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場攤牌后的第二天清晨，我下樓時，第一次在餐廳里看到了沈徹的身影。
他沒有在用餐，只是坐在主位上，手里拿著一份財經(jīng)報紙，姿態(tài)閑適。晨光透過落地窗，在他身上鍍上了一層淡金色的光暈，沖淡了他眉宇間的冷漠，讓他看起來……有了一絲人間煙火氣。
聽到我的腳步聲，他放下報紙，抬眸看向我。
“早。”他說。
“早。”我回應(yīng)道，心中卻掀起了微瀾。結(jié)婚三年來，我們的早晨從未有過交集。他總是早早離開，或者我醒來時他已不見蹤影。
這聲平淡的問候，像一個無聲的宣告，宣告著我們之間某種舊秩序的崩塌和新秩序的建立。我們不再是貌合神離的夫妻，而是……合作者。一種以情感為食糧，以欲望為籌碼的、畸形的合作關(guān)系。
我拉開椅子坐下，傭人端上我的早餐。我注意到，沈徹面前依舊只有一杯清水?？磥?，模擬人類進(jìn)食的行為，對他而言是一種需要消耗能量的“表演”，非必要，不會進(jìn)行。
“你的工作室，”他忽然開口，“今天開始，會收到沈氏集團(tuán)旗下所有高端珠寶品牌的定制訂單?！?/p>
我握著牛奶杯的手一頓，猛地抬頭看他。
沈氏的訂單？那可是業(yè)內(nèi)所有設(shè)計師擠破頭都想搶的資源！沈氏集團(tuán)的珠寶線“S.C.”，是全球頂級的奢侈品牌，能成為它的合作設(shè)計師，就等于一步踏入了行業(yè)金字塔的頂端。
“這是你履行合約的第一步？”我問。
“不，”他淡淡地糾正，“這是我為我的‘廚師’，提供的頂級食材?！?/p>
我瞬間明白了。他需要的，是由最高端的項目、最挑剔的客戶、最復(fù)雜的情感糾葛所激發(fā)出的、最極致飽滿的情感能量。那些普通的訂單，對他來說已經(jīng)索然無味。
我的心臟不爭氣地加速跳動起來。這既是機遇，也是挑戰(zhàn)。沈徹，這個來自深淵的掠食者，正在用他自己的方式，將我推向那個萬眾矚目的舞臺中央。
“我明白了。”我點了點頭，拿起一片吐司，狠狠咬了一口。
當(dāng)我?guī)е簧頉Q然的氣勢回到工作室時，迎接我的是山呼海嘯般的掌聲和歡呼。我的團(tuán)隊成員們看著我，眼神里充滿了劫后余生的慶幸和對我這個主心骨的無限崇拜。
“晚姐！你太牛了！顧衍那個小人終于得到報應(yīng)了！”
“我就知道晚姐一定有辦法的！”
“我們現(xiàn)在可是行業(yè)里的‘正義之光’了，好多之前猶豫的客戶都主動找上門來要跟我們合作呢！”
我笑著接受了大家的祝賀，心中卻是一片苦澀。他們不知道，我所謂的“辦法”，是與魔鬼做了一場交易。我所獲得的“正義”，是以另一個人的毀滅為代價。
但我沒有時間感慨。我立刻召集了核心團(tuán)隊開會，宣布了我們將暫停所有普通業(yè)務(wù)，全力備戰(zhàn)米蘭大賽的消息。當(dāng)我說出沈氏集團(tuán)將會成為我們獨家贊助和合作伙伴時，整個會議室都沸騰了。
所有人都沉浸在巨大的喜悅和振奮之中，只有我自己知道，這場豪賭，我們不能輸。因為輸?shù)舻拇鷥r，可能不僅僅是事業(yè)。
然而，事情的發(fā)展，并沒有我想象中那么順利。
