)堂,
念得你連祖宗的墳頭朝哪邊開都忘逑了!”王翠花沒吱聲。
她只是彎下那截早已不聽使喚的老腰,往灶膛里又塞了一把濕柴?;鹦亲印班枧尽北_,
落在腳邊坑洼不平的油膩青磚上,燙出一個轉(zhuǎn)瞬即逝的小黑點。她直起腰時,
后腰眼傳來一陣鉆心的酸麻。她忍不住用拳頭死死抵住,
粗布圍裙上沾著的干硬面疙瘩被這一震,撲簌簌滾落在地,轉(zhuǎn)眼就沾滿了灰。“吵,吵吧。
”她只在心里嘟囔了一句,聲音輕得如一塊小石子扔進(jìn)深井,連個回響也聽不見。
“一個老棺材瓤子,一個生瓜蛋子,湊一塊兒還能有清凈?”可她翻炒的手,明顯慢了下來,
一雙耳朵卻豎得筆直,捕捉著東廂房里傳來的每一絲碰撞與嘶吼?!岸?!您這便是封建!
是能活活壓死人的封建思想!”這是她老三,李狗子的聲音。正卡在變聲期,
嘶啞得如一塊生銹的鐵皮在刮擦?!艾F(xiàn)如今是民國十年了!講的是男女平等,
婚姻自由——”“自由?”二舅的旱煙桿重重磕在炕沿上,那“邦邦”的悶響,
隔著墻都替骨頭疼。“平等?你姐秀蓮那樁親,老張家給五十塊現(xiàn)大洋的彩禮!五十塊!
夠買兩畝淌油的好地!夠你這個當(dāng)娘的,拉扯你們這幾個討債鬼長大成人?
”“你跟我扯自由平等?我看你是被紡織廠那個姓周的寡婦灌了迷魂湯!
那是個狐貍精轉(zhuǎn)世的貨色!”這時,
王翠花已端著那盆幾乎看不見油星子、只飄著幾縷虛煙的韭菜炒飯,往堂屋走。
門檻又高又滑,她腳下一個踉蹌,滾燙的菜湯晃出來,濺在洗得發(fā)白的藍(lán)布褲腳上。
那油漬迅速暈開,是一朵丑陋的淚花。她下意識低頭,用打了補丁的袖子使勁蹭了蹭。
可那污漬非但沒蹭掉,反倒洇得更大了,更扎眼了。一抬頭,
大女兒秀蓮不知何時已杵在門口,一動不動,如一根木頭樁子。她身上那件唯一的紅棉襖,
盤扣松了兩顆,露出里面打著補丁、洗得快要透明的貼身小褂。一張臉,煞白煞白的,
尋不出一絲活氣兒?!澳铩毙闵彽穆曇舯任米雍吆哌€小,
被東廂房的吵鬧聲壓得嚴(yán)嚴(yán)實實。她那雙細(xì)瘦的手指,
正神經(jīng)質(zhì)地絞著圍裙上那根快要磨斷的帶子。“二舅說的……是真的?
五十塊……把我……賣了?”“滋啦——”是手背被鍋沿燙了一下,
王翠花“嘶”地吸了口涼氣,卻沒回頭,目光虛浮地落在桌上開裂的紋路上?!罢娴募俚?,
不都是人家上下嘴皮子一碰的事兒?!彼殉恋榈榈牟伺柰柿松陌讼勺郎现刂匾环?,
幾個碗沿磕破的粗瓷碗被碰得“叮當(dāng)”亂響,是替她在抗議?!澳闳芤酪?,
非要娶紡織廠那個周淑芬。你二舅又說,那女人命硬克夫,是個掃把星,進(jìn)了門就要帶晦氣。
”她的話,也不知是問秀蓮,還是在問自己,疲憊得如一灘爛泥,“我這耳朵里,
天天灌的就是這些話,都快磨出繭子了,你叫我信誰的?”秀蓮的臉,“唰”地一下,
最后一絲血色也褪得干干凈凈。嘴唇哆嗦著,是冬天寒風(fēng)里最后一片枯葉,
一個字也擠不出來。窗欞上糊的毛邊紙破了個洞,尖刀般的冷風(fēng)“嗖”地鉆進(jìn)來,
吹得她額前那些營養(yǎng)不良的碎發(fā)亂飄。她整個人,是一只嚇破了膽,
在寒風(fēng)里找不到落腳枝頭的雀兒。王翠花看著女兒那單薄得一掐就能斷的肩膀,
再看看她那雙因常年干重活而指節(jié)粗大、布滿凍瘡和裂口的手,心里被一根生了銹的繡花針,
不輕不重地扎了一下。剛張開嘴,想說點什么?!斑旬?dāng)——”東廂房的門被猛地撞開了!
