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羲山的晨霧還沒散盡時,演武場的青石板上已落了層劍穗掃過的痕跡。蕭遙收劍駐足,玄色勁裝后背洇出片深色汗?jié)n,目光卻越過練武的師弟們,落在東側(cè)月洞門的方向。
昭寧已經(jīng)數(shù)日沒有找他練劍了。
往常她練完劍總愛纏著他比試,太羲劍法的“驚鴻式”需兩人配合拆解,她的劍尖總在離他咽喉三寸處停住,劍穗掃過他耳際時,會帶著她發(fā)間的皂角香??蛇@半月來,她收劍的時間越來越早,劍穗上的流蘇磨得發(fā)毛,都沒想起讓他幫忙換根新的。
“九師兄,看招!”
身后傳來師弟的喊聲,蕭遙側(cè)身避開劍鋒,手腕翻轉(zhuǎn)間已將對方的劍壓在石板上。師弟哎喲一聲討?zhàn)垥r,他眼角的余光又瞥昭寧提著個食盒,腳步輕快,靛藍(lán)色的短打裙擺掃過帶露的野草。
他再也忍不住了:“師妹,你干什么去?”
“師兄,我去去就回!”她遠(yuǎn)遠(yuǎn)喊了聲,連往常必問的“看我今日劍法學(xué)得如何”都省了。
蕭遙的指節(jié)捏得發(fā)白。那食盒他認(rèn)得,是去年昭寧生辰時,他親手刨的楠木方子,邊角打磨得圓潤,就怕硌著她的手。此刻食盒上系著的紅繩,在晨霧里晃得刺眼。
午時的陽光穿過竹林,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影。蕭遙抱著剛修好的劍匣往回走,路過待客院西側(cè)的竹林時,聽見里面?zhèn)鱽淼偷偷恼f話聲。
是昭寧的聲音,帶著他從未聽過的柔軟:“你試試這招流風(fēng)回雪,我近日才領(lǐng)悟......”
他放輕腳步繞到竹叢后,看見昭寧正站在青衫男子對面,手里的木劍比劃著招式。那男子背對著他,身形清瘦,左手握著本攤開的書,右手卻極自然地搭上昭寧的手腕,指尖輕點她的脈門:“這里要沉氣,像這樣......”
蕭遙的呼吸猛地一滯。太羲弟子男女之間授藝,從不會如此近身 便是他這個師兄,與昭寧拆招時也隔著三尺距離。那男子的氣度不凡,一看就不是常人。
“謝公子悟性真好,這才學(xué)了三日,居然看出我這個弟子的劍法不足......”昭寧的笑聲混著竹葉的輕響飄過來。
謝公子?蕭遙想起前幾日下山采買時,聽見藥鋪掌柜說,半月前有人在山澗發(fā)現(xiàn)血跡,還拾到塊沾血的鮫綃——那是宮里人才用的料子。
他悄然后退,劍匣上的銅環(huán)輕輕碰撞,在寂靜的竹林里格外清晰。里面的說話聲戛然而止時,他已隱入山道的拐角,只留下被踩碎的幾片竹葉。
當(dāng)晚他翻來覆去睡不著,他決定明日去試探一番那人究竟是何底細(xì),師妹心思純凈,別被外面的花花草草被騙了
第二日天剛亮,蕭遙提著兩柄木劍站在兩人昨天練劍的地方,見昭寧笑吟吟帶著那青衫男子走來,故意把其中一柄往地上一扔,劍柄朝下砸在石板上:“謝公子既是懂劍之人,不如切磋一二?”這給兩人看啥眼了,尤其是昭寧,她以為自己做夢呢,怎么三師兄在這里。
謝舟看了眼地上的木劍,彎腰拾起時,蕭遙忽然拔劍刺向他的肩頭——這招“裂石”來得又快又猛,是太羲劍法里最剛猛的式,尋常人避無可避。
昭寧驚呼出聲時,這才發(fā)覺不是做夢,謝舟已側(cè)身避開,左手順勢搭上蕭遙的手腕,指尖看似輕描淡寫地往內(nèi)側(cè)一旋。蕭遙只覺一股巧勁涌來,手臂不由自主地外翻,木劍“哐當(dāng)”落地,虎口震得發(fā)麻。
“蕭師兄!”昭寧急忙攔在兩人中間,“你這是做什么?”
