囡囡輕輕的,不重。奶奶的聲音像是帶著陽光的溫度,熨帖在記憶最柔軟的角落。小時候,
囡囡像個小掛件,總喜歡趴在奶奶背上。奶奶的背不算寬闊,甚至有些瘦削,
隔著薄薄的棉布衫,能感覺到微微凸起的肩胛骨。可就是這并不強壯的背,
承載了囡囡整個懵懂的童年。巷口賣糖葫蘆的老伯吆喝聲一起,囡囡就眼巴巴地瞅著奶奶。
奶奶便笑了,眼角堆起細細密密的皺紋,像盛開的菊花瓣。“走嘍,
背我們家小饞貓去買糖葫蘆。”她蹲下身,囡囡就歡天喜地地撲上去,小手摟住奶奶的脖子。
奶奶起身時,會輕輕地、習慣性地顛一下,把囡囡往上托一托,
然后穩(wěn)穩(wěn)地一步一步走下老舊的樓梯?!澳棠蹋抑夭恢??”囡囡咬著甜脆的糖殼,
含糊地問?!安恢?,不重,我們囡囡輕輕的,像片小羽毛,奶奶背得動,走到天邊都背得動。
”奶奶的聲音帶著笑,微微的喘息聲混合著樓梯間的回響,成了囡囡記憶里最安心的背景音。
那棟灰撲撲的單元樓,是囡囡全部的世界。墻壁上爬滿了斑駁的水漬,
樓梯扶手被磨得光滑锃亮,每一級臺階都熟悉得閉著眼都能走。因為奶奶在,
這里就是世界上最堅固、最溫暖的城堡。奶奶有一雙巧手,能把最普通的日子過得活色生香。
陽臺上,不是名貴花草,而是幾盆潑辣辣的薄荷、紫蘇,還有一盆年年開花的風雨蘭。
廚房里,總咕嘟著點什么,也許是蓮藕排骨湯,也許是小米粥,香氣能順著門縫溜出去,
勾得鄰居家孩子扒門框。傍晚,奶奶會坐在靠窗的舊藤椅上,就著最后的天光戴上老花鏡,
給囡囡織毛衣。毛線針輕輕碰撞,發(fā)出細微的咔噠聲。她會絮絮地說話,
說今天菜市場的魚很新鮮,說三樓李阿姨家的孫子考了好大學,
說囡囡爸爸小時候比她還淘氣……囝囡就趴在她膝頭,看著織針穿梭,聽著那些溫柔的嘮叨,
有時聽著聽著就睡著了,夢里都是皂角和陽光曬透棉布的味道。囡囡一天天長大,學業(yè)重了,
工作了,開始忙得腳不沾地。她成了那個晚歸的人。無論多晚,推開單元門,
第一眼總能看見四樓自家廚房窗戶透出的、那一小團暖黃色的光。那光像黑夜里的燈塔,
精準地指引著她的歸途。她知道,奶奶還沒睡?;蛘?,是算著她快回來了,又醒了。
等她躡手躡腳地上樓,鑰匙剛插進鎖孔,門還沒擰開,里面就會傳來窸窸窣窣的腳步聲,
接著是奶奶刻意壓低的、帶著睡意的聲音:“是囡囡回來了?餓不餓?
灶上溫著百合綠豆湯……”囡佯裝生氣:“奶奶,不是讓您別等嗎?這么晚了,
您要好好休息。”奶奶就笑著擺手,接過她的包:“人老了,覺少。你不在家,
我心里不踏實,聽著你腳步聲,比吃安眠藥還管用?!蹦潜K燈,那碗湯,
那句“心里不踏實”,是囡囡在外面所有疲憊和委屈的終極解藥。她拼盡全力工作,
最大的動力就是早一天攢夠錢,換一套帶電梯的大房子,要朝南,帶個大陽臺,
讓奶奶不用再爬這破舊的樓梯,可以舒舒服服地曬太陽,種她喜歡的那些花。
她連樓盤廣告都偷偷藏了好幾張在抽屜里,想著哪天給奶奶一個驚喜。她以為時間很多,
奶奶永遠會在那里,點著燈等她。變故的陰影,其實早已悄無聲息地潛入這座老舊的城堡。
入夏后,天氣燥得厲害,一連個把月沒見一滴雨。老樓像個巨大的蒸籠,憋悶得讓人心慌。
那天晚上,囡囡給奶奶洗腳,發(fā)現(xiàn)奶奶小腿有些浮腫,輕輕一按就是一個淺坑。
她心疼得不行,念叨著明天一定要請假帶奶奶去醫(yī)院看看。奶奶卻直搖頭:“不去不去,
老毛病了,天熱的緣故,歇歇就好了。你工作要緊,別耽誤正事?!本驮谶@時,
奶奶放在茶幾上的老年機嗡嗡地震動起來,屏幕亮起幽藍的光。是樓棟的業(yè)主群消息。
囡囡拿起來看了一眼。602的王叔發(fā)了一張圖片,點開一看,是樓道里那個消防柜。
玻璃門臟得看不清里面,邊緣還貼著幾年前的通知單,卷了角。王叔@了物業(yè)管家:“小張,
看看這滅火器,指針都快到紅區(qū)了,這要是有點事,不是鬧著玩的!還有這消防栓,
多久沒檢查了?能不能通一下水試試?讓大家安心。”群里靜悄悄的,沒人接話。
過了大概十幾分鐘,那個頂著物業(yè)logo頭像的管家才慢悠悠地回復了一句:“收到。
已記錄,會統(tǒng)一安排檢修的。請大家放心。[微笑]”那個標準的官方微笑表情,
