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風(fēng)卷著枯葉,在青竹巷的石板路上打著旋??諝饫飶浡睗竦臎鲆?,還有一種若有若無的藥味,從老林家的院子里飄出來,纏繞在斑駁的土墻上。
林微已經(jīng)八歲了,個頭又長高了些,梳著兩條細(xì)細(xì)的辮子,襯得那張小臉越發(fā)清秀。只是她的眼神,比同齡的孩子要沉靜得多,也帶著一絲與年齡不符的憂慮。
老林病了。
這場病來得悄無聲息,卻異常兇猛。入秋以后,他就常常咳嗽,起初只是偶爾幾聲,后來越來越頻繁,有時咳得整晚都睡不好。他的背更駝了,臉色蠟黃,原本就瘦削的身體,如今更是像一截枯木,仿佛風(fēng)一吹就會倒下。
他不再出去“走腳”了。有人上門來請,他都婉言謝絕了,只說是年紀(jì)大了,走不動遠(yuǎn)路。那些需要被送回家的“客人”,不知道最終去了哪里,林微也不敢問。她只是看到,老林拒絕別人后,總會獨自坐在廊下的藤椅上,望著巷口的竹林,眼神空茫,久久不說話。
院子里的藥草曬了一茬又一茬,空氣中的藥味越來越濃,卻似乎沒能留住老林流逝的生命力。
“咳咳……咳……”老林又開始咳嗽,咳得身子都蜷縮起來,臉漲得通紅。
林微趕緊放下手里的符紙,跑過去,給老林遞上一杯溫水,又輕輕拍著他的背?!盃敔?,你慢點咳。”她的聲音帶著擔(dān)憂,小小的眉頭擰成了一個結(jié)。
老林喝了口水,緩了好一會兒,才止住咳嗽。他喘著氣,擺了擺手:“沒事,老毛病了?!?/p>
“可是爺爺,你咳得越來越厲害了?!绷治⒖粗n白的嘴唇,小聲說,“我們?nèi)タ瘁t(yī)生吧?張奶奶說,鎮(zhèn)上的王醫(yī)生很會看病的?!?/p>
老林笑了笑,那笑容里帶著疲憊,卻依舊溫和:“傻丫頭,爺爺這不是病,是老了。人跟樹一樣,到了秋天,葉子總會落的。”
“可是樹明年還會發(fā)芽,爺爺你……”林微的話說到一半,就被自己咽了回去。她不敢說下去,怕觸碰到那個最可怕的字眼。
老林伸出枯瘦的手,摸了摸她的頭。他的手很涼,帶著藥草的苦澀味?!盃敔斀棠銝|西,你可要好好學(xué)。”
“嗯!”林微用力點頭,把眼淚憋了回去。
從那以后,老林就把更多的精力放在了教林微手藝上。他不再讓她只是單純地畫符、念口訣,而是開始教她辨“尸相”,教她如何應(yīng)對最危險的“起尸”。
每天下午,陽光斜斜地照進(jìn)院子,老林就躺在藤椅上,林微坐在他腳邊的小板凳上,手里捧著那本泛黃的符譜,認(rèn)真地聽著。墨墨趴在林微的腳邊,懶洋洋地曬著太陽,偶爾抬起頭,看看老林,又看看林微,發(fā)出輕輕的呼嚕聲。
“辨尸相,是我們這行的基本功?!崩狭值穆曇粲行┥硢?,卻依舊清晰,“不同的死法,尸體的樣子也不同;死了多久,尸相也有差別。你得學(xué)會看,才能知道這‘客人’好不好帶,會不會惹麻煩?!?/p>
他頓了頓,咳嗽了幾聲,繼續(xù)說:“你看,要是病死的,尸體通常比較消瘦,皮膚發(fā)灰,眼窩凹陷。這種還好,怨氣不重,只要畫好安魂符,一般不會出亂子?!?/p>
“那要是……被人害死的呢?”林微小聲問,想起了當(dāng)年送小柱子回家的經(jīng)歷。
“橫死的就不一樣了。”老林的眼神沉了沉,“被刀殺的,傷口會發(fā)黑,周圍皮膚緊繃;被毒死的,嘴唇發(fā)紫,七竅可能有血痕;要是被淹死的,肚子會脹,手腳發(fā)腫,皮膚發(fā)白起皺……”
他描述得很細(xì)致,甚至有些可怕,但林微沒有害怕,只是聽得更認(rèn)真了。她知道,這些都是爺爺用一輩子的經(jīng)驗換來的,是她必須學(xué)會的東西。
