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醫(yī)院走廊彌漫著刺鼻的消毒水味,光線慘白,照著一排藍色塑料椅,空蕩蕩的。
空氣凝滯,只有頭頂老舊空調(diào)沉悶的嗡鳴。盡頭那間診室的門緊閉著,
門牌上“蘇夢醫(yī)生”幾個字冰冷反光。我靠墻站著,手指無意識地摳著墻皮,
心跳快得像是要撞碎肋骨。又一次。這月第幾次了?二十?三十?記不清了。胃里一陣翻攪,
不是病的,是慌的??诖锇櫚桶偷牟v本硌著皮膚,提醒我這次又得編個新花樣。腳氣?
上次用過了。偏頭痛?上上次。腸胃炎差點被要求驗糞,驚出一身冷汗。今天說什么?鼻炎?
對,就鼻炎。癥狀模糊,不好查證。我深吸一口氣,那味道沖得鼻子發(fā)酸,差點真打出噴嚏。
門開了。一個男生捏著病歷本低頭走出來,耳朵通紅。
冷氣混著更濃的消毒水味從門縫里涌出。我心頭一緊,輪到我了。推開門。
她坐在窗邊的辦公桌后,白大褂一絲不茍,襯得膚色愈發(fā)冷白。
窗外濃密的樟樹葉子擋住了大半光線,在她臉上投下細碎的陰影。她沒抬頭,
正低頭寫著什么,筆尖劃過紙張,沙沙作響。一縷黑發(fā)從她耳后滑落,垂在頰邊。我挪過去,
小心翼翼在就診椅上坐下,塑料椅面冰涼?!澳膬翰皇娣俊彼_口,聲音平淡,沒有起伏,
像冰冷的金屬器械擦過?!搬t(yī)生,我…鼻子不舒服?!蔽衣曇舭l(fā)虛,下意識吸了吸鼻子,
“堵得厲害,還老打噴嚏。”說完就后悔,太刻意了。她終于抬起頭。一雙眼睛黑白分明,
瞳孔極黑,像是能把人吸進去。目光在我臉上停留片刻,沒有任何情緒。她放下筆,
拿起一邊的壓舌板。“張嘴?!蔽翼槒牡貜堊?。冰冷的木片壓住舌頭,帶來輕微的惡心感。
她湊近了些,身上那股淡淡的、混合了消毒水和某種冷冽植物的氣息鉆進鼻腔。
我的心跳驟然失序,撞得胸腔發(fā)疼。她能聽見嗎?她檢查得很仔細,眼神專注,
仿佛在審視一個罕見的標本。呼吸輕輕拂過我臉頰。我屏住呼吸,一動不動?!昂韲涤悬c紅。
”她撤回壓舌板,扔進垃圾桶,“沒什么大事。最近換季,過敏源多。給你開點抗過敏藥?
”“好…好的,謝謝醫(yī)生?!蔽颐Σ坏c頭,不敢看她的眼睛。她低頭開始寫處方,
側(cè)臉線條清冷利落。診室里只剩下筆尖摩擦的沙沙聲。我偷偷看她,看她低垂的睫毛,
挺直的鼻梁,微微抿起的淡色嘴唇。每一次靠近都像一場兵荒馬亂的秘密遠征,
終點是她方圓一米內(nèi)這令人窒息又甘之如飴的空氣。處方撕下,遞過來。
指尖修剪得干凈整齊,透著健康的粉色?!鞍磿r吃藥。多喝水,注意休息。
”例行公事的囑咐。我接過那張紙,像接過圣旨?!爸x謝蘇醫(yī)生?!逼鹕?,逃離般走向門口。
手握住冰涼的門把時,身后那道平靜無波的聲音再次響起?!跋麓螕Q季注意點。
”我猛地回頭。她已經(jīng)低下頭繼續(xù)寫東西,仿佛剛才只是隨口一提。
但我后背瞬間冒出一層細汗。她是不是…發(fā)現(xiàn)了?拉開門,幾乎是踉蹌著沖出去。
走廊的冷空氣灌入肺葉,我才大口喘起氣。手里的處方箋被捏得死緊。下次?還有下次嗎?
這個月額度快用完了。還能編什么?。恳呻y雜癥?絕癥?腦海里閃過無數(shù)荒唐念頭。
走出校醫(yī)院,午后的陽光有些刺眼。我展開那張?zhí)幏剑堬w鳳舞的字跡,
開的是最普通的氯雷他定。旁邊還畫了個小小的、奇怪的符號,像個倒過來的問號。
是隨手畫的嗎?“哥們兒,又來了?”舍友胖子啃著蘋果,從上鋪探出腦袋,一臉賊笑,
“今兒又啥???相思?。俊蔽野巡v本塞進抽屜最底層,沒好氣地哼了一聲。
桌上攤著《內(nèi)科學》《診斷學》,還有打印的疑難癥狀大全。像個備考的醫(yī)學生,
只不過目的荒唐得可笑?!皾L蛋。鼻炎?!薄班耄∩壛?!從腳氣到鼻炎,
下次是不是該痔瘡了?”胖子笑得床板直顫,“我說林軒,至于嗎?不就是個校醫(yī)?
