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翼已然化作了血肉磨盤。
趙軍的陣線被擠壓得彎曲、變形,像一根繃到極致的弓弦,下一刻就要斷裂。秦軍黑色的甲胄匯成鐵流,不斷沖擊著搖搖欲墜的盾墻。每一聲盾牌碎裂的巨響,都伴隨著一名趙軍的慘嚎和倒地。泥漿被鮮血和得更加粘稠,殘肢斷臂混雜其中,踩上去滑膩不堪。
“頂住!給老子頂住!”一名趙軍都尉聲嘶力竭地吼叫,隨即被數(shù)支刺來的長矛捅穿,尸體被挑飛,落入混亂的人群。
崩潰就在眼前。
就在這千鈞一發(fā)之際,廉頗到了!
老將連人帶馬,如同一柄燒紅的鐵錐,狠狠楔入秦軍攻勢最猛之處!長戟舞動,不再是精妙的招式,而是最純粹、最暴戾的力量宣泄!戟鋒過處,人馬俱碎!他根本不顧自身,甲胄上又添數(shù)道深可見骨的傷口,鮮血潑灑,卻只讓他那雙眼睛更加赤紅,咆哮聲更加駭人。
“老將軍在此!”
“殺!殺光這些秦狗!”
瀕臨崩潰的趙軍左翼,看到那道如同血染戰(zhàn)神般的身影,幾乎熄滅的斗志轟然復(fù)燃。殘存的士兵發(fā)出野獸般的嚎叫,擠榨出最后一絲氣力,瘋狂地反撲回去!
廉頗的親兵隊緊隨其后,以他為鋒尖,瞬間撕開了一道血口子!
戰(zhàn)場局勢,竟因為這一人一騎的悍勇,出現(xiàn)了片刻的僵持。
混戰(zhàn)中,那口白木棺槨也被抬到了左翼。抬棺的趙卒又倒下一個,被秦軍冷箭射穿了咽喉,立刻有旁的兵士紅著眼補(bǔ)上位置。棺木在人群中劇烈地顛簸、搖晃,那道幽深的裂縫時張時合,如同一個在不斷咀嚼的黑色口器。
混戰(zhàn)里,一名異常高大雄健的秦軍銳士,看甲胄應(yīng)是“銳士”中的佼佼者,盯住了廉頗。他悄無聲息地潛近,趁著廉頗一戟蕩開三把長戈的空隙,手中那柄厚重?zé)o比的戰(zhàn)鉞帶著惡風(fēng),攔腰猛斬!這一下若是斬實,便是鐵甲也要被劈開!
廉沛睚眥欲裂,欲要撲上抵擋,卻被兩名秦兵死死纏住。
眼看鉞刃及體——
“咚!”
一聲沉悶至極、絕不像是金鐵交鳴、反倒像是重錘砸在朽木上的怪響炸開!
那口原本在數(shù)步之外顛簸的棺槨,竟不知如何,在無人抬舉的一側(cè),猛地向外一凸!恰好撞在了那秦軍銳士的戰(zhàn)鉞側(cè)面!
力量大得異乎尋常!
那銳士只覺一股冰寒刺骨的巨力從鉞身傳來,虎口迸裂,整條手臂瞬間酸麻失去知覺,沉重的戰(zhàn)鉞竟拿捏不住,脫手飛出!他滿臉的難以置信和驚駭,僵在原地。
廉頗的戰(zhàn)場本能快過思緒,豈會錯過這電光石火的機(jī)會?長戟回掠,冰冷的戟刃輕而易舉地切開了那銳士咽喉的皮甲與血肉。
鮮血噴濺。
有幾滴,溫?zé)嵝杉t,濺射到了那口棺槨新撞出的凸起處,以及那道幽深的裂縫邊緣。
不可思議的一幕發(fā)生了。
那些血珠,竟像是滴在燒紅的烙鐵上一般,發(fā)出極其輕微的“滋滋”聲,瞬間便被那白茬木頭吸吮了進(jìn)去,消失無蹤!連半點痕跡都未曾留下。
而那棺蓋的裂縫深處,那濃得化不開的黑暗,似乎極其輕微地蠕動了一下。一股更加陰寒、更加死寂,卻又夾雜著一絲難以言喻的貪婪滿足的氣息,從中彌漫出來,雖然微弱,卻讓附近幾個激戰(zhàn)中的士兵都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顫,下意識離那棺材遠(yuǎn)了些。
廉頗的心徹底沉了下去。
冰涼的寒意順著脊椎爬升。
不是錯覺!絕不是!