李狗子攥著拳頭沖出來,藏青色的學(xué)生制服領(lǐng)口被扯歪了,頭發(fā)亂得如一個雞窩,
滿臉都是憤怒與屈辱交織的潮紅。二舅跟在后頭,青布棉袍的下擺掃著地上的灰,
嘴里還在罵罵咧咧:“小畜生!你今天敢把那掃把星領(lǐng)進(jìn)門,就別認(rèn)我這個舅!
我讓你爹從墳堆里爬出來,親手扒了你的皮!”“我爹早爛成一把灰了!
”李狗子的脖子梗得如一根鐵棍,額上的青筋一根根暴起,是扭曲的蚯蚓,“當(dāng)年要不是你!
把他那點拿命換回來的撫恤金偷去賭坊輸個精光,我娘能苦成這樣?我能連學(xué)錢都交不起?
你還有臉提我爹!”這話,是一把刀子,捅破了家里積了十幾年的膿瘡。
“你個遭天打雷劈的玩意兒!忤逆不孝!”二舅氣得渾身發(fā)抖,抖得如秋風(fēng)里的篩子,
揚起那只干枯如雞爪子的手,便朝李狗子的臉上扇過去。此一刻,王翠花眼皮猛地一跳!
她幾乎是憑著一股子本能撲將過去,用自己那瘦削卻熬煉得堅硬如鐵的胳膊肘,
狠狠撞在二舅干癟的胸口上!“哎喲!”二舅踉蹌著倒退兩步,
那根被他摩挲得油光水滑、視若權(quán)威的旱煙桿,“啪嗒”一聲掉在地上,竟摔成了兩截。
煙鍋里的灰燼,撒了一地。“鬧夠了沒有!”王翠花的嗓子竟是劈了,
尖利得全不似她自個兒,帶著一種被逼到絕路上的嘶啞與狠戾?!耙蛞獨L到門外頭去!
別在我這個破窩里蹬腿尥蹶子!都想讓我早死幾年是不是!”她彎腰,
撿起那兩截斷了的煙桿,看也沒看一眼,只當(dāng)是撿起了一條咬了她的毒蛇,掄圓了胳膊,
用盡了這輩子積攢的力氣,直直扔出了院門外。竹片子砸在凍得邦邦硬的泥地上,彈了兩下,
骨碌碌滾進(jìn)了柴火垛的深處,再也看不見了。小玲子抱著個有缺口的粗瓷碗,正蹲在門檻上,
腮幫子塞得鼓鼓的,機械地嚼著飯。她一雙眼珠子滴溜溜地轉(zhuǎn),看著屋里這場大亂,
眼神里是孩子才有的、看大戲一般的懵懂和興奮。李狗子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
年輕的胸膛劇烈起伏,是一個破了洞的風(fēng)箱。他看著王翠花通紅的眼眶和微微顫抖的手,
突然脖子一梗,聲音如石頭般砸了出來:“娘!我明天就把淑芬領(lǐng)回家!讓她給您磕頭!
”“你敢!”二舅捂著胸口,臉已憋成了豬肝色,“那是個克夫的貨!晦氣!誰沾上誰倒霉!