最初的幾天，我狀態(tài)極佳。顧衍事件帶來的壓抑和憤怒，轉(zhuǎn)化為源源不斷的創(chuàng)作激情。我廢棄了“永恒之火”的舊稿，因為它已經(jīng)被玷污了。我想要創(chuàng)造一個全新的、能真正代表我此刻心境的作品。
可是，當(dāng)最初那股激情褪去后，我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瓶頸。
我每天在畫室里待超過十五個小時，畫稿堆積如山，卻沒有一張能讓我自己滿意。我的腦子像是被堵住了一樣，無論如何都抓不住那一閃而過的靈光。我想要表達(dá)的東西太多了——絕境中的抗?fàn)?、與惡魔共舞的危險、對未來的野心和迷茫……這些復(fù)雜的情緒交織在一起，反而讓我的筆變得沉重而混亂。
一周過去了，我的新設(shè)計稿，還只停留在幾根雜亂無章的線條上。
團(tuán)隊的成員們也察覺到了我的焦慮，他們小心翼翼地給我打氣，卻又不敢過多打擾。整個工作室的氣氛，從最初的亢奮，漸漸變得凝重起來。
更讓我感到不安的，是來自沈徹的壓力。
他沒有催促，沒有質(zhì)問，但他每晚回到別墅，那雙深邃的眼眸掃過我疲憊的臉時，我都能從中讀出一絲……不悅。那種感覺，就像一個食客，耐心等待著他的專屬廚師上菜，結(jié)果廚師卻遲遲無法開火。
他的“饑餓感”，像一雙無形的手，扼住了我的咽喉。
這天深夜，我再次將一張畫廢的稿紙揉成一團(tuán)，煩躁地扔進(jìn)了紙簍。那個已經(jīng)快要滿溢的紙簍，像是在嘲笑我的無能。
我抱著頭，感到了深深的挫敗。難道，我根本沒有自己想象中那么強大？離開了那份被竊取的“永恒之火”，我就什么都不是了嗎？
就在我陷入自我懷疑的深淵時，畫室的門，被輕輕推開了。
我驚訝地回頭，看見沈徹走了進(jìn)來。
他換下了西裝，只穿著一件黑色的真絲睡袍，領(lǐng)口松松垮垮地敞著，露出的胸膛白得晃眼。他沒有戴那塊百達(dá)翡利，手腕上空蕩蕩的，整個人散發(fā)出一種危險又性感的慵懶氣息。
他怎么會來我的畫室？這是他三年來第一次踏足這里。
“看來，我的‘廚師’遇到麻煩了?！彼彶阶叩轿疑磉?，目光掃過我桌上一片狼藉的畫稿，聲音里聽不出喜怒。
我窘迫地站起身，下意識地想把那些失敗的作品遮住?！拔摇抑皇菚簳r沒有靈感?！?/p>
“靈感？”他輕笑了一聲，那笑聲在空曠的畫室里顯得格外清晰，“對你來說，靈感不就是情感的具象化嗎？看來，你并不懂得如何運用你的‘食材’?！?/p>
他走到我的畫架前，看著上面那張只有幾根線條的草稿，微微搖了搖頭。
然后，他做了一個我完全沒想到的動作。
他伸出手，握住了我正拿著畫筆的右手。
他的手很涼，像一塊上好的冷玉，皮膚的觸感卻異常細(xì)膩。當(dāng)他的指尖碰到我皮膚的一瞬間，我仿佛被一股電流擊中，渾身都僵住了。
“放輕松?！彼穆曇舴路鹩心Я?，在我耳邊低語，“閉上眼睛，感受它。”
我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但身體卻不受控制地照做了。我閉上眼睛，感覺他引導(dǎo)著我的手，將筆尖重新落在了畫紙上。
“你想要表達(dá)絕望中的抗?fàn)帲瑢?？”他的聲音很近，溫?zé)岬臍庀姙⒃谖业亩?，帶來一陣陣?zhàn)栗，“但是你沒有真正感受過，什么叫極致的絕望?！?/p>
他的話音剛落，一股冰冷刺骨的、仿佛來自地獄深淵的絕望感，瞬間通過我們交握的手，涌入了我的腦海！