蕭遙沒看她,目光死死盯著謝舟:“謝公子這手法,倒像是內(nèi)家功夫。只是不知師從何處?”方才那一下借力打力,絕非江湖野路數(shù),倒像是......宮里秘傳的擒拿術(shù)。
謝舟撣了撣長衫上的竹屑,笑容溫和卻疏離:“鄉(xiāng)下學(xué)的粗淺把式,讓蕭師兄見笑了?!?/p>
“是嗎?”蕭遙彎腰拾起木劍,忽然變招刺向謝舟下盤,“那再試試這招斷水!”
木劍帶著風(fēng)聲掃向?qū)Ψ降哪_踝,卻在離他半尺處被穩(wěn)穩(wěn)架住。謝舟握著木劍的右手輕輕一擰,蕭遙只覺一股旋轉(zhuǎn)的力道順著劍身傳來,手腕頓時酸麻,木劍再次脫手時,他看見對方左手袖口滑落,露出腕間一圈極淡的白痕,那是常年戴玉鐲留下的印子。
“九師兄!”昭寧把謝舟護(hù)在身后,眉頭擰成個疙瘩,“你分明是故意刁難!”
“我只是想看看,這位來歷不明的謝公子,到底有幾分真本事。”蕭遙的聲音硬邦邦的,目光掃過謝舟腰間——那里系著塊玉佩,玉質(zhì)溫潤,在晨光里泛著柔光,絕非凡品。
“是我把重傷的謝公子帶回來的,他的傷還沒好全呢!”昭寧的臉頰漲得通紅,“師兄你太過分了!”
謝舟輕輕拉了拉她的衣袖,低聲道:“無妨,蕭師兄也是好意?!?/p>
“好意?”蕭遙冷笑一聲,撿起地上的木劍轉(zhuǎn)身就走,玄色勁裝的背影繃得像拉滿的弓,“有些人藏在山里,未必是為了養(yǎng)傷?!?/p>
夕陽把竹林染成金紅色時,昭寧蹲在溪邊洗木劍,看見蕭遙的影子投在水面上。
“師兄還在生氣?”她把洗干凈的劍遞過去,劍身上的水珠滴在兩人之間的青石上。
蕭遙沒接,只是盯著溪水里游動的石斑魚:“你可知他腕間的白痕是怎么來的?”
昭寧愣了愣:“戴鐲子磨的?”
“是羊脂玉鐲?!笔掃b的聲音沉得像浸了水的石頭,“去年我隨師父下山,在京郊見過錦衣衛(wèi)的人戴過——那是宮里的規(guī)制?!?/p>
溪水輕輕晃蕩,映出昭寧錯愕的臉。
“還有他避開我那兩招時的步法,”蕭遙轉(zhuǎn)過身,高大的身影擋住了落日的光,“看著散漫,實則每一步都踩在我的破綻上,那是皇家秘傳的招式,尋常人根本學(xué)不到?!?/p>
昭寧握著劍的手緊了緊,指尖的涼意順著劍柄往上爬。她想起謝舟看的《吳郡水利志》,想起他隨口說出的堤壩規(guī)制,想起師父那日意味深長的話......
“可他這幾日看上去不像壞人......”她的聲音低了下去。
“區(qū)區(qū)數(shù)日,你又怎知他的心性。”蕭遙蹲下來,看著她的眼睛,“太羲山藏著的秘密,比這溪水深多了。昭寧,別被表象騙了?!?/p>
他撿起塊扁平的石子,往水面一拋,石子打著旋兒掠過水面,驚得石斑魚四散游開。夕陽最后的光落在他繃緊的下頜線上,映得他耳后的那道舊傷——那是三年前為了護(hù)她,被山匪砍的,至今還留著淺淺的疤。
昭寧忽然想起小時候,自己貪玩下山被毒蛇咬傷,是蕭遙背著她跑了十里山路找九師姐;練劍摔了腿時,是他每天端藥送飯,把她的劍穗換了一根又一根。
“我知道了?!彼拖骂^,看著劍身上自己模糊的影子,“我會小心的。”
蕭遙這才接過木劍,轉(zhuǎn)身往回走時,腳步比來時輕快了些。昭寧望著他的背影,看見夕陽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一直延伸到待客院的方向,像道無聲的屏障。
晚風(fēng)吹過竹林,帶來遠(yuǎn)處隱約的琴聲。昭寧抬頭望去,待客院的窗欞透出溫暖的光,青衫男子的身影映在窗紙上,正低頭翻著書。
她忽然想起蕭遙的話,握著劍的手又緊了緊,指節(jié)泛白時,劍穗上的紅繩在暮色里輕輕晃動,像個解不開的結(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