這棺材……這棺材里的東西,在飲血!
它在沙場上狩獵,或者說,它在利用這場殺戮,汲取著什么!
趙王!那口棺槨是趙王所賜!他賜下的不僅僅是對一個老將的羞辱,不僅僅是一具收斂尸骸的容器……這里面,到底封著什么?!
沙場搏命,容不得他細(xì)思這令人頭皮炸裂的詭譎。秦軍的攻勢雖被暫時遏制,但兵力懸殊實在太大,左翼的趙軍已是強(qiáng)弩之末,全憑他一人之勇和一口不肯咽下的氣在硬撐。
他必須找到破局之法,否則,今日便是他和麾下兒郎盡數(shù)葬身于此之時,連帶著這口飲血的妖棺!
他的目光如電,掃過混亂的戰(zhàn)場,越過層層疊疊的黑色頭盔,猛地定格在秦軍后方一面高高豎起的、繡著猙獰獸紋的旗幟上。
是秦軍左翼的指揮旗!旗下,一名秦將正在幾名扈從的簇?fù)硐拢粩喟l(fā)號施令,調(diào)動兵力。
擒賊先擒王!
廉頗深吸一口氣,壓下渾身傷口的劇痛和那棺槨帶來的刺骨寒意,用盡全身力氣,發(fā)出咆哮:
“廉沛!帶人跟上我!鋒矢陣——目標(biāo),敵軍將旗!”
“鑿穿他們!”
他猛夾馬腹,戰(zhàn)馬人立而起,發(fā)出一聲撕裂般的悲鳴,再次向前狂沖!長戟所指,正是那面獵獵飄揚(yáng)的獸紋旗!
剩余的親兵和還能動彈的趙軍精銳發(fā)出決死的吶喊,匯聚成一股小小的、卻鋒利無匹的洪流,緊緊跟隨在那口再次劇烈顛簸起來的棺槨之后,向著秦軍最厚實的地方發(fā)起了自殺式的沖鋒!
每一步推進(jìn),都伴隨著慘烈的傷亡。
每一步腳下,都浸透了溫?zé)岬难骸?/p>
廉頗不管不顧,眼中只有那面將旗。長戟翻飛,不知疲倦地收割著生命。他感覺自己的體力在飛速流逝,傷口火辣辣地疼,每一次呼吸都帶著鐵銹味。
就在他沖殺到距離那秦將僅有三十步,已經(jīng)能看清對方臉上驚怒表情的時候——
異變再生!
他身側(cè)一名殺紅了眼的趙軍屯長,嗷嗷叫著撲向一名秦軍軍官,卻冷不防腳下被一具尸體絆倒,整個人向前撲去,手中染血的環(huán)首刀脫手飛出,劃出一道寒光,竟直直射向——
那口棺?。?/p>
“鏘!”
金屬撞擊木頭的刺耳聲響。
那刀尖不偏不倚,狠狠扎進(jìn)了棺蓋那道裂縫的邊緣,卡在了那里!刀身兀自嗡嗡震顫!
所有看到這一幕的人,動作都下意識地頓了一頓。
時間仿佛凝固了一瞬。
然后——
“嗬……嗬……”
一種極其輕微、極其怪異,仿佛是從極其遙遠(yuǎn)的深淵底部,或者是從腐朽了千年的肺葉里艱難擠壓出來的……氣流聲,順著那卡著刀的裂縫,幽幽地飄了出來。
那根本不是人所能發(fā)出的聲音。
嘶啞,破碎,帶著一種非人的空洞和冰冷。
像是有什么東西,在棺材里面,被這一刀驚動了。
或者說,終于滿足了什么條件,得以發(fā)出一點聲響。
那聲音微弱得幾乎被戰(zhàn)場喧囂淹沒。
但沖在最前方的廉頗,渾身猛地一僵,動作出現(xiàn)了剎那的凝滯。
那聲音……直接鉆進(jìn)了他的腦子!
