詔獄幽暗,唯兩盞銅燈吐著豆大的火苗,把潮濕的墻皮烘出一片搖曳的金斑。
嬴政玄衣纁裳,踞坐烏木案后,旒珠低垂,十二道玉旒遮住了眸底翻涌的驚色。
兩名書吏伏在屏風后,筆尖蘸墨,卻不敢落紙,只等帝王示意。
案上攤著一卷新錄的竹簡,墨跡未干,帶著松脂與潮土的混合氣味。
嬴政指腹掠過第一行,眉峰便倏地挑起——【卯正三刻,扶蘇叩欄,呼林天起】
【林天伸腰,答:想吃包子、油條、豆?jié){】
……嬴政薄唇輕動,無聲地重復那三樣陌生字眼。
“包子?油條?豆?jié){?”
他在心里描摹形狀,卻空無一物。再往下看,呼吸驀地一滯:“麥粒磨粉,曰面粉;
和酵發(fā)面,裹餡蒸之,皮薄餡大,曰包子;
揉條入油鍋,金黃酥脆,曰油條;
黃豆浸水磨漿,煮沸點鹵,白如凝脂,曰豆?jié){?!?/p>
旁邊另附小字:
“閹豕三月,腥臊盡去,肉肥而嫩,可入餡。”
墨字仿佛帶著麥香、油香、豆香,一齊涌上嬴政的舌尖。
他抬眼,眸底掠過罕見的驚喜:“一飯之間,竟藏農(nóng)耕、畜牧、百工之利!”
再往下讀,炭筆草草,卻字字千鈞:
“面粉可蒸饅頭、搟面條;
黃豆可制豆腐、醬油;閹豕之法若遍行關(guān)中,則肉賤如菜,民無饑饉?!?/p>
嬴政胸中忽起長風,幾乎要拍案長嘯:“林天乃朕之福星,大秦之福星!”
恰在此時,蒙毅輕步趨近,俯身低語:“陛下,林天已飽餐,講學將始。”
嬴政立刻放下竹簡,抬手示意書吏。
兩名書吏會意,輕手輕腳挪開屏風,露出壁上暗孔。
嬴政湊近,呼吸放得極輕,唯恐漏掉半句。
蒙毅侍立其后,亦側(cè)耳屏息。
暗孔那端,牢房昏燈,扶蘇正襟危坐,案上殘羹已撤,只余兩盞清水。
林天伸個懶腰,鐵鏈嘩啦一聲脆響,像給講學敲了醒木。
“昨日言焚書坑儒,如無補救,大秦或亡。然亡國之火,不止一炬?!?/p>
扶蘇拱手,神色凝重:“先生之意,止焚書坑儒,仍不足救國?”
林天搖頭,語氣平靜得像在陳述日出月落:
“酷刑、徭役、稅賦、田制、六國民心,皆柴薪。
今日先講徭役,再論稅田,此二事系天下之生死?!?/p>
扶蘇微一變色:“徭役自古有之,何至于此?”
暗孔另一側(cè),嬴政的指節(jié)無聲收緊;蒙毅的眉心猛地一跳。
林天拾起一根稻草,在案面劃一條線,又劃第二條、第三條,條條交錯,如阡陌,如枷鎖。
“古之徭役,一月兩旬,農(nóng)隙而行;今之徭役,一歲三百六十日,男丁十六即征,老至六十方免。
關(guān)中筑宮,隴西修塹,嶺南鑿渠,役者十室九空。
農(nóng)失其時,田失其耕,粟麥不繼,則饑饉至;
饑饉至,則民怨生;
民怨生,則揭竿起。
徭役之重,不在役本身,而在奪其時、空其室、絕其生?!?/p>
扶蘇喉結(jié)滾動,額角青筋隱現(xiàn)。
嬴政的呼吸透過暗孔,輕輕噴在竹簡上,墨字被熱氣熏得微微發(fā)亮。
“酷刑,我已簡言:死罪之外,盡以徒刑代之,使民畏法而不畏死。
徭役之改,亦有三策——”
林天豎起三根手指,指尖在燈火下投出三道刀鋒般的影子。
“其一,以錢代役。
富者輸錢,貧者出力,錢入國庫,雇募游惰,兩相便宜。
其二,分段輪作。
春耕、夏耘、秋收三時禁役,冬隙興工,不奪農(nóng)時。
其三,役不過歲。
凡丁男一歲服役不得過三十日,違者,縣令坐罪。”
扶蘇目光炯炯,似在黑暗中抓到一線曙光。
嬴政的眸子亦微微瞇起,仿佛在心底迅速撥動算籌。
林天將稻草折作兩段,一段拋左,一段拋右,繼續(xù)道:
“明日再講稅賦與田制。
稅若泰山,田若磐石,則民有立錐;稅若鴻毛,田若流沙,則國無根基。
今日先止于此?!?/p>
暗孔之后,嬴政緩緩直起身,胸膛起伏,像剛跑完一場看不見的長途。
蒙毅低聲:“陛下,可要傳膳?”
