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正午,日頭毒得能曬裂石頭。黑水潭像一口煮沸了的瀝青鍋,水面紋絲不動,
蒸騰著一股裹著魚腥和水草腐敗氣息的悶熱。岸邊幾棵歪脖子老槐樹耷拉著葉子,
蔫蔫地垂向死寂的水面,投下幾團凝固的、墨綠的影子。我,陳老九,
就蹲在這滾燙的潭邊一塊被曬得發(fā)白的石頭上。粗布褂子被汗浸透了,緊緊貼在背上,
粘膩膩的。我瞇著眼,渾濁的目光像生了銹的鉤子,一寸寸刮過眼前這片幽深得發(fā)黑的水面。
這黑水潭,是條吃人不吐骨頭的惡蛟。每年都得吞下幾條人命,有失足滑落的,
有想不開跳的,也有……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主家是鄰村一個姓王的漢子,
蹲在離我?guī)撞竭h的泥地上,臉膛漲得發(fā)紫,汗水混著眼淚鼻涕糊了一臉,嗓子已經(jīng)嚎啞了,
只能發(fā)出破風箱似的“嗬嗬”聲。他婆娘三天前跟人吵了一架,夜里就沒了蹤影,
最后有人看見她是朝著黑水潭這邊來的。“九……九叔……”王漢子喉嚨里滾著哭腔,
聲音抖得不成樣子,“求……求您了……給……給個準信兒……活要見人,
死……死要見尸啊……”我沒吭聲,
只是把嘴里那桿磨得油亮的黃銅煙鍋在石頭上“梆梆”磕了兩下,抖掉燒盡的煙灰。
又慢條斯理地從腰后掛著的舊皮煙袋里捏出一小撮金黃的煙絲,仔細地填進煙鍋里。
火鐮“嚓”地一聲,點燃了煙鍋。深吸一口,辛辣的煙霧在肺里打了個轉(zhuǎn),才緩緩?fù)鲁鰜恚?/p>
在灼熱的空氣里凝成一縷筆直的青灰色?!罢缦滤??”王漢子看我點火,
眼里的絕望更深了,“九叔……這……這規(guī)矩……”“知道規(guī)矩還催?”我眼皮都沒抬,
聲音沙啞得像砂紙磨鐵,“給死人引路,就得挑陽氣最盛的時候,壓得住下面的東西。
慌什么?人在這潭里,跑不了?!蓖鯘h子被我噎得不敢再吱聲,
只一個勁兒地用粗糙的手掌抹著臉,肩膀一聳一聳。我抽完最后一口煙,
把煙鍋在石頭上摁滅。站起身,骨頭縫里發(fā)出輕微的“嘎吱”聲。走到潭邊,
渾濁的水面映出我那張溝壑縱橫、如同老樹皮般的臉。
我把身上那件浸滿汗臭的粗布褂子脫下來,隨手扔在滾燙的石頭上。
露出精瘦黝黑、布滿陳年舊疤的上身,那些疤痕在烈日下泛著油膩的光。
解開拴在岸邊老槐樹根上的繩索,另一端系在我腰間。又走到潭邊不遠處,解開另一根繩索,
那是我那條老黑狗的鏈子。這狗跟了我十幾年,毛色油黑,唯獨胸口有一小撮白毛,
像貼了塊膏藥。它此刻異常安靜,不像往常那樣吐著舌頭哈氣,只是蹲坐著,
一雙黃褐色的眼睛死死盯著幽黑的潭水,喉嚨里發(fā)出極低沉的、斷斷續(xù)續(xù)的嗚咽,
背脊上的毛微微炸起。我拍了拍它有些扎手的腦袋,沒說話。然后,走到水邊,
深吸了一口灼熱腥臊的空氣,縱身一躍?!班弁?!”身體砸進水里,
一股刺骨的、裹著濃重淤泥腥腐氣的冰冷瞬間包裹了我,激得我渾身一哆嗦。
水面之上是煉獄般的酷熱,水面之下,卻是陰寒刺骨的幽冥。光線迅速黯淡下去,
眼前是渾濁的、墨綠色的水體,無數(shù)細小的懸浮物在眼前翻滾。我蹬著水,
像一條經(jīng)驗豐富的老魚,朝著潭底最深、最暗的地方潛下去。水壓越來越大,耳膜嗡嗡作響。
