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來,我的世界被一塊后視鏡精確地分割。鏡子里是她,鏡子外是我。我是她的司機,
陳默。我存在的意義,就是守護她,以此來償還我年少時欠下的一筆永遠無法還清的債。
我以為,看著她嫁給那個完美的男人,就是我這場漫長贖罪的終點。直到今晚,
在她盛大的訂婚宴上,她未婚夫的一個手勢,將我七年為她構筑的一切,砸得粉碎。
1宴會廳里燈火輝煌,悠揚的音樂像一層溫暖的薄霧。我站在角落的司機休息區(qū),
隔著一層厚厚的玻璃,看著她。她穿著白色的晚禮服,臉上的笑容,
是我這七年來見過最燦爛的一次。我看到她肩上的真絲披肩滑落了一角,她自己還沒發(fā)覺,
正在和賓客談笑的顧遠已經不動聲色地轉過身,用修長的手指,輕柔地將披肩為她拉好。
動作自然,體貼入微。我口袋里的手下意識地攥緊了車鑰匙,冰冷的金屬邊狠狠硌進掌心。
這股刺痛很好,它像一枚圖釘,將我釘死在此刻。我告訴自己,胸口那陣窒息般的緊縮,
是七年重擔卸下前的最后一次痙攣。我看著顧遠為她拉好披肩,
看著她對他報以全然信任的微笑,我強迫自己品嘗這份“釋然”。這味道,
像一杯混著玻璃渣的苦酒,割傷了我的喉嚨,卻也終于讓我醉倒,得以解脫。
他確實能給她幸福。我的任務,完成了。我的目光,就此落在了顧遠身上。我努力說服自己,
我的守護,可以到此為止了。就在我即將徹底放下心防的那一刻,我看到他結束了一場交談,
臉上溫和的笑容還沒完全褪去,他下意識地做了一個動作。
他的右手拇指與食指極其快速地捻動了一下,隨即手腕猛地向外一甩。一瞬間,
宴會廳里所有的聲音——音樂、交談、杯盤碰撞——都像被一只無形的手猛地掐斷了。
整個世界變成了一幅無聲的、過度曝光的畫面。我的視覺被無限拉近,
死死地釘在了他那只剛剛甩動的手腕上。我的身體沒有動,但我的靈魂,
感覺像被人從天靈蓋狠狠地砸進地里。那個手勢,那個充滿了輕蔑與決絕意味的手勢,
像一把鑰匙,捅進了我記憶最深處的鎖孔,然后狠狠一擰。
他手腕甩出的那個清脆的、想象中的破風聲,直接在我腦海里,
變成了另一聲幻聽——“咔嚓?!蹦鞘鞘臍q那年夏天,在廢棄的采石場,
我最好的朋友李昂從那塊布滿裂痕的巖石上跳下時,巖石碎裂的聲音。我明明看到了危險,
卻因為膽怯,一個字都沒說出口。過去的沉默,毀了一個人的一生?,F在,我看著玻璃墻內,
她那毫無防備的、幸福的笑臉。我不能,也絕不會,再選擇沉默。從這一刻起,我的贖罪,
不再是看著她幸福。而是親手,將這片用謊言構筑的幸福,連同我七年的沉默一起,
砸個粉碎。2宴會的音樂聲還在耳邊回響,我卻已經踩下油門,駛入了城市的深夜。
城市的霓虹在車窗外飛速倒退,扭曲成一片模糊的光海,像我此刻混亂的心。
但我腦海里只有一個坐標——張警官家所在的那個老舊小區(qū)。張警官退休后就住在這里。
七年前,林皓的車禍案,就是他負責的。我敲開門時,他正披著件舊毛衣在看電視,
空氣里有股淡淡的茶葉味?!皬埵澹蔽议_門見山,“林皓的案子,我想再問問。
”他渾濁的眼睛看了我很久,關掉電視,給我倒了杯熱茶。“小默,都過去七年了。
”他嘆了口氣,“我知道你放不下。說實話,我也覺得那案子結得太快了,
一切都太‘巧合’了。林皓那孩子我見過,正直得像棵松樹,不像會出那種意外的人。
但我們是警察,講的是證據?!薄叭绻?,我現在有了一點線索呢?
