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時三刻,紙扎鋪的銅鈴毫無征兆地炸響。我攥著朱砂筆的手猛地一顫,
狼毫在黃裱紙上拖出道歪斜的血痕?!澳镒?,今日的胭脂,你忘了。
”我脊梁骨瞬時竄起股寒氣,僵硬地轉過頭——那具三尺高的紙人正端坐在后院的喜床上,
紅綢縫制的衣襟隨著呼吸輕輕起伏,竟像個活人一般??申惓幹置饕呀浰懒巳?,
那口薄皮棺材,還是我親手釘?shù)墓咨w。我喉嚨像是被塞進團浸了水的棉絮,
半點聲音也發(fā)不出來,只能死死盯著他——或者說,盯著那具紙人。
他穿著我連夜趕制的大紅喜袍,紙糊的臉頰上,我用胭脂點的痣還鮮妍如血。忽然,
他緩緩抬起頭,紙糊的眼窩里,我用金箔剪貼的眼珠竟像是淬了光,直直射向我。
“你……你是誰?”我終于找回自己的聲音,抖得像秋風里的殘葉。他嘴角微微上揚,
牽動著臉上的皺紋——那是我按照他生前的模樣,用竹篾細細勒出來的紋路?!澳镒樱?/p>
連為夫都不認得了?”他輕笑出聲,聲音里帶著幾分病后的沙啞,
竟和陳硯之彌留時一模一樣。我猛地后退,后腰撞在供桌的棱角上,疼得眼前發(fā)黑。
供桌上的白燭晃了晃,燭淚滴落在他的牌位上,暈開一小片油漬。是了,他是鬼!
是陳硯之的鬼魂附在了紙人身上!他從喜床上站起身,每走一步,
腳下的木板便發(fā)出“吱呀”一聲輕響,仿佛真有血肉之軀壓在上面。我死死咬住下唇,
才沒讓自己尖叫出來,手指在供桌下摸索,摸到了那把用來裁紙的銀刀。銀器能辟邪,
娘生前說過的。他停在我面前,紙糊的手指冰涼,輕輕撫上我的臉頰。“娘子別怕,
”他的指尖順著我的下頜線滑下,停在我顫抖的唇上,“我只是……舍不得你。
”他的指腹蹭過我的唇瓣,竟帶著股淡淡的松煙墨香——那是他生前最愛用的徽墨的味道。
我正怔忡間,目光無意間掃過他胸前——那里本該貼著一枚用來鎮(zhèn)魂的五帝錢??纱丝?,
那枚銅錢通體焦黑,邊緣竟像被火燒過一般,蜷曲起細小的卷邊。心口猛地一沉,
我想起爹曾說過的話:“紙骨術逆天而行,若壓骨錢變黑,便是亡魂戾氣蝕骨,
恐要……”后面的話我不敢再想,只覺得那紙人眼中的金箔光越來越亮,
亮得幾乎要將我吞噬。我還僵在原地,指尖攥著銀刀的柄,指節(jié)泛白。
他卻像沒瞧見我的戒備似的,轉身走到妝臺前,拿起那盒我許久未碰的螺子黛。
“你從前總說,要畫遠山黛才好看。”他的聲音比剛才柔和些,紙糊的手指捏著眉筆,
在燭火下映出細長的影子,“我那時總笑你,女子家描眉畫眼是閑工夫,如今倒想看看,
你畫了遠山黛,是不是真如畫里的人?!蔽液韲蛋l(fā)緊,看著他走近。他的步伐比剛才穩(wěn)了些,
紅綢喜袍的下擺掃過地面,帶起細微的紙帛摩擦聲。走到我面前時,他微微俯身,
冰涼的氣息拂過我的額角——那氣息里,竟混著陳硯之生前常喝的雨前龍井的清苦味。
“別動。”他輕聲說,眉筆輕輕落在我的眉峰。我渾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
卻偏偏像被釘在原地,動彈不得。他的動作很輕,帶著一種生澀的認真,
紙做的指尖偶爾蹭過我的鬢角,涼得像冰塊,卻又奇異地不讓人覺得厭惡?!澳憧?,
”他忽然低笑,聲音里竟有幾分滿足,“我說過,你這樣最好看?!蔽颐偷鼗厣?,
偏頭躲開他的手,銀刀“唰”地指向他的胸口:“你到底是什么東西?!壓骨錢黑了,
你明明已經……”“已經成了厲鬼,對嗎?”他打斷我,低頭看向自己胸前那枚焦黑的銅錢,
紙糊的臉上竟像是露出了幾分苦澀,“可我若成了厲鬼,怎會還想著給你描眉?”他抬手,
指尖輕輕碰了碰那枚銅錢。就在這時,“咔”的一聲輕響,銅錢邊緣竟裂開一道細縫,
一縷極淡的黑氣從縫里鉆出來,瞬間沒入他的紙身。他的動作猛地一頓,
紙糊的眼球似乎轉了轉,看向我的眼神里,突然多了一絲我從未見過的……貪婪?