”“克夫咋了?”王翠花突然笑了一聲,那笑聲又干又冷,
是往人喉嚨里撒了一把最辣的辣椒面,嗆得人直流眼淚?!斑@世道,活蹦亂跳的男人,
有時候比那土里埋了的還坑人哩!”“專吸女人的血,專敲女人的骨頭!”說完這話,
她猛地想起那個躺在床上咳血、咳得瘦脫了相、最終撒手人寰的男人,心里便是一陣鈍痛。
可更多的,卻是被這漫長的、看不到頭的寡居日子磨出來的尖銳怨氣。她轉(zhuǎn)身就往灶房走,
步子有些飄,差點帶倒墻角那個積滿油垢的泔水桶?!帮埖昧?,愛吃不吃?!薄安怀?,
就都餓著?!毙闵徔粗锏谋秤?,猛地想起前幾天在河邊砸開薄冰洗衣裳,
聽到隔壁三嬸子跟人嚼舌根。說二舅收了老張家沉甸甸一口袋的現(xiàn)大洋,
說要把她許給鄰村那個死了老婆、拉犁都走不直道的瘸子。當(dāng)時她不敢吭聲,
只覺得那冰水冷得刺骨。那股寒氣,不是從水里來的,而是從她自個兒心里頭冒出來的,
把她整個人都凍僵了。此刻,李狗子一屁股蹲在屋檐下冰涼的石階上,
從兜里摸出個皺巴巴的空煙盒,煩躁地揉成一團(tuán),狠狠扔了出去。他想劃根洋火,
手卻抖得厲害,沒點著,反而燎了手指頭。他“呸”一口,把沒點著的煙卷吐在地上,
用腳后跟狠狠地碾進(jìn)泥里,碾碎的不是煙,而是所有擋在他面前的規(guī)矩和人。二舅喘勻了氣,
一屁股坐在那條吱呀作響的長凳上,抄起一個黃澄澄、能砸死狗的窩頭,狠狠啃了一口。
粗糙的麩皮拉得他牙齦生疼?!芭蓿 彼滞禄赝肜?,“這什么玩意兒!拉嗓子!摻沙子了!
”王翠花正端著一碗能照見人影兒的稀粥從灶房出來,聽見這話,把碗“咚”地一聲,
重重頓在二舅面前。滾燙的粥湯濺出來,燙得他滿是褶子的手背一哆嗦?!坝猩匙泳脱氏氯?!
腸子嬌貴,就別投生到我們這窮門破戶!”“前兒個村西頭老陳家,一家五口喝觀音土,
活活脹死了。那肚子,比臨盆的婆娘還大,敲起來邦邦響。
”她的聲音平得是在說今天白菜又漲了一文錢,可眼底,卻是一片死寂的荒涼。
“哇——”秀蓮?fù)蝗豢蕹隽寺暎e攢了半天的恐懼和絕望,此刻如決了堤的洪水。
眼淚珠子噼里啪啦地砸在紅棉襖上,洇開一個個深色的圓點?!拔也患蓿?/p>
”她哭喊得嗓子都變了調(diào),尖銳又破碎,“死也不嫁那個瘸子!死也不!”“你們要是逼我,
我就去跳河!我就上吊!”二舅把粥碗往桌上狠狠一摔,碗底“咔”地裂開一道縫。
“反了你了!長舅如父!我就是你的主!輪得到你挑三揀四?死了倒干凈!省下糧食!