”我將訂婚宴上看到顧遠那個手勢的細節(jié),原原本本地告訴了他。
張警官端著茶杯的手停在半空中,臉上的表情慢慢變得嚴肅。他放下茶杯,身體前傾,
壓低了聲音:“這個手勢……你確定?”“我拿我的命確定?!彼聊俗阕阋环昼姡?/p>
像是做了一個艱難的決定?!昂?,你小子,有種?!彼酒鹕恚?/p>
從一個上了鎖的抽屜里翻出一個泛黃的牛皮紙袋?!斑@是當年的卷宗復印件,我留了一份。
你拿去看,有什么需要我?guī)兔Φ模蛭译娫?。記住,千萬要小心?!蔽夷弥莻€紙袋,
感覺它有千斤重。幾天后的一個雨夜,我送林晚晴回她公寓的地下停車場。雨點砸在車頂,
發(fā)出密集的噼啪聲,像是無數只手在敲打著這方寸之地?!爸x謝你,陳默?!彼忾_安全帶,
對我笑了笑,“早點回去休息?!薄昂玫?,林小姐?!蔽铱粗哌M電梯廳,
直到那扇門合上,才收回目光。我正準備倒車離開,副駕駛的車門“咔噠”一聲,
被人從外面拉開了。一股混著雨水和高級古龍水味道的冷空氣灌了進來。
顧遠帶著他那副無可挑剔的溫和笑容,坐了進來。我的心臟猛地一沉,全身的肌肉瞬間繃緊。
他關上車門,停車場里最后一點風雨聲也被隔絕在外。這輛狹小的車里,
只剩下我們兩個人的呼吸聲,和車頂單調的雨點擊打聲?!瓣悗煾担量嗔?。”他開口,
聲音一如既往地溫文儒雅,仿佛我們只是在進行一次尋常的寒暄。我沒有說話,
只是握著方向盤,眼睛看著前方濕漉漉的地面。后視鏡里,他的臉一半在明,一半在暗。
他似乎一點也不在意我的沉默,自顧自地說了下去,
目光像是無意間掃過我放在座位旁邊的那個牛皮紙袋?!瓣悗煾?,有些舊事,
就像地上的灰塵,最好別去拂動它。”他的聲音很輕,卻像一顆釘子,
一字一句地釘進我的耳朵里,“風一吹,最后嗆到的,只會是自己。”話音落下的瞬間,
他伸出了手。是那只手。那只在訂婚宴上,拇指與食指飛快捻動,然后猛地向外一甩的手。
現在,這只手不輕不重地,落在了我的肩膀上。我甚至能隔著襯衫布料,
清晰地感覺到他指骨的形狀,像一只隨時準備收攏的猛禽的爪子。我的胃部猛地一抽,
像是被一塊冰狠狠砸中,瞬間痙攣起來。那股寒意沿著脊椎向上爬,扼住了我的呼吸。
十四歲那年夏天,那只扼住我喉嚨、讓我無法發(fā)出警告的無形之手,在這一刻,
與他搭在我肩上的這只手,徹底重疊了。我死死地握著方向盤,
指節(jié)因為過度用力而捏得發(fā)白。我沒有動,也沒有看他,喉嚨里像是被灌滿了水泥,
發(fā)不出任何聲音。恐懼像潮水一樣淹沒了我,但在這片冰冷的潮水之下,
卻有一簇更滾燙的火焰,是憤怒,是決絕。我的沉默,就是我的回答。
他似乎很滿意我的反應,笑了笑,收回手,那股壓力瞬間消失了。他推開車門,下車前,
像忽然想起一件小事,語氣輕松得像在閑聊:“哦,對了。晚晴很可憐,
已經失去過一個哥哥了。我們這些在她身邊的人,都應該好好保護她,
別讓她再受任何刺激了,你說對嗎?”車門關上,他撐開傘,邁著從容的步伐,
消失在停車場的陰影里。我一個人在車里坐了很久,直到手腳的冰冷漸漸退去。
我看著后視鏡里的自己,臉色蒼白,眼神卻亮得嚇人。我明白了。我的調查已經暴露了。
顧遠不是在試探,他是在下最后的通牒。這不再是一場為林皓尋求真相的游戲,
這是一場賭上我性命的戰(zhàn)爭。退縮?這個念頭只出現了一秒,就被我掐滅了。
過去的沉默毀了林皓,我絕不能讓現在的沉默,再毀了林晚晴。我發(fā)動了汽車,
引擎的轟鳴聲在空曠的停車場里顯得格外清晰。我必須加倍小心,但我絕不會后退。
從現在起,我要找的,不再僅僅是證據。我要找的,是就算我死了,
也依然能將他釘死的證據。3顧遠的威脅像一根繃緊的弦,隨時可能斷裂。我加速了調查,
但真正的證據,不是我找到的,是它自己撞到了我眼前。那天晚上,
我去接她參加一個慈善晚宴。她拉開車門坐進后座,車內的燈光亮起,
照亮了她胸前別著的一枚古董胸針。那一瞬間,我全身的血液都涼了。七年前,
我?guī)椭砹逐┫壬倪z物時,親眼見過這枚胸針。它被鎖在他書房的保險柜里,
是他母親唯一的遺物。我記得清清楚楚?,F在,它就戴在她身上,隨著她的呼吸微微起伏,
像一只正在吸血的蟲子。這不是線索,這是罪證。是顧遠殺了林皓后,
從他那里奪走的戰(zhàn)利品。一股不理智的、孤注一擲的希望,像火一樣燒穿了我的恐懼。
顧遠以為用死亡就能讓我閉嘴,可這枚胸針給了我一個機會。一個用我七年的守護,
去賭她一次信任的機會。我必須告訴她,讓她明白,誰才是真正想保護她的人。
我沒有把車開向晚宴現場,而是轉向了城郊的鏡湖。那是我知道的,最安靜的地方。
我停下車,熄了火。她有些疑惑地看著我。我從后視鏡里對上她的目光,
開口問道:“林小姐,您這枚胸針很特別,是顧先生送的嗎?