黑水潭底,光線幾乎斷絕。只有水面上透下來的微弱天光,
在渾濁的水體中暈染出幾縷慘淡的、搖曳的光帶。
水草如同無數(shù)雙從淤泥里伸出的、枯瘦發(fā)黑的手臂,隨著水流的涌動,無聲地招搖、纏繞。
巨大的、形態(tài)怪異的暗影是沉底的朽木,表面覆蓋著厚厚的、滑膩的苔蘚,
像一塊塊長滿綠毛的墓碑。我游弋在這片死寂的水下墳場,渾濁的水流拂過皮膚,
帶來一種滑膩冰冷的觸感。目光像探照燈,
一處可能藏匿尸體的角落:扭曲的樹根洞穴、巨石下的縫隙、茂密如鬼發(fā)的水草叢……沒有。
時間一點點過去,肺里的空氣在消耗。就在我估算著該上去換氣的時候,
眼角的余光掃過潭底一處巨大沉木形成的、向內(nèi)凹陷的陰影里。那陰影的邊緣,
似乎……露出一小截東西。慘白,纖細。我心頭一凜,立刻調(diào)轉(zhuǎn)方向,
小心翼翼地撥開幾縷纏繞過來的水草,朝著那陰影游去??拷恕3聊拘纬傻奶烊话疾劾?,
蜷縮著一團模糊的白影。一個女人。她面朝下沉在淤泥里,烏黑的長發(fā)如同濃密的海藻,
在水中無聲地散開、飄蕩,幾乎覆蓋了整個上半身。
身上穿著一件廉價的、洗得發(fā)白的碎花的確良襯衫,下身是條同樣質(zhì)地的深藍色褲子。
身體因為水泡而顯得有些浮腫,皮膚呈現(xiàn)出一種毫無生氣的、瘆人的灰白色。找到了。
我謹慎地靠近,伸出手,想把她翻過來。指尖觸碰到她冰冷僵硬的手臂,那觸感滑膩而詭異。
就在我的手抓住她肩膀,準備用力時,目光無意間掃過她垂落在淤泥上的手腕。手腕上,
赫然纏繞著幾圈深色的、深深勒進皮肉里的痕跡!那痕跡很新,在灰白的皮膚上異常醒目。
是粗糙的麻繩!勒痕邊緣的皮肉因為掙扎而撕裂翻卷,呈現(xiàn)出暗紅色的血痂,
又被水泡得發(fā)白腫脹。不是失足,不是自尋短見!是被人捆了東西沉下來的!一股寒意,
比潭水更刺骨,瞬間順著脊椎爬上來。我強壓下心頭的震動,目光迅速掃向她的雙腳。果然!
腳踝處也被同樣的麻繩緊緊捆綁著!繩子的另一端,
系著一塊棱角分明、足有磨盤大小的青黑色石頭!那石頭半陷在淤泥里,
像一只巨大的、來自地獄的爪子,死死地拖拽著她。我的心沉到了冰冷的潭底。麻煩,
大麻煩。沾了人命因果的尸,最是兇戾難纏。但活兒接了,就得干完。我定了定神,
不再猶豫。從后腰皮鞘里抽出一把牛角柄的短刀,刀刃在水底泛著幽冷的微光。
湊近那女尸的腳踝,小心翼翼地割斷捆縛著大石的麻繩。那麻繩浸透了水,異常堅韌,
刀刃割上去發(fā)出沉悶的“咯吱”聲。割斷繩索,
那塊沉重的石頭緩緩地、無聲地沉向更深的淤泥,只留下一串渾濁的氣泡。我伸手,
繞過女尸冰冷的腋下,用力將她從沉木的凹槽里拖了出來。她的身體僵硬沉重,
像一塊浸透了水的木頭。長發(fā)纏繞著我的手臂,帶來一種滑膩冰冷的觸感。
我不敢去看她埋在淤泥里的臉,拖著她,奮力蹬水,朝著上方那點微弱的天光游去。
“嘩啦——!”破水而出的瞬間,刺目的陽光和灼熱的空氣猛地灌進來,我大口喘息著,
貪婪地吞咽著帶著泥土腥氣的空氣。岸邊焦急等待的王漢子發(fā)出一聲變了調(diào)的哭喊,
連滾爬爬地沖到水邊。我拖著那具冰冷沉重的女尸,費力地游到淺水處。
王漢子淌著水過來幫忙,當他的手觸碰到妻子冰涼浮腫的身體時,整個人像是被抽掉了骨頭,
癱軟在水里,發(fā)出撕心裂肺的嚎哭。我們合力將女尸拖上岸,平放在滾燙的泥地上。