不是一個完整的詞,更像是一段雜亂無章、充滿怨毒和渴望的碎片,混雜著無盡的死亡氣息,冰冷地滲入他的神智。
“……血……”
“……更多……”
“……痛……”
“……恨……”
無數(shù)的負(fù)面情緒和破碎的意念,如同冰針,刺入他的頭顱。
廉頗猛地甩頭,試圖驅(qū)散這詭異的侵?jǐn)_,牙關(guān)緊咬,額頭上青筋暴起。
他強(qiáng)迫自己重新聚焦目光,死死盯住三十步外那臉色開始發(fā)白的秦將。
必須殺了他!
就在他凝聚起最后氣力,準(zhǔn)備策馬前突的瞬間——
那冰冷、破碎、非人的低語,再次糾纏上來,這一次,似乎稍微清晰了一點點,帶著一種令人骨髓凍結(jié)的蠱惑:
“……殺……”
“……盡……”
“……賜汝……力……”
一股遠(yuǎn)比之前更加陰寒、卻莫名帶著一種狂暴牽引力的氣息,猛地從那棺槨裂縫中涌出,并非針對秦軍,而是如同無形的觸手,纏繞上廉頗的身體。
廉頗只覺得一股冰冷狂躁的力量莫名涌入四肢百骸,傷口處的劇痛奇異地麻木了,疲憊感被一種詭異的亢奮所取代,眼中所見的一切都蒙上了一層淡淡的血色。
殺戮的欲望前所未有地高漲,幾乎要沖垮他的理智。
這不是他的力量!
是那鬼東西的!是那棺中之物的!
“滾出去!”廉頗在心中發(fā)出一聲怒吼,意志如同磐石,死死對抗著那冰寒的侵蝕和蠱惑。
但他的身體,卻已經(jīng)借著這股外力,如同離弦之箭,猛地竄了出去!速度竟比巔峰時更快!
長戟化作一道血色閃電,直劈那驚駭欲絕的秦將!
“保護(hù)將軍!”秦軍扈從驚叫著撲上。
血光爆濺!
在這一片極致的混亂、血腥與詭異低語的糾纏中,誰也沒有注意到,遠(yuǎn)處邯鄲城樓之上,一道模糊的人影,正靜靜地注視著下方戰(zhàn)場,注視著那口白木棺槨,以及它所指向的老將。
那冰冷的狂流蠻橫地沖刷著廉頗的四肢百骸。
力量,一種陌生而暴戾的力量,在他衰老的軀體內(nèi)奔涌,壓過了傷口的劇痛,淹沒了筋骨的酸乏。視野邊緣蒙上了一層不祥的暗紅,耳中的廝殺聲變得扭曲而遙遠(yuǎn),取而代之的,是血管中奔流的、被強(qiáng)行催谷出的轟鳴,以及……棺中那持續(xù)不斷、碎屑般的冰冷低語。
“……殺……”
“……盡……”
每一個音節(jié)都像冰錐,鑿擊著他的理智。
廉頗死死咬住牙關(guān),鐵銹味在口腔中彌漫,不知是敵人的血,還是自己牙齦迸出的血。他的意志如同驚濤駭浪中的孤礁,承受著一次又一次的沖擊。不能迷失!他是趙將廉頗,不是被邪物驅(qū)使的屠夫!
然而,他的身體卻在那股外來的、充滿死亡氣息的力量驅(qū)使下,做出了遠(yuǎn)超平日反應(yīng)的動作。
面對迎面刺來的三柄長戈,他甚至沒有格擋,長戟以一種近乎詭異的弧度自下而上