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縫里探出一張黝黑敦實(shí)的臉，帶著常年圍著灶臺轉(zhuǎn)的煙火氣和一絲被門外動(dòng)靜驚擾的疑惑。正是舅舅沈國棟。他系著一條洗得發(fā)白、沾著點(diǎn)點(diǎn)面粉印子的圍裙，粗壯的胳膊還保持著拉門的姿勢。
當(dāng)他的目光越過門縫，落在巷子里那兩個(gè)渾身濕透、緊緊相擁的身影上時(shí)，疑惑瞬間凍結(jié)在臉上。他看到了女兒念安顫抖的背影，也看到了那個(gè)被念安死死抓住、身形高大卻透著一種異樣疲憊和僵硬的年輕男人。
男人的側(cè)臉線條冷硬，下頜那道猙獰的疤痕在雨水的沖刷下異常刺目。但這張臉……這張臉……
沈國棟的眼睛猛地瞪圓了，嘴巴無意識地張開，手里的門框被他粗糙的手指捏得發(fā)出不堪重負(fù)的“咯吱”聲。他像是被無形的重錘狠狠砸中了心臟，呼吸驟然停滯，整個(gè)人都僵在了門邊，只有胸膛在劇烈地起伏著。
“爹？”一個(gè)帶著睡意、略顯沙啞的年輕男聲從沈國棟身后傳來。沈念安的哥哥，沈家老大沈念平，揉著惺忪的睡眼，趿拉著布鞋從里屋晃悠出來，顯然是被門口的動(dòng)靜吵醒。“門口誰??？下這么大雨……”
他的話戛然而止。順著父親幾乎凝固的目光，他也看到了巷子里的情景。當(dāng)他的視線聚焦在江嶼臉上時(shí)，睡意瞬間飛到了九霄云外，嘴巴張得能塞進(jìn)一個(gè)雞蛋，眼睛瞪得溜圓，像見了鬼。
“阿…阿嶼？！”沈念平的聲音陡然拔高，破了音，帶著難以置信的尖利，瞬間劃破了面館里清晨的寧靜。
這一聲驚呼，如同投入滾油的冷水。面館里原本隱約的、鍋碗瓢盆的輕微磕碰聲、水龍頭嘩嘩的流水聲，瞬間全部消失。
緊接著，是急促雜亂的腳步聲。
舅媽林秀芬手里還拿著一個(gè)剛和了一半的面團(tuán)，濕漉漉的面粉沾滿了她的手指和前襟。她沖到門口，看到外面的人，手一抖，面團(tuán)“啪嗒”掉在地上。她死死捂住了自己的嘴，喉嚨里發(fā)出一聲短促的抽氣，眼睛瞬間就紅了。
表妹沈念禾，扎著兩條麻花辮，剛起床還帶著點(diǎn)嬰兒肥的臉頰上還沾著枕頭印子，此刻也擠了過來，看到江嶼，驚得“啊”了一聲，下意識地抓住了母親的衣角，眼睛瞪得大大的，充滿了好奇和驚嚇。
小小的面館門口，瞬間擠滿了人。沈國棟、林秀芬、沈念平、沈念禾，四雙眼睛，八道目光，齊刷刷地、死死地釘在雨巷中那個(gè)濕透的身影上。震驚、狂喜、難以置信、還有深藏眼底揮之不去的痛楚，復(fù)雜濃烈得幾乎化為實(shí)質(zhì)，將這方寸之地塞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
空氣凝滯了。只有雨聲，嘩嘩地，敲打著屋檐，敲打著石板，敲打著每個(gè)人緊繃的心弦。
江嶼的身體幾不可察地繃得更緊了些。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些目光的重量，像無數(shù)細(xì)密的針，刺探著他這身從地獄帶回來的皮囊。抵在他肩頭的沈念安似乎也感覺到了氣氛的變化，她的嗚咽聲漸漸低了下去，只剩下肩膀還在微微抽動(dòng)。她緩緩抬起頭，淚眼朦朧地看向門口，又看看江嶼，帶著濃重的鼻音，小聲地、帶著確認(rèn)般喚了一聲：“阿嶼？”
江嶼深吸了一口帶著雨水和面館特有麥香的冰冷空氣，強(qiáng)行壓下心底翻騰的陌生感和那一絲幾乎要破土而出的警惕。他扶著沈念安的肩膀，讓她稍稍站穩(wěn)，然后，他慢慢轉(zhuǎn)過身，正面迎向門口那一張張刻骨銘心的面孔。
他扯動(dòng)了一下嘴角，試圖露出一個(gè)類似于“笑”的表情，但臉頰的肌肉僵硬得如同凍土，那道疤痕也跟著扭曲了一下，讓這個(gè)“笑”顯得格外生硬，甚至帶著點(diǎn)可怖。他的目光一一掃過舅舅、舅媽、表哥、表妹。
“舅舅，舅媽…”他的聲音依舊沙啞，像砂紙磨過木頭，每一個(gè)字都吐得有些艱難，卻異常清晰，“大哥…念禾…” 他的目光最后落在沈念禾身上，這個(gè)當(dāng)年他離開時(shí)還只是個(gè)滿地亂爬的小丫頭，如今已出落成了半大的姑娘。他頓了頓，補(bǔ)充道，“我…回來了?！?/p>