”“你不是!”李狗子猛地站起來,身后的破椅子被帶倒,砸在地上,“我姐的事,
得她自己點頭!誰也別想賣她!”王翠花站在屋子正中。她看著這一團(tuán)亂麻,
看著如仇人一般的兒女,看著這個氣得臉紅脖子粗的親兄弟,
再聽著門外呼呼灌進(jìn)來的、要把這破屋子吹散架的冷風(fēng)。灶房里的煙還在往屋里飄,
嗆得她喉嚨發(fā)癢,忍不住撕心裂肺地咳了起來??戎戎?,眼前就花了。
她好像看到了二十年前,剛嫁過來那會兒,她男人也是個眼里有光、渾身是勁的漢子。
后來被亂兵抓走,回來就剩下一把咳不完的骨頭架子,眼里的光,早滅了??攘藘赡暄?,
人就沒了。她這心里頭,便如這被煙熏火燎了二十年的灶膛,冷了,暖,暖了,又冷,
早就被熏得里外黢黑,結(jié)了一層厚厚的硬痂?!岸冀o我閉嘴!”她開口,聲音不大,
卻如一只看不見的手,猛地掐住了所有人的喉嚨。屋里霎時靜了。只剩下秀蓮壓抑的抽泣,
和窗外鬼哭狼嚎的風(fēng)聲。王翠花走到秀蓮跟前,
拉起她那雙又紅又腫、關(guān)節(jié)粗大、寫滿了苦楚的手,放在自己同樣粗糙干裂的手心里,
用力地焐著?!靶闵?,”她聲音干澀,“你要是不想嫁,咱就不嫁。
”“那彩禮……我想法子,讓你二舅退回去?!倍说难壑樽拥傻每煲舫鲅劭簦骸巴醮浠?!
你瘋了?五十塊現(xiàn)大洋!早填了家里的窟窿了!拿什么退?把你賣了也湊不齊!拿命退嗎?
”“他二舅,命,總是比錢金貴的。
”王翠花摸著秀蓮手上那些硬邦邦的老繭和裂開的血口子,心里頭的酸水一陣陣往上涌,
堵得她鼻子發(fā)酸?!爱?dāng)年……要是我能自己做回主,也不至于……”話到嘴邊,
看著一雙兒女,又硬生生咽了回去,化成一聲沉甸甸的嘆息。她抬起手,
笨拙地揉了揉秀蓮干枯發(fā)黃的頭發(fā)?!澳镏滥阈睦锟啵墙懒它S連,吐不出,也咽不下。
”李狗子愣住了,張著嘴,是第一次認(rèn)識這個總是低眉順眼、逆來順受的娘。秀蓮也忘了哭,
抬起一雙淚眼,呆呆地看著她娘蠟黃的、布滿皺紋的臉。在那張熟悉的臉上,
她看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陌生而又教人心顫的堅決。是石頭的縫隙里,
硬生生頂出了一朵顫巍巍的花。二舅氣得手指頭直抖,
指著王翠花:“你……你這個敗家娘們兒!你是要逼死我!要敗了這個家!”王翠花沒理他。
她轉(zhuǎn)身,又往灶房走,背影瘦得如一根隨時會折斷的柴禾。語氣,卻恢復(fù)了往日的平淡,
帶著一種不容置喙的決絕?!爸嘁獩隽耍缓?,我就拿去喂豬了?!弊叩皆罘块T口,
她停住腳,半側(cè)過頭,目光涼颼颼地落在二舅那張扭曲的臉上?!八?,
你要是覺得我這廟小,容不下你這尊大佛,明兒天亮,就回你自個兒家去吧。
”“省得看我們娘兒幾個礙眼,也省得……你再動那些不該動的心思。
”二舅的嘴張得能塞進(jìn)一個雞蛋,喉嚨里“嗬嗬”作響,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外頭的天,
已徹底黑透了,是潑翻了的濃墨。王翠花重新坐在灶膛前那個磨得發(fā)亮的小馬扎上,
機械地往里添著柴?;鹈缣S,映得她臉上一明一暗,溝壑縱橫。她不知道明天會怎樣。