喜歡就去追,天天裝病,你真當人家看不出來?”我抓起一本《病理學》砸過去。
他哎喲一聲接住?!澳愣畟€屁。”我煩躁地抓抓頭發(fā)。追?怎么追?蘇夢那種女人,
漂亮得極具攻擊性,周身寫著“生人勿近”。除了裝病,
我想不出任何能和她正常說上話的理由。每一次“就診”,那短短幾分鐘,
是我貧瘠生活里唯一的光亮,哪怕伴隨著無休止的心虛和恐懼?!拔铱茨闶菦]救了。
”胖子把書扔回來,“賭不賭?月底前你肯定穿幫。蘇醫(yī)生那眼睛,毒得很。
”我心里咯噔一下。胖子的話像根針,扎破了我自欺欺人的氣球。穿幫?也許早就穿幫了。
她每次那平靜無波的眼神,那句“下次換季注意點”,
今天處方上那個奇怪的符號…像貓捉老鼠,冷漠地看著獵物徒勞地掙扎??赏2幌聛怼?/p>
像上了癮。第二天,我又站在了校醫(yī)院走廊。這次說是失眠,開了點谷維素。第三次,
聲稱打球扭傷了手腕。她捏著我的手腕,指腹溫熱干燥,按壓檢查。
我疼得齜牙咧嘴——來之前真讓胖子狠狠擰了一把。她抬眼看了看我,沒說什么,
開了支扶他林。第四次,慢性胃炎。第五次,神經(jīng)性耳鳴…借口越來越蹩腳,
演技卻被迫精益求精。我研究她的排班表,計算著人最少的時間段。病歷本越來越厚,
像個恥辱柱,記錄著我的荒唐和她的沉默。她始終是那個樣子。冷靜,專業(yè),
帶著淡淡的疏離。偶爾,在我描述某些離奇癥狀時,她眼底會極快地閃過一絲什么,
快得讓我以為是錯覺。是嘲諷?還是…探究?直到那天。我捂著肚子,
臉色慘白(用粉底液畫的),腳步虛浮(餓了兩頓)地走進診室。急性腸胃炎,
劇本準備好了,細節(jié)充實。她照例檢查,問診。聽我描述上吐下瀉的癥狀時,她忽然打斷我。
“上次開的胃藥,吃了嗎?”我一愣。上次?上次我說的是胃炎,開的好像是奧美拉唑?
“吃…吃了?!薄俺粤藥滋欤俊薄叭彀??!崩浜归_始冒出來?!鞍Y狀緩解了嗎?
”“好…好點了?!彼c點頭,沒再追問,低頭開藥。我松了口氣,后背濕了一片。
拿到藥方,依舊是那種龍飛鳳舞的字,旁邊又有個小符號,這次像個叉。落荒而逃。
走在陽光下,卻覺得渾身發(fā)冷。她絕對知道了。她在玩我??蔀槭裁??為什么不拆穿?