日光毫無遮攔地照在她身上,那張臉終于暴露出來。五官被水泡得腫脹變形,皮膚灰白發(fā)亮,
嘴唇微微張著,露出一點慘白的牙齒。最讓人心悸的是那雙眼睛,死死地圓睜著,
渾濁的眼白里布滿蛛網(wǎng)般的血絲,瞳孔空洞地放大,直勾勾地瞪著毒辣的日頭,
仿佛凝固著臨死前無盡的痛苦、驚愕和……怨毒。王漢子撲在尸體上,哭得死去活來。
我疲憊地癱坐在一邊的泥地上,渾身濕透,冰冷的水珠順著頭發(fā)、胡茬往下淌,
在滾燙的地面砸出一個個深色的小坑。肋骨隱隱作痛,是剛才在水下用力過猛牽動的舊傷。
我喘著粗氣,看著王漢子那悲痛欲絕的樣子,心里像壓了塊浸透水的石頭。
“九……九叔……”王漢子哭嚎了好一陣,才勉強止住,踉蹌著爬起來,走到我面前。
他眼睛腫得像桃子,哆嗦著手,從懷里摸索出一個沉甸甸、用褪色藍布仔細包著的小包。
解開布包,里面是十幾枚磨得锃亮、邊緣有些發(fā)烏的黃銅錢。他雙手捧著,
恭恭敬敬地遞到我面前,
聲音嘶啞哽咽:“謝……謝謝九叔……大恩……這點心意……”我抬起沉重的眼皮,
看了一眼他手上那些銅錢。在正午的毒日頭下,銅錢泛著一種油膩的光澤。這是規(guī)矩,
撈尸的錢,活人拿不得。我沉默著,沒伸手去接,
只是用眼神示意了一下岸邊我脫下的那件粗布褂子。王漢子愣了一下,隨即明白了我的意思。
他連忙走過去,小心翼翼地把那十幾枚銅錢,
一枚一枚地、整整齊齊地疊放在我那件攤開的、沾滿汗?jié)n的粗布褂子衣襟上。
銅錢落在粗布上,發(fā)出幾聲輕微的、沉悶的脆響。放好錢,王漢子又對著我深深鞠了一躬,
才招呼了幾個同村趕來的漢子,用一塊破草席裹了他婆娘的尸身,一步一挪,
哭哭啼啼地抬走了。哭聲和腳步聲漸漸遠去,最終消失在灼熱的空氣里。岸邊只剩下我,
我的老黑狗,還有那件攤在地上、衣襟上壓著十幾枚銅錢的破褂子。潭水又恢復(fù)了死寂,
像一塊巨大的、墨綠色的尸斑。我休息了好一會兒,才感覺緩過點勁兒。肋骨還是隱隱作痛。
我撐著膝蓋,慢慢站起身,走到那件褂子旁。彎腰,準備把銅錢收起來。
就在我的手指即將觸碰到最上面那枚銅錢時,蹲在一旁的老黑狗突然猛地站了起來!
它背上的黑毛根根炸起,像披了一層鋼針!
喉嚨里發(fā)出一種極度不安的、如同嗚咽又似低吼的“嗚嗚”聲,
一雙黃褐色的眼睛死死盯著我手下的銅錢,齜著牙,露出森白的犬齒,身體微微伏低,
充滿了戒備和……恐懼。我伸出的手頓在了半空。不對勁。狗通靈,尤其是這種老狗,
對不干凈的東西最是敏感。它這反應(yīng)……我皺緊眉頭,收回手,沒去碰那些銅錢。
只是默默地把那件攤開的粗布褂子,連同上面壓著的銅錢,小心地卷了起來,
卷成一個包袱卷。然后拎起來,搭在肩上。沉甸甸的,壓得肩膀發(fā)酸。“走,家去。
”我啞著嗓子招呼了一聲老黑狗。它依舊警惕地盯著我肩上的包袱卷,喉嚨里的低吼沒停,
但還是跟了上來,尾巴緊緊夾在兩條后腿之間?;氐轿夷情g河岸邊低矮破舊的泥坯小屋,
已是日頭西斜。屋子里一股潮濕的霉味混合著魚腥氣。我把肩上的包袱卷解下來,
沒像往常一樣立刻把銅錢收進床底下的瓦罐里。一種莫名的、沉甸甸的預(yù)感壓在心口。
我把那卷著的粗布褂子,連同里面的銅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