在那個悶熱的夜晚,顯得格外刺眼。奶奶湊過來看了一眼,老花眼瞇著,嘆口氣:“唉,
光收錢,不辦事。這樓啊,老了,跟奶奶一樣,這兒那兒的都是毛病?!彼呐泥镟锏氖郑?/p>
“別擔心,多少年都這么過來了,沒事的。老天爺保佑著呢?!编镟镄睦飬s莫名地咯噔一下。
她想起上個月,也是這個管家,在群里信誓旦旦地說會清理樓道堆積的雜物,
結(jié)果雷聲大雨點小,最后不了了之。她手指動了動,想再@一下管家,追問具體檢修時間。
偏偏這時,手機響了,是公司領(lǐng)導打來的,有個急件要處理。囡囡只好先把群消息放到一邊,
接起電話,匆匆走進書房。工作電話一個接一個,等她忙完,已是深夜,奶奶早已睡下。
群里那條消息,像沉入水底的石子,再無人問津。她那絲隱隱的不安,也被疲憊淹沒了。
她忘了。所有人都忘了。那句輕飄飄的“放心”,是裹著糖衣的毒藥。
災難總是在人最毫無防備時,露出獠牙。那天囡囡加班到極晚,走出辦公樓時,
城市已經(jīng)沉睡。她拖著灌了鉛的雙腿回到小區(qū),凌晨的風帶著一絲難得的涼意,
吹得她昏沉的腦袋稍微清醒了些。她習慣性地抬起頭,尋找那盞溫暖的光——四樓的窗戶,
黑洞洞的。沒有光。一片死寂的漆黑。像一盆冰水從頭澆下,囡囡瞬間手腳冰涼,
心臟像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驟停了一拍!奶奶從不這樣!就算她先睡了,
也會留著客廳那盞小夜燈!恐慌像藤蔓瞬間纏緊了她的心臟,幾乎讓她窒息。
她拔腿就往單元門沖,高跟鞋敲擊地面的聲音在寂靜的夜里顯得異常刺耳。推開單元門,
一股淡淡的、奇怪的焦糊味鉆進鼻腔。不是飯菜燒焦的味道,更刺鼻,更嗆人,
帶著一種不祥的預兆。聲控燈沒亮。她用力跺腳,燈艱難地亮起,昏黃的光線下,
能看到絲絲縷縷灰白色的煙霧,正從樓上飄下來!是她家的方向!“奶奶?。?/p>
”一聲凄厲得變了調(diào)的尖叫撕裂了夜的寧靜。囡囡像瘋了一樣往樓上沖,肺部火辣辣地疼,
卻感覺不到絲毫疲憊。越往上,煙霧越濃,焦糊味幾乎令人作嘔!跑到三樓半,
她已經(jīng)能看到滾滾濃煙正從自家門縫里、窗戶縫隙里不斷地涌出來!防盜門被熏得漆黑,
摸上去燙得嚇人!門里面,傳來噼里啪啦的、令人膽戰(zhàn)心驚的燃燒爆裂聲!“奶奶!開門!
奶奶你聽見沒有!開門啊??!”囡囡徒勞地拍打著滾燙的鐵門,手掌瞬間傳來灼痛,
她卻毫無感覺,巨大的恐懼讓她渾身發(fā)抖,血液都涼透了。鄰居被驚動了,
有人開門看到這景象,發(fā)出驚恐的尖叫:“著火啦!快打119!快??!”“我奶奶在里面!
求求你們!幫我救救我奶奶!”囡囡哭喊著,聲音嘶啞破裂,
她用身體去撞那扇紋絲不動的門,絕望像潮水將她淹沒。消防栓!對!樓道里有消防栓!
這個念頭像一道閃電劈開混沌的絕望!囡囡猛地轉(zhuǎn)身,撲向樓梯口的消防柜。紅色的柜子,
玻璃門被一把小小的掛鎖鎖著!她眼睛血紅,四下瘋狂尋找,抓起墻角的塑料滅火器箱,
用盡全身力氣砸向玻璃!“哐啷——!”玻璃應聲而碎,碎片濺了一地。她扔開滅火器箱,
雙手因極度恐懼和激動而劇烈顫抖,
但動作卻異常迅捷準確——這是她公司消防演習年年拿優(yōu)秀練就的本能!
她抓住里面那盤沉重的紅色消防水帶,猛地向外拉拽!接上墻體內(nèi)嵌的閥門接口!甩開卷盤!
抱起那冰冷的、沉甸甸的金屬水槍頭!所有的希望,最后一絲救命稻草,都系在這盤水帶上,
系在那股即將噴涌而出的、清冽救命水上!水!快出水??!奶奶!撐??!囡囡來救你了!
她用盡全身力氣,猛地擰開了水槍的閥門!沒有預想中巨大的、令人安心的后坐力。
沒有清冽激蕩的水柱噴涌而出。
只有一聲極其輕微、近乎嘲諷的——“嘶……”像是毒蛇的吐信,又像是什么東西漏氣了。
一段暗紅色的、銹蝕的、帶著腥臭的鐵銹水,像垂死病人喉嚨里咳出的最后一口血痰,
從槍頭里被擠壓出來,滴滴答答,淋濕了一小片滿是玻璃渣的地面,然后……就再也沒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