這貓鼠游戲,她樂在其中?恐懼和一種扭曲的興奮感交織著。我像是走在懸崖邊上,
明知下一步可能萬劫不復,卻貪戀著崖邊的風景。月底快到了。胖子說的對,快穿幫了。
我決定最后搏一把。來個大的,然后…然后也許就該“痊愈”了。掛完最后一個號,
整整三十次。我站在校醫(yī)院門口,像即將赴死的勇士。最后一次。就最后一次。走進去。
走廊依舊安靜。推開門。她還在那里,像一尊永不移動的冰冷雕塑。這次沒等我開口。
她抬起頭,目光直接落在我臉上,手里拿著一份文件?!傲周??”她叫我的名字,
聲音比平時更冷?!笆恰俏遥K醫(yī)生?!蔽倚奶绻?。她沒問病情。
只是將手里那份文件推過桌面。紙頁摩擦,發(fā)出刺耳的聲響。
是那份一周前的全校新生強制體檢報告。每個人都被抽了血,做了全面檢查。“解釋一下。
”她靠回椅背,雙手交疊放在桌上,眼神像手術刀,精準地剖開我所有的偽裝,“所有指標,
完美?!斌w檢報告在她指尖下,白紙黑字,冰冷無情。
心率、血壓、血常規(guī)、肝功、腎功…一切正常,健康得能去競選宇航員。那幾張薄薄的紙,
此刻重逾千斤,壓得我抬不起頭。空氣凝固成冰,堵在喉嚨口,咽不下,吐不出。她沒催,
只是看著我。那目光帶著一種冰冷的審視,像在觀察玻璃箱里垂死掙扎的昆蟲。
窗外的蟬鳴聒噪得刺耳,襯得診室里的寂靜愈發(fā)令人窒息。冷汗順著脊柱滑下,冰涼的癢。
大腦一片空白,所有精心編織的謊言在這份鐵證面前碎成齏粉。編啊,再編一個。
腦子里有個聲音在尖叫,但舌頭像打了結(jié),動彈不得?!拔摇甭曇舾蓾孟袷巧凹埬Σ?,
“可能…可能是誤診…或者…間歇性的…”越說越小聲,在她毫無波動的注視下,
最后的狡辯也潰不成軍。她極輕地笑了一下,不是愉悅,是徹骨的寒意。
指尖在那份完美的體檢報告上點了點?!耙粋€月。三十次?!彼蛔忠活D,
每個字都像冰錐砸下來,“從感冒到腳氣。林軒,你究竟想干什么?”完了。徹底完了。
羞恥、難堪、恐懼…還有一股破罐子破摔的豁出去了。反正已經(jīng)這樣了。最壞的結(jié)果,
不過是被告到教務處,背上處分,成為全校笑柄。但比起再也見不到她,
好像…也沒那么可怕。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幾乎要跳出來。我猛地抬起頭,
撞上她冰冷的視線,臉頰燒得滾燙?!拔摇蚁矚g你!”聲音因為緊張而劈叉,
突兀地在安靜的診室里炸開,“蘇醫(yī)生!我從第一次見到你就…就喜歡你了!
我沒辦法…我只能…只能這樣來見你!”語無倫次。
把所有積壓的、扭曲的、見不得光的心事,像倒垃圾一樣轟地全倒了出來。說完,
大口喘著氣,不敢看她的反應。像個等待審判的囚徒。預想中的怒斥沒有到來。
甚至沒有任何聲音。死一樣的寂靜。我鼓足勇氣,抬眼看向她。
蘇夢臉上的冰冷似乎松動了一瞬。她微微偏了下頭,像是在確認什么。然后,
那雙極黑的瞳孔里,某種壓抑已久的東西,翻涌了上來。不是感動,不是錯愕,
是一種…極其復雜的,近乎瘋狂的冰冷恨意。她緩緩地、緩緩地站起身。
白大褂隨著她的動作垂下,沒有一絲褶皺。然后,她做出了一個我做夢都想不到的動作。
她的手伸向白大褂口袋。掏出一樣東西。不是筆,不是聽診器。
金屬冷光在慘白的燈光下倏然一閃。一把小巧、極其鋒利的手術刀。刀尖閃著寒芒,
穩(wěn)穩(wěn)地指向我的喉嚨。冰冷的金屬觸感緊貼皮膚,激得我汗毛倒豎。
死亡的氣息瞬間攫住了我,血液凍結(jié),四肢僵硬得無法動彈。我瞪大眼睛,
難以置信地看著她。她的手指穩(wěn)得可怕。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有那雙眼睛,
里面燃燒著刻骨的仇恨和一種近乎瘋狂的快意?!罢谩!彼_口,聲音低沉沙啞,
帶著一種毛骨悚然的溫柔,“我也等你很久了——”刀尖微微用力,刺破皮膚,
一絲尖銳的痛感傳來。“三年前,江城十字路口,那場車禍?!蔽业耐酌偷厥湛s。
三年前…車禍…“忘了?”她嘴角勾起一個殘忍的弧度,“你父親,林國明。他當時在場,
做了偽證?!毙呐K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父親…偽證…“他告訴警察,
那輛肇事的渣土車是正常行駛?!彼穆曇艨嚲o,像一根隨時會斷裂的弦,“他說是我姐姐,
蘇晴,違規(guī)闖紅燈?!薄胺牌ǎ 彼偷匕胃呗曇?,又瞬間壓下去,像是怕驚擾了什么,