最后三個(gè)字，仿佛耗盡了他此刻所有的力氣。
“哐當(dāng)！”
又是一聲響。這次是舅舅沈國棟。這個(gè)一向沉默寡言、像老黃牛一樣支撐著整個(gè)家的男人，猛地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門框上。他布滿老繭的大手死死捂住了臉，指縫里溢出再也無法壓抑的、低沉的、如同受傷野獸般的嗚咽。肩膀劇烈地聳動(dòng)著，高大的身軀在門框的陰影里彎了下去，像一個(gè)瞬間被抽走了脊梁。
“我的兒啊……”舅媽林秀芬終于哭喊出聲，眼淚決堤般涌出，她踉蹌著沖下門前的兩級臺階，也顧不上滿地的雨水和泥濘，張開雙臂，不管不顧地?fù)淞诉^來，一把將江嶼和旁邊的沈念安一起死死地?fù)нM(jìn)懷里。那力道大得驚人，帶著失而復(fù)得的狂喜和撕心裂肺的悲痛。
“回來就好！回來就好?。±咸鞝旈_眼了?。 彼Z無倫次地哭喊著，滾燙的眼淚混著冰冷的雨水，浸濕了江嶼的脖頸。她的身體也在劇烈地顫抖，仿佛要把這十五年的擔(dān)驚受怕、日夜煎熬都哭出來。
沈念平也沖了下來，這個(gè)比江嶼大幾歲、從小帶著他掏鳥窩摸魚蝦的表哥，紅著眼圈，一拳砸在江嶼的肩膀上，力道不輕，帶著后怕和激動(dòng)，聲音哽咽：“臭小子！你還知道回來！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我們……”后面的話被洶涌的情緒堵住，再也說不出來，只是用力地又拍了他幾下。
沈念禾站在臺階上，看著抱成一團(tuán)哭泣的大人們，又看看那個(gè)站在雨里、渾身濕透、臉上有疤、顯得有些可怕又有些陌生的表哥，小嘴一癟，也跟著“哇”地一聲哭了出來，眼淚鼻涕糊了一臉。
小小的巷口，哭聲、雨聲、壓抑了十五年的悲喜交加，混成一團(tuán)。冰冷的雨水澆不滅這一刻重逢的灼熱。
江嶼被舅媽和表哥緊緊擁抱著，沈念安也依偎在他身邊。屬于親人的、滾燙的溫度透過濕冷的衣衫傳遞過來。他僵硬地站著，像一根被強(qiáng)行插入溫軟泥土里的冷硬鐵釬。舅媽的眼淚滾燙，表哥的拍打帶著親昵的力道，沈念安的手指還無意識地抓著他濕透的衣角……這一切都如此真實(shí)，又如此虛幻。他微微垂下眼瞼，濃密的睫毛上掛著水珠，遮住了眼底深處那片翻涌的、無人能懂的暗流。他那只垂在身側(cè)、骨節(jié)嶙峋的手，指尖幾不可察地蜷縮了一下，又緩緩松開。
“好了好了，別都在雨里杵著了！”舅舅沈國棟終于稍稍控制住情緒，他胡亂地用袖子抹了把臉，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卻透著一家之主的急切，“快進(jìn)屋！快進(jìn)屋！秀芬，別哭了，孩子回來了是天大的喜事！念平，去灶上把火燒旺點(diǎn)！念禾別傻站著哭，去拿干毛巾！快！”
他一邊啞聲指揮著，一邊也走下臺階，伸出那雙因?yàn)槌Ｄ耆嗝娑腹?jié)粗大變形的手，用力地、不容拒絕地抓住江嶼的一條胳膊，另一只手則攬住還在抽泣的林秀芬。
“走，回家！”沈國棟的聲音斬釘截鐵，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拉著江嶼就往門里拽。
家。
這個(gè)字眼像一顆滾燙的子彈，猝不及防地?fù)糁辛私瓗Z的心臟。他的身體被舅舅有力的手臂帶動(dòng)著，腳步有些踉蹌地邁上了那兩級熟悉的石階。濕透的鞋底踩在干燥的門檻內(nèi)側(cè)，留下清晰的水印。
一股濃郁、溫暖、帶著面粉發(fā)酵微酸和骨頭湯醇厚香氣的氣息撲面而來，瞬間將他包裹。這是沈家面館的味道。是他十三歲前每一個(gè)清晨醒來時(shí)聞到的味道。是……家的味道。
他被這股熟悉又久違的氣息撞得微微一晃，幾乎是瞬間，被身后洶涌而來的家人簇?fù)碇?，推搡著，卷進(jìn)了面館溫暖的、燈火通明的、彌漫著食物香氣的懷抱里。
身后，那扇斑駁的木門，“吱呀”一聲，被舅舅沈國棟用力地關(guān)上了，將外面連綿的冷雨和濕冷的黑暗，徹底隔絕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