我的眼前不再是畫室，而是一片無邊無際的黑暗。孤獨、無助、被全世界拋棄的冰冷將我淹沒。我仿佛看到了顧衍身敗名裂后，一個人躲在陰暗的角落里，那種被所有光芒拋棄的、靈魂被抽空的死寂。
“不……”我痛苦地低吟出聲，身體忍不住顫抖。
“還有嫉妒?！鄙驈氐穆曇粼俅雾懫?，像一個冷酷的向?qū)В澳欠N看著別人擁有你渴望的一切，恨不得將其撕碎的、毒蛇般的嫉妒?！?/p>
下一秒，陰暗的畫面轉(zhuǎn)換。我“看”到了王太太。我“看”到她看著鏡中自己衰老的容顏，再看到電視上年輕貌美的女明星時，內(nèi)心升騰起的那股丑陋而扭曲的嫉妒之火。那火焰灼燒著她的內(nèi)心，讓她變得刻薄而瘋狂。
這感覺太真實了！我仿佛親身經(jīng)歷著這些人的情緒，品嘗著他們靈魂深處的痛苦和掙扎。
“現(xiàn)在，是欲望?！鄙驈氐穆曇衾飵狭艘唤z不易察覺的……興奮？
炙熱的、滾燙的、仿佛要將人焚燒殆盡的欲望，取代了之前的冰冷和陰暗。我“看”到了無數(shù)張貪婪的臉，他們渴望權(quán)力、渴望財富、渴望不屬于自己的一切。那一張張扭曲的面孔，組成了一幅光怪陸離的浮世繪。
這些……都是他“吃”掉的情緒！
他正在將他的“食物”，通過某種我無法理解的方式，與我共享！
我感覺自己的精神快要被這些龐雜而激烈的情緒洪流沖垮了。就在我快要崩潰的時候，沈徹握著我的手，動了。
他引導(dǎo)著我，將這些我“感受”到的一切，通過筆尖，在畫紙上流淌出來。
我的手不再受我的意志控制，它像是有了自己的生命。絕望化為糾纏的荊棘，嫉妒是淬毒的藤蔓，欲望則是燃燒的、妖異的花朵。它們在畫紙上交織、攀爬、生長，構(gòu)成了一個充滿了矛盾與張力的、詭異而華美的圖案。
整個過程，我不知道持續(xù)了多久。
當(dāng)我終于被那股力量松開，重新睜開眼睛時，我渾身已經(jīng)被冷汗浸透，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幾乎要虛脫在地。
而我的面前，畫架上的那張設(shè)計稿，已經(jīng)煥然一新。
那是一條項鏈的設(shè)計圖。它的主體，是由無數(shù)根鋒利的、仿佛黑水晶雕琢而成的荊棘，扭曲盤繞而成的一顆心臟。而在心臟的最中央，一顆碩大無比的、宛如燃燒著地獄之火的紅寶石，正被那些荊棘緊緊包裹、貫穿。
它充滿了痛苦、掙扎、黑暗與墮落，卻又因為那顆頑強跳動的“心臟”，而散發(fā)出一種向死而生的、決絕的生命力。
它美麗，又邪惡。
它令人恐懼，又讓人移不開視線。
“它叫什么？”沈徹松開了我的手，站在一旁，看著這幅畫，黑色的眼眸里閃爍著滿意的光芒。
我看著這幅幾乎耗盡我所有心神的作品，嘴唇翕動，下意識地吐出了一個名字。
“……深淵之心?！?/p>
是的，它誕生于深淵，也誘人墜入深淵。這是我和魔鬼交易的證明，也是我林晚，浴火重生的宣言。
“很好?！鄙驈氐淖旖牵雌鹆艘荒ㄙ澰S的弧度，“這才是……配得上我的食物?！?/p>
他說完，便轉(zhuǎn)身離開了畫室，留下我一個人，對著這幅驚世駭俗的設(shè)計圖，心潮澎湃，久久無法平息。
我低頭，看著自己還在微微顫抖的右手。剛才，沈徹握著它的觸感，仿佛還殘留在皮膚上。
他不僅僅是我的武器，我的合作者。他還是……我的繆斯。一個來自地獄的、以我的情感和創(chuàng)作為食的、致命的繆斯。