只有握著刀的手穩(wěn)如磐石,“監(jiān)控壞了!唯一的目擊證人就是你父親!他的證詞,
判了我姐姐全責!”“她死了。”這三個字,她幾乎是咬著牙擠出來的,帶著血沫般的恨意,
“躺在ICU里三天,沒等到任何道歉和賠償,死了。”我的呼吸驟然停止。血液沖上頭頂,
又在瞬間褪得干干凈凈。父親…他從未提過…他只說當年出庭作過證,
幫了一個可憐的司機…“你們林家,拿著那些昧良心的錢,過得很好吧?”她湊近了些,
冰冷的呼吸噴在我臉上,手術刀的寒意滲入皮膚,“父債子償,天經(jīng)地義。
”“我查了你很久。等你考進這所大學,等我調(diào)來這里?!彼难凵癔偪穸洌?/p>
“等你一次又一次送上門來。”“現(xiàn)在,”她手中的體檢報告因為用力而抖得嘩嘩作響,
像絕望的哀嚎,“該還了?!睍r間仿佛被手術刀尖凝固了。喉間的刺痛感如此清晰,
帶著死亡的寒意。我能感覺到細微的血珠滲出來,沿著冰冷的金屬滑下。大腦一片空白,
嗡嗡作響。父親躲閃的眼神,偶爾的唉聲嘆氣,
家里三年前突然換的新車…碎片般的記憶瘋狂涌現(xiàn),拼湊出一個我不敢相信的真相。
冷汗瞬間濕透后背,黏膩地貼在皮膚上?!安弧豢赡堋甭曇羲粏〉貌幌褡约旱模?/p>
帶著劇烈的顫抖,“我爸爸他…他不會…”“不會?”蘇夢冷笑一聲,刀尖又逼近半分,
那冰冷的觸感讓我瞬間噤聲,“需要我把庭審記錄找出來給你看?
上面有你父親林國明親筆簽名的證詞!白紙黑字!”她的眼睛通紅,
恨意幾乎要化為實質(zhì)將我灼穿?!澳阒肋@意味著什么嗎?
意味著我姐姐死了還要背負肇事者的罵名!意味著我爸媽到現(xiàn)在都抬不起頭!
意味著那個真正的兇手,那個酒駕超速的渣土車司機,只賠了幾萬塊就逍遙法外!
”每一個字都像重錘,砸得我耳膜轟鳴,心膽俱裂。我想反駁,想為父親辯解,
但喉嚨被恐懼和巨大的震驚堵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只能徒勞地睜大眼睛,
看著眼前這個被仇恨吞噬的女人。“知道我這三年怎么過的嗎?”她的聲音陡然低沉下去,
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疲憊和瘋狂,“每一天,每一天都在想著怎么讓你們林家付出代價。
看著你像個傻子一樣在我面前演戲,真是…可笑又可悲。
”她另一只手里的體檢報告被攥得不成樣子,指節(jié)因用力而泛白。“完美?是啊,
身體是挺完美??上В母问呛诘??!痹\室里死寂無聲,只有我們兩人粗重的呼吸交錯。
窗外夕陽西下,血色的光透過窗戶,映在她蒼白的臉上和那柄冰冷的手術刀上,詭異又絕望。
我看著她眼中的瘋狂和痛苦,心臟像是被撕開一道口子,冷風呼呼地往里灌。
為父親可能犯下的罪,也為她這三年的煎熬,更為我們之間這荒謬而殘酷的結(jié)局。
“蘇…蘇醫(yī)生…”我艱難地開口,聲音破碎,
…如果真的是這樣…我…我代他向你道歉…對不起…真的對不起…”淚水毫無預兆地涌上來,
模糊了視線,“我可以…可以幫你翻案…我們可以去找證據(jù)…”“翻案?
”她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嘴角扯出一個扭曲的弧度,“拿什么翻?就憑你一句道歉?
憑你這些裝病騙人的小把戲?林軒,你和你父親一樣,嘴里沒有一句真話!
”她的情緒驟然激動起來,手腕微微顫抖,刀尖劃破皮膚,更深的刺痛傳來。
我嚇得僵直不動,冷汗涔涔而下?!拔业炔涣四敲淳昧耍 彼秃鹬?,眼中涌出水光,
卻又被她強行逼退,“我只知道,你們林家欠我姐姐一條命!今天就先拿你祭她!
”她眼中殺機迸現(xiàn),手腕猛地抬起!“等等!”我失聲尖叫,絕望地閉上眼,
“那條路根本沒有紅綠燈!”揮下的動作猛地頓住。刀尖懸在我喉結(jié)上方,微微震顫。
她愣住了。眼中的瘋狂凝固,被一絲極快的錯愕取代?!啊裁??
”求生的本能讓我語無倫次地急喊出來,大腦飛速運轉(zhuǎn),
捕捉著三年前那個模糊的夏天父親酒后的只言片語:“江城那個十字路口!
三年前夏天在修路!根本就沒啟用紅綠燈!我爸說過!他說那天霧大,
他看錯了信號燈指示牌!他后來后悔了!他一直很愧疚!”我猛地睜開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