嬴政擺手,目光仍落在那堵冷墻上,仿佛透過石壁看見一條蜿蜒的新路。
半晌,他輕聲吐出一句,低到塵埃,卻重若千鈞:
“徭役之弊,朕知之矣,明日,再聽稅田?!?/p>
燈火一跳,兩名書吏的筆尖終于落下,沙沙聲與銅壺滴水聲交織,像一場即將到來的變革,在幽暗的牢房里悄然發(fā)芽。
牢頂滲水,一滴、兩滴,敲在銅盞里,清脆如更漏。
昏黃的燈火把潮濕石壁烘出明暗交錯的紋路,仿佛一張無聲的輿圖,正悄悄鋪展大秦的未來。
林天嗤笑,聲音不高,卻像鈍刀劃破綢緞,帶著粗糲的質(zhì)感:“你會那么認為,只因你生來就不必彎腰?!?/p>
他抬眼,目光穿過扶蘇的眉心,像穿過一座看不見的城墻。
“你們站在城墻上,看徭役是理所當然;可城墻下的人,卻把它當作懸在頭頂?shù)牡?。?/p>
扶蘇眉峰蹙起,儒衫袖口沾了草屑,仍帶三分書卷氣:“徭役自古有之,周公制禮作樂,井田出車徒,諸侯共役,史冊煌煌,豈能說廢就廢?”
林天搖頭,語氣陡然鄭重:“史冊是刀筆吏寫的,刀筆吏吃的是皇糧。
史書里,奴隸不會說話,黔首也不會說話。”
他伸手,指尖在案面的水漬里劃出一條彎彎曲曲的線——像田壟,又像枷鎖。
“你們口中的‘正?!?,是千年來無人替他們發(fā)聲的沉默。”
隔壁暗孔后,嬴政微微前傾,旒珠低垂,掩住眸底閃動的光。
蒙毅屏息,指節(jié)無聲地摩挲劍首,銅聲細細,似在為即將到來的風暴調(diào)弦。
林天繼續(xù),聲音壓得極低,卻字字清晰:“想象一個畫面——
春末夏初,關(guān)中麥浪翻滾。
一個老農(nóng)跪在自家地頭,捧起一把黃土,黃土里夾著碎瓦、斷鐮、還有去年徭役留下的半片破草鞋。
他的兒子被征去筑阿房,兒媳被征去鑿靈渠,只剩他和老妻守著三畝薄田。
稅吏來了,量地、算糧、加耗、加耗再加耗;
里正來了,點名、畫押、鎖鏈、鎖鏈再加鎖鏈。
老農(nóng)抬頭,看不見天,只看見一行行徭役的名冊,像烏云壓在頭頂。
那一刻,他會不會覺得徭役‘正?!??”扶蘇喉頭滾動,臉色微白。
燈火映出他眼底第一次出現(xiàn)的裂縫。
林天抬手,在空中虛虛一握,仿佛握住一柄看不見的秤:“你們用秤砣量糧食,卻從不稱量他們的疲倦;
你們用斗量布匹,卻從不斗量他們的絕望。
于是,疲倦與絕望便在心底發(fā)酵,直到溢出秤盤,溢出城墻,溢成洪水。”
扶蘇低聲反駁,卻少了先前的篤定:“可是周公、召公,皆圣人……”
“圣人?”林天截斷他,笑聲里帶著冷意,“圣人也是坐在宮殿里的圣人。
井田制下,出車徒的是‘野人’,不是‘國人’;
封建之世,服徭役的是隸農(nóng),不是卿大夫。
奴隸的命,在竹簡上不過一個‘口’字,在銅鼎上不過一道刻痕。
他們連被當作‘人’的資格都沒有,遑論被關(guān)心?”
扶蘇攥緊袖口,指節(jié)泛青,似在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那為何夏商周三代,并未因徭役而亡?”
林天抬眼,目光穿過石壁,仿佛望向更遠的時空:“因為他們把徭役鎖在奴隸的腳踝上。
奴隸是財產(chǎn),財產(chǎn)不會造反,只會磨損。
周幽王烽火戲諸侯,諸侯死了多少奴隸?史書不寫。
犬戎破鎬京,鎬京的奴隸被屠了多少?史書也不寫。
不寫,不等于不存在。
只是那些呻吟,被車輪碾碎,被馬蹄踏散,被黃土掩埋?!?/p>
隔壁,嬴政的指背無聲收緊,太阿劍在鞘內(nèi)低低顫鳴。
蒙毅的眉心沁出冷汗,第一次覺得“自古有之”四個字,竟如此刺耳。
林天聲音放緩,卻更沉重:“大秦不同。
郡縣制下,沒有世襲的奴隸,只有編戶的黔首。
黔首是會說話的,會算賬的,會絕望的。
徭役若仍按舊例,便如把鎖鏈套在會怒吼的脖子上。
吼聲起初微弱,漸漸匯成雷霆。
雷霆一至,城墻再厚,也會裂縫。”
扶蘇垂首,良久,聲音沙?。骸澳恰瓰楹蜗荣t從未指出?”
林天輕嘆,像一聲秋蟲的尾音:“先賢?先賢忙著寫《禮》寫《樂》,忙著給天子制禮作樂,忙著把自己的名字刻在銅器上。
他們看得見九鼎的紋飾,看不見鼎下墊著的白骨。
白骨不會說話,但會腐爛;腐爛之后,便是傾塌?!?/p>
牢頂又落下一滴水,“嗒”一聲,像給千年的沉默蓋了封印。
扶蘇抬頭,眼底有火光跳動,第一次不是儒家的圣火,而是現(xiàn)實的烈焰:“先生之意,徭役之弊,不在役本身,而在視百姓為何物?”林天點頭,聲音低而堅定:“對。
視百姓為牛馬,則役如牛馬之軛,遲早折斷;
視百姓為子民,則役如父兄之責,可共赴艱。
折與赴之間,隔著一條命,也隔著千年?!?/p>
隔壁暗孔后,嬴政緩緩直起身,眸色深沉如夜。
蒙毅聽見帝王極低極低的自語:“原來如此……牛馬與子民?!?/p>
燈火一跳,兩名書吏的筆尖終于落下,沙沙聲與滴水聲交織,像一場即將到來的變革,在幽暗的牢房里悄然發(fā)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