“橫死的人,怨氣重,尤其是死得不明白、不甘心的,最容易出問題?!崩狭挚粗治ⅲ凵駠?yán)肅,“這種時候,你就要加倍小心,符要畫得更用心,鈴要搖得更勤,糯米也不能省?!?/p>
“那……要是遇到‘起尸’了怎么辦?”林微問出了那個她最害怕,也最想知道的問題?!捌鹗笔勤s尸匠最忌憚的事,一旦發(fā)生,輕則“客人”失控,重則傷及性命。
老林沉默了片刻,似乎在回憶什么。過了好一會兒,他才緩緩開口:“起尸,多半是因為尸體吸收了太多的陰氣,或者被什么邪祟附了身。一旦遇上,千萬別慌。”
“首先,你要穩(wěn)住自己?!崩狭稚斐鲆桓种?,點了點林微的額頭,“你的心一慌,陽氣就弱,邪祟就容易趁虛而入。記住,你是趕尸匠,是‘客人’的引路者,你得比他們強?!?/p>
林微用力點頭,把爺爺?shù)脑捓卫斡浽谛睦铩?/p>
“其次,要用鎮(zhèn)魂鈴?!崩狭种噶酥笒煸诶认碌哪敲躲~鈴,“這鈴能鎮(zhèn)住邪祟,也能提醒‘客人’,別忘了自己的本分。起尸的時候,你就用力搖鈴,同時后退,拉開距離?!?/p>
“然后呢?”林微追問。
“然后,撒糯米,貼鎮(zhèn)煞符?!崩狭终f,“糯米性陽,能驅(qū)散陰氣;鎮(zhèn)煞符比安魂符的力道更強,能暫時壓制住‘客人’的兇性。要是這兩樣都不管用……”
他頓了頓,眼神變得銳利起來:“就用桃木劍?!?/p>
林微下意識地摸了摸背在身后的那把小巧的桃木劍。那是老林在她第一次“走腳”時送給她的,她一直帶在身邊。
“桃木劍是辟邪的利器,尤其是用百年以上的桃木做的,再刻上鎮(zhèn)魂符,威力更大?!崩狭终f,“不到萬不得已,不要用它。畢竟,我們是送‘客人’回家,不是要傷害他們?!?/p>
“我記住了,爺爺。”林微認(rèn)真地說。
老林教得很耐心,林微學(xué)得也很用心。她把老林說的每一句話都記在心里,晚上的時候,就借著煤油燈的光,把這些都抄在一個小本子上,旁邊還畫上簡單的示意圖。
看著林微認(rèn)真的樣子,老林的臉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只是那笑容里,總帶著一絲難以掩飾的傷感。
天氣越來越冷,老林的病也越來越重。他常常一整天都躺在床上,精神好的時候,就靠在床頭,看著林微畫符、念口訣,偶爾指點幾句。
林微心里急得像火燒。她聽張奶奶說,鎮(zhèn)上的王醫(yī)生有一種進(jìn)口的藥,雖然貴,但能治很多疑難雜癥。她想給爺爺買,可是她沒有錢。
老林教她辨認(rèn)的草藥,有些可以拿到鎮(zhèn)上的藥鋪去賣,能換幾個零錢。林微就每天放學(xué)后,背著小竹筐,去附近的山上挖草藥。秋天的山風(fēng)很涼,吹得她小臉通紅,手指凍得僵硬,但她毫不在意。
她把挖來的草藥曬干,攢到一定數(shù)量,就趁著老林睡著的時候,偷偷跑到鎮(zhèn)上去賣。藥鋪的老板認(rèn)識老林,知道這是他的孫女,每次都會多給她幾個錢。
攢了一個多月,林微終于攢夠了一小袋零錢,有毛票,有角票,還有幾張皺巴巴的塊票。她把錢小心翼翼地包在一塊手帕里,藏在枕頭底下,心里既激動又忐忑。
這天下午,老林難得精神好一些,正靠在藤椅上曬太陽。林微攥著手帕,走到他面前,鼓起勇氣說:“爺爺,我有錢了,我們?nèi)ベI王醫(yī)生的藥吧?張奶奶說,那藥很管用的?!?/p>
她把包著錢的手帕遞到老林面前,眼睛亮晶晶的,充滿了期待。
老林看著那塊鼓鼓囊囊的手帕,又看了看林微凍得發(fā)紅的臉頰和手上的小傷口,眼神里充滿了疼惜。他沒有去接那手帕,只是輕輕嘆了口氣:“微微,把錢收起來吧?!?/p>
“為什么?”林微愣住了,眼睛里的光芒一下子黯淡下去,“爺爺,你不想好起來嗎?”