”她的臉上立刻綻放出幸福的笑容,手指無意識地撫摸著那枚胸針?!笆前?,
他說找了很久才找到的。好看嗎?”“好看?!蔽尹c點頭,然后,我用最平靜的聲音,
一字一頓地拋出了那句話:“我記得,林皓先生也有一枚一模一樣的?!彼樕系男θ荩?/p>
瞬間凝固了。車里的空氣像是被抽干,變得稀薄而冰冷。她警惕地看著我,
聲音里帶著一絲顫抖:“……你什么意思?”“那枚胸針,是他母親留給他的遺物,
一直鎖在他的保險柜里?!薄安豢赡?!”她立刻反駁,聲音陡然拔高,
“這世界上款式相似的胸針多了去了!顧遠不可能……陳默,你到底想說什么?
”看著她激烈地為顧遠辯護的樣子,我被逼到了懸崖邊上。我深吸一口氣,
說出了那個最后的秘密:“訂婚宴那天晚上,我看到顧遠做了一個手勢。
”我把那個拇指與食指捻動,手腕猛地向外甩的動作,原原本本地描述給了她。
她死死地盯著我,眼神從警惕變成了驚恐,最后,變成了徹底的憤怒和憎恨。“你閉嘴!
”她尖叫起來,那聲音像一把錐子,狠狠刺進我的腦子,“你就是嫉妒!你見不得我好!
你編造這些謊言來污蔑他,你安的什么心!”她的尖叫聲在我的耳中被無限拉長,扭曲,
最后,在我腦海最深處,變成了另一聲我永遠無法忘記的幻聽——“咔嚓。
”十四歲那年夏天,巖石碎裂的聲音。我眼睜睜看著信任在我面前摔得粉碎。過去的沉默,
毀了李昂。而現在,我的開口,親手毀掉了她最后的平靜。我不再是那個無能為力的旁觀者,
我是親手點燃這根導火索的罪人。她哭著拉開車門,沖了出去,拿出手機。很快,
顧遠的車就來了,像每個童話故事里的王子一樣,接走了他受驚的公主。她從頭到尾,
沒有再看我一眼。我一個人,在車里坐了很久。然后,我發(fā)動了汽車,
在城市里漫無目的地游蕩。霓虹燈像沒有溫度的顏料,胡亂地抹在車窗上。
我看著路邊牽手的情侶,看著餐廳里歡笑的家庭,感覺自己像個透明的鬼魂。
收音機里正放著一首她最喜歡的鋼琴曲,此刻聽來,每一個音符都像是在嘲笑我的愚蠢。
我的心里什么都沒有了,一片死寂。直到天快亮了,我才開車回到我那間空蕩蕩的出租屋。
那片死寂,已經變成了冷酷的決心。我像一個外科醫(yī)生,開始準備一場必要的手術。
我打開那只牛皮紙袋,把張叔給我的卷宗復印件攤開。我找到了那張林皓遺物清單的照片,
用一支紅筆,重重地圈出了那枚胸針。然后,我拿出一張白紙,
把我看到顧遠做那個手勢的整個過程,每一個細節(jié),都用最客觀的語言寫了下來。
我把所有東西裝進一個最普通不過的黃色信封里,沒有寫寄件人,也沒有留我的名字。
我在收件人一欄,一筆一劃地寫下:“市警察局,刑事偵查科(收)”。第二天一早,
在送她去公司的路上,我路過一個綠色的郵筒。我把車停在路邊,
拿著那個決定了所有人命運的信封,把它扔了進去。信封落入黑暗時那聲輕微的“咚”,
是我為我七年的守護,敲響的喪鐘。我選擇徹底背叛她的信任,來換取她的生命。
4信投進郵筒后,世界反而安靜了。那種安靜,不是平和,而是一切聲音都被抽干后的真空。
我沒有回家,把車開回了她公寓的地下車庫,我專屬的那個車位。
我從后備箱里拿出專用的清潔工具,拿起一塊麂皮,開始擦車。這是我七年來做得最多的事。
保持這輛車的絕對潔凈,就像維持我“守護者”身份的最后一點體面。
我一遍又一遍地擦拭著光滑的車身,冰冷的金屬反射出我麻木的臉。
車庫里只有慘白的熒光燈,和我機械的動作聲。我在用這種近乎自虐的方式,
對抗著內心那片即將吞噬一切的虛無。我在擦掉這輛車上可能存在的每一?;覊m,
像是在擦掉我存在的痕跡。我的工作手機,安靜地躺在副駕駛座上,屏幕漆黑。
而另一部手機,一部極其老舊的、幾乎被我遺忘的手機,藏在手套箱的最深處。
那是我贖罪的起點,是我和過去唯一的聯系,里面只有一個號碼——張叔的。它像一口棺材,
裝著我所有的秘密和懦弱。就在這時,一陣尖銳的、陌生的鈴聲,劃破了車庫的死寂。
不是工作手機。是那部舊手機。我的動作瞬間僵住,全身的血液仿佛在這一刻凝固了。
恐懼像無數只冰冷的手,從我的腳底爬上來,死死攥住了我的心臟。他怎么會知道這個號碼?