但那眼神轉瞬即逝,快得像我的錯覺。他很快收回手,重新站直身子,
語氣又恢復了剛才的溫和:“娘子,別害怕。我知道紙骨術的規(guī)矩,頭七之前,我不會害你。
”“可你……”“我只是想多陪你幾日?!彼驍辔遥曇舻偷孟駠@息,“我們成親三年,
我總在外面奔波,欠你的太多了。那洞房花燭夜,你穿著這身喜袍,坐在床邊等我到天明,
我卻在外地收賬……”他說著,伸手撫上我的鬢發(fā),動作輕柔得不像話:“那晚的洞房,
我想補給你。”我心頭一顫,猛地推開他:“你瘋了!你是紙人!
是我用……用你的骨粉做的紙人!”最后幾個字我?guī)缀跏呛鸪鰜淼模蹨I終于忍不住滾落。
他看著我,紙糊的嘴唇動了動,卻沒再說什么。過了好一會兒,他才緩緩后退,
重新坐回喜床上,背對著我?!耙股盍?,你歇息吧?!彼穆曇魫瀽灥?,“我就在這里,
不動。”我攥著銀刀,站在原地,看著他的背影。紅綢喜袍在燭火下泛著詭異的光,
他的肩膀微微聳動,竟像是在……哭?可紙人怎么會哭?我不敢再想,轉身踉蹌著走到里屋,
反手閂上門。躺在床上,我卻怎么也睡不著,耳邊全是他的聲音,眼前全是他紙糊的臉,
還有那枚焦黑開裂的壓骨錢。不知過了多久,我迷迷糊糊將要睡去,
忽然聽到外屋傳來極輕的、像是紙帛被撕開的聲音。緊接著,
是一聲極細微的、像是野獸啃食骨頭的動靜。我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天快亮時,
那啃食聲才漸漸停了。我縮在被子里,渾身冷汗,直到窗紙透出魚肚白,
才敢哆哆嗦嗦地挪下床。手剛碰到門閂,就聽見外屋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響,
像是有人在收拾東西。我心一橫,猛地拉開門——紙人正坐在喜床上,紅袍干干凈凈,
臉上的胭脂重新點過,連鬢角的褶皺都捋得平平整整。他見我出來,
竟還朝我笑了笑:“娘子醒了?灶上溫著粥。”我盯著他的嘴,
昨夜那詭異的聲音還在耳邊回響??伤缴系碾僦髅魇切峦康?,半點異樣也沒有。
難道是我聽錯了?“愣著做什么?”他站起身,紙糊的手指指向灶房,“再不吃,粥該涼了。
”我沒敢動,目光掃過墻角的廢紙堆。平日里裁剩下的紙角都堆在那里,
此刻卻散落著幾片沾了黑血的碎紙,像是被什么東西啃咬過。“那是……”“哦,
夜里有老鼠竄進來,”他打斷我,語氣自然得像是在說尋常事,“我怕驚擾你,沒敢出聲,
隨手拍死了?!蔽液韲蛋l(fā)緊,那碎紙上的血明明是暗紅色的,哪有老鼠血那么鮮?