“傻丫頭,爺爺當(dāng)然想好起來?!崩狭置嗣念^,聲音溫柔卻堅定,“但是,有些東西,比命還金貴。這藥,爺爺不能吃?!?/p>
“為什么?”林微不明白,“難道錢不夠嗎?我可以再去挖草藥,我可以再多攢一些……”
“不是錢的事?!崩狭执驍嗨凵褡兊糜七h(yuǎn),“我們這行,吃的是陰陽飯,走的是生死路,早就把生死看淡了。爺爺活了這么大歲數(shù),該看的看了,該做的做了,沒什么遺憾了。這剩下的日子,爺爺想安安靜靜地過,把該教你的都教給你,比什么都強?!?/p>
他頓了頓,看著林微,認(rèn)真地說:“微微,你要記住,錢能買到很多東西,但買不來命,也買不來心安。我們趕尸匠,憑的是良心,守的是承諾,這些,比什么都重要。”
林微似懂非懂,但看著爺爺堅定的眼神,她知道,再說什么也沒用了。她默默地收起手帕,眼淚卻忍不住掉了下來,砸在手背上,冰涼冰涼的。
老林看著她哭,心里也不好受,但他沒有安慰她。他知道,有些道理,需要她自己慢慢體會;有些苦,也需要她自己慢慢承受。
從那天起,老林開始整理他的東西。他把那些泛黃的符譜、破舊的道袍、還有一些記錄著趕尸路線和禁忌的小冊子,都一一整理好,放在一個舊木箱里。
一個傍晚,夕陽的余暉透過竹葉,在地上投下長長的影子。老林把林微叫到身邊,從床底下拖出那個舊木箱,打開鎖,推到她面前。
“這里面,是爺爺一輩子的東西,也是我們林家這一脈的根?!崩狭值穆曇艉茌p,卻帶著一種沉甸甸的分量,“現(xiàn)在,爺爺把它交給你?!?/p>
林微看著箱子里的東西,那些她熟悉的符譜,她只在爺爺“走腳”時見過的道袍,還有那些寫滿了密密麻麻字跡的小冊子,突然明白了爺爺?shù)囊馑?。她的心臟“砰砰”直跳,既緊張又害怕,還有一種說不出的使命感。
“爺爺……”她的聲音有些顫抖。
“拿著吧。”老林把箱子往她面前推了推,“好好學(xué),好好記,別讓這門手藝在我們手里斷了?!彼粗治?,眼神里充滿了信任和期待,“微微,爺爺知道你膽小,但爺爺也知道,你心里有股韌勁。以后的路,要靠你自己走了,別怕?!?/p>
林微看著爺爺蒼白的臉,看著他眼里的信任,用力點了點頭,淚水再次模糊了雙眼。她伸出手,緊緊抓住了那個舊木箱的邊緣,仿佛抓住了一份沉甸甸的責(zé)任,也抓住了爺爺對她最后的期望。
秋風(fēng)穿過竹林,發(fā)出“沙沙”的聲響,像是在低語,又像是在嘆息。夕陽慢慢落下,把祖孫倆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映在青竹巷的泥土上,構(gòu)成一幅溫暖而傷感的畫面。
林微知道,爺爺?shù)娜兆硬欢嗔?。她能做的,就是好好學(xué)本事,守好這個家,守住這份傳承。哪怕她心里有再多的害怕和不舍,也必須堅強起來。
因為,這是爺爺交給她的,比命還金貴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