這個只屬于我黑暗過去的號碼?我顫抖著手,打開手套箱,拿出那部正在瘋狂震動的舊手機。
屏幕上,是一個陌生的號碼。我深吸一口氣,按下了接聽鍵。“陳師傅,車擦得真干凈。
”顧遠的聲音從聽筒里傳來,依舊溫文儒雅,卻帶著一種貓捉老鼠般的、令人作嘔的戲謔。
我沒有說話,牙齒咬得咯咯作響。“你以為你藏得很好?”他輕笑了一聲,聲音里滿是輕蔑,
“陳默,你生活里的每一?;覊m,我都能看得清清楚楚。你好像不太喜歡聊天,沒關系,
我只是想讓你聽一樣東西。”下一秒,一個被手捂住的、充滿恐懼的尖叫聲,從聽筒里傳來,
像一根燒紅的鐵釬,狠狠捅進了我的耳膜。是她的聲音。我腦子里“轟”的一聲,
所有的理智、所有的計劃、所有的決心,瞬間炸成了碎片。我守護了七年的人,
我以為我用最決絕的方式能保護的人,此刻,因為我,正身處地獄。“你這個畜生!
”我嘶吼著,聲音因為極度的憤怒和恐懼而完全變了調?!皣u,
”顧遠的聲音冷靜得像個瘋子,“這是你選的,陳默。你親手把她推到我身邊的。
你以為你是英雄?不,你只是一個點燃了炸藥,卻不知道如何收場的蠢貨。”“咔嚓。
”幻聽再次響起,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清晰,都要響亮。這一次,不再是巖石碎裂的聲音,
是我親手捏碎她幸福的聲音,是我守護者身份徹底破產的聲音。我像一頭發(fā)瘋的野獸,
用盡全身力氣,將那部手機狠狠砸在了我剛剛擦得一塵不染的引擎蓋上!“砰!”一聲巨響,
伴隨著塑料和玻璃碎裂的聲音。手機彈起來,又重重落下,在光滑的黑色車漆上,
留下了一道丑陋的、永遠無法修復的劃痕。我所有的力氣都被抽干了。我跪倒在地,
雙手卻不是抱著頭,而是本能地、死死地捂住了自己的嘴。我用力地壓著,指節(jié)發(fā)白,
仿佛想把剛剛吼出的那句話、想把我告訴她的所有秘密,都重新塞回喉嚨里。十四歲那年,
我因為沒有開口而毀掉一切;現在,我因為開了口,再次毀掉了一切。
就在我徹底被絕望淹沒時,那塊已經四分五裂的手機屏幕,竟然詭異地亮了起來。屏幕上,
是她被綁在椅子上的照片,嘴被膠帶封住,眼里全是淚水和驚恐。照片下方,
是一行冰冷的字:斷崖,半小時。我捂著嘴的動作停住了。
所有的痛苦和悔恨都凝固成了一片死寂的麻木。我像一具被抽走了靈魂的提線木偶,
緩緩站起身。我的目光落在引擎蓋上那道丑陋的劃痕上,
那是我親手留下的、無法修復的傷疤。然后,我抬起頭,看向后視鏡。鏡子里,
是一張毫無血色、眼神空洞的臉。那張臉,陌生得讓我害怕。5車開上了路。
引擎的轟鳴聲是這世界上唯一的聲音,沉悶地包裹著我。這輛車,我擦了七年,
每一個角落都光潔如新,它曾經是我守護她的圣壇,是我存在的證明?,F在,
它是一口移動的棺材,載著我這具行尸走肉,駛向刑場。引擎蓋上那道丑陋的劃痕,
像一道咧開的傷口,在每一個路燈下閃著慘白的光,無聲地嘲笑著我:看,
這就是你守護的結果。我是一個罪人,現在要去接受審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