我們的關(guān)系，在這一夜，被拉近到了一個前所未有的、危險的距離。
我看著那顆紙上的“深淵之心”，心中忽然明白。我要征服的，不僅僅是米蘭的賽場，更是眼前這個，比“深淵之心”還要深邃、還要危險的……男人。
“深淵之心”的誕生，像一把鑰匙，開啟了我創(chuàng)作的閘門。
在沈徹那種堪稱“精神注入”的引導(dǎo)下，我仿佛擁有了一雙能洞悉人心的眼睛。我不再局限于單純的美學(xué)設(shè)計，而是開始嘗試將那些復(fù)雜、幽深、甚至黑暗的人類情感，融入到冰冷的金屬與寶石之中。
我的作品變得大膽、前衛(wèi)，充滿了強烈的個人風(fēng)格。每一件設(shè)計，都像一個驚心動魄的故事，引人探究。
工作室的氛圍也達(dá)到了前所未有的巔峰。團(tuán)隊成員們看著我每天都能拿出令人拍案叫絕的新創(chuàng)意，對我的崇拜幾乎達(dá)到了盲目的地步。他們將我視為天降紫薇星，是百年難遇的設(shè)計天才。
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真正的靈感來源，是那個每晚坐在書房里，以整個城市的情緒為食的……魅魔。
隨著米蘭大賽的截稿日日益臨近，“深淵之心”的實物制作也進(jìn)入了最關(guān)鍵的階段。沈徹動用了沈氏集團(tuán)最頂級的資源，為我請來了歐洲最富盛名的珠寶工匠團(tuán)隊。那顆作為主石的、重達(dá)百克拉的鴿血紅寶石，更是他動用無法想象的人脈，從一個封閉的私人收藏庫里調(diào)出來的。
他對我這次的“作品”，表現(xiàn)出了前所未有的重視和期待。
這段時間，我和沈徹之間的關(guān)系也發(fā)生了微妙的變化。
他不再僅僅是深夜才出現(xiàn)的神秘存在。他開始偶爾和我一同進(jìn)餐（雖然依舊只喝清水），會過問我工作的進(jìn)度，甚至有一次，在我因為一個鑲嵌工藝的技術(shù)難題而煩躁不已時，他只是看了一眼設(shè)計圖，便輕描淡寫地給出了一個另辟蹊徑、卻堪稱完美的解決方案。
我震驚地問他為什么會懂這些。
他當(dāng)時正用修長的手指擦拭著一個高腳杯，聞言，只是淡淡地說了一句：“活得久了，總會知道一些沒用的東西。”
那一刻，我看著他被燈光勾勒出的完美側(cè)臉，心中第一次具體地意識到，“活得久了”這四個字背后，是怎樣漫長而孤獨的時光。
他見過王朝更迭，看過滄海桑田。人類于他，或許真的只是匆匆過客，是田地里一茬又一茬的莊稼，為他提供著賴以生存的食糧。
而我，林晚，或許只是他漫長生命中，遇到的一個比較特別的……廚師。
這個認(rèn)知讓我感到一陣莫名的失落。
我開始不滿足于這種純粹的合作關(guān)系。我會在早餐時，故意和他聊一些無關(guān)緊要的八卦新聞，想看他那張冰山臉上出現(xiàn)一絲人性化的波動；我會在他從我身邊經(jīng)過時，“不經(jīng)意”地和他發(fā)生一些肢體碰觸，想試探他對于人類體溫的反應(yīng)。
然而，他總是應(yīng)對得滴水不漏。他對八卦毫無興趣，對我的觸碰也毫無反應(yīng)，仿佛我觸碰的只是一尊沒有溫度的玉雕。
他的心，就像他書房那扇緊閉的門，我用盡了辦法，也無法窺探到一絲縫隙。
“不要愛上我，因為魅魔沒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