不知道那個據(jù)說“克夫”的周淑芬進(jìn)了門,這個家會掀起多大的風(fēng)浪。不知道退了親的秀蓮,
在這唾沫星子能淹死人的村里,往后還有什么活路。更不知道家里那點見了底的糧食,
能不能熬過這個要命的春天。可她覺得,
心里那堵了二十年、積滿煙灰、教她喘不過氣的煙囪,卻在此刻,
被什么東西狠狠地捅了一下。冰冷的現(xiàn)實和未知的恐懼,呼呼地往里灌,讓她渾身發(fā)顫。
但也就在那一瞬間,猛地,透進(jìn)來一絲微弱卻又真實的亮堂氣兒。刺眼得很。可她,
卻偏偏想迎著那光,把眼睛睜開來。屋里頭,是死一般的靜。而屋外那風(fēng),
卻不知是死了哪家的魂,正凄厲厲地嚎著喪。那扇早已發(fā)了黃的破窗紙,被風(fēng)一鼓一吸,
便“呼噠、呼噠”地響,一聲,又一聲,活脫脫是哪個沒了耐性的東西,
正用指甲尖兒刮著窗欞子,就一門心思想鉆進(jìn)來。八仙桌上,
那盞小油燈的燈芯已然燒出了焦黑的嘎巴。門縫里頭賊一般溜進(jìn)來的陰風(fēng),只消輕輕一撩,
那豆大的火苗子便忽地一下偏向東,又忽地一下猛竄向西。于是,
映在斑駁土墻上的人影也就跟著活了過來,一個個張牙舞爪,時而抻長了脖頸,
時而又猛地縮將回去,端的是一出鬼影戲在耍弄活人。二舅嘴里那口窩頭,
麩皮摻得比正經(jīng)米面多出太多,干得直剌嗓子。他梗著脖子,使了牛勁兒往下咽,
可那玩意兒卻如長了腳,死死扒住了他的嗓子眼兒,不上不下,就那么僵著。
一張被劣質(zhì)旱煙葉子熏得焦黃焦黃的老臉,先是憋成了豬肝色。緊接著,那豬肝色里頭,
又絲絲縷縷地透出紫來。太陽穴上,兩條青筋一下一下地蹦著,突突地跳,瞧著駭人。
他一雙眼珠子瞪得滾圓,死死剜著對面的王翠花,那眼神,是半夜出門撞上抬棺材的驚,
更是被人指著鼻子罵的怒。桌角邊上,小玲子被這陣仗嚇得渾身一抖。
她懷里緊緊抱著的那只碗,碗口磕了三個大缺口,里頭空空蕩蕩,什么也沒有。
可她還是把那空碗往懷里又摟了摟,瘦得如雞仔一般的小身子使勁兒往后縮,
恨不得能把自己整個兒塞進(jìn)那條瘸了腿的長凳縫里頭去。她旁邊,秀蓮已然忘了哭。
方才那股子天塌下來的絕望還凍在臉上,眼淚珠子卻不怎么聽使喚,如斷了線的珠子一般,
只管往下滾。淚水掛在冰涼的腮幫子上,被門縫里鉆進(jìn)來的風(fēng)一吹,
便是一道濕漉漉、涼颼颼的印子,激得她皮肉一陣緊縮。最先炸起來的,是李狗子。
他胸口那團(tuán)火本就燒得他五臟六腑都跟著疼。此刻,這火里頭,
卻被人猛地澆進(jìn)一瓢滾開的酸醋,那股子又酸又苦又辣的勁兒,
從喉嚨管子一直灼到他的心尖尖上?!澳铮 彼ぷ友劾锶缛艘淮蟀汛旨c的沙子,
啞得不成樣子,連他自個兒都沒聽出來那聲音里頭,藏著壓不住的抖。
“您……您這是說真的?這可不是賭氣的時候!”王翠花沒回頭。
她那雙被歲月磨得渾濁不堪的眼睛,就那么直勾勾地,盯著泥灶膛里那簇明明滅滅的火苗子。
火光在她臉上跳躍,一明,一暗。她眼角、額頭上那些溝壑,
本就是被這苦日子一刀一刀刻出來的,此刻被火光這么一照,更顯得深不見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