可看著他紙糊的臉上那副“關切”的模樣,我竟一句話也問不出來。吃過早飯,
我借口去給夫君上墳,揣著銀刀出了門。剛走到村口,就見李老漢的兒子跪在地上哭嚎,
幾個村民圍著他家牛棚議論紛紛?!靶伴T了!好好的牛,一夜之間就沒了氣!
”“你看那牛脖子,兩個血窟窿,血都被吸干了!”“莫不是山里的野獸下的手?
可哪有野獸專吸精血的?”我心里“咯噔”一下,擠進去一看,那黃牛直挺挺地倒在地上,
雙眼圓睜,脖子上的血洞邊緣發(fā)黑,像是被什么東西咬過,又像是被……吸過。
更讓我毛骨悚然的是,牛棚的木柱上,掛著一縷紅綢——那料子,
和紙人身上的喜袍一模一樣。“肯定是厲鬼作祟!”村長拄著拐杖,臉色鐵青,
“前幾日陳家小子剛沒了,昨晚就出這種事,定是他怨氣太重,化成厲鬼害人了!
”“那怎么辦啊村長?”有人慌了神,“再這么下去,咱們村遲早要被禍禍光!
”村長眼珠一轉,突然看向我:“晚晴!你是陳家的媳婦,那厲鬼最可能纏著你!
你家有沒有什么不對勁的地方?”我后背一涼,剛想搖頭,
就見李老漢的兒子突然指著我喊:“我昨夜起夜,看見她家紙扎鋪亮著燈,
還聽見……聽見像是有人在哭!”“哭?”村長眼睛一瞪,
“莫不是你把陳家小子的牌位供在家里,招來了不干凈的東西?”人群瞬間炸開了鍋,
七嘴八舌地議論起來,看我的眼神都帶著恐懼和嫌惡。我攥緊了手里的銀刀,
只覺得天旋地轉——他們說的沒錯,昨夜紙人的確在“哭”,可那牛……真的是他害的嗎?
我跌跌撞撞地逃回紙扎鋪,剛推開門,就看見紙人站在院子里,背對著我。
他的紅袍下擺沾著些深色的污漬,像是……干涸的血跡?!澳闳ツ牧??”他轉過身,
紙糊的臉上沒什么表情,可我分明看見,他嘴角的胭脂下面,
沾著一點暗紅的、像是肉末的東西。那一刻,我手里的銀刀“哐當”掉在地上。
原來昨夜的聲音不是幻覺。原來村里的牛真的是他害的。他不是陳硯之,
他只是個靠著亡夫骨粉活過來的、會吸血的怪物。銀刀落地的脆響在院子里蕩開,
我盯著他嘴角那點暗紅,渾身的血液像是瞬間凍成了冰。
“你……”我想說“你是不是把牛殺了”,可喉嚨像是被什么堵住,每個字都卡在齒間,
抖得不成樣子。紙人低頭看了看自己的嘴角,抬手用指尖蹭了蹭,那點暗紅被他抹開,
在紙糊的臉頰上留下道詭異的血痕?!澳镒涌村e了,”他聲音很輕,帶著種刻意的溫柔,
“許是方才灶上濺了些醬汁?!薄搬u汁?”我猛地拔高聲音,指著墻角那堆沾血的碎紙,
“那是什么?!還有村口的牛!它脖子上的血洞!你敢說不是你做的?”他沉默了,
紙糊的眼珠在陽光下泛著冷光,不再像剛才那樣溫和。過了會兒,他忽然朝我走近一步,
我條件反射地后退,后腰撞在門框上,疼得眼淚直冒。“是又如何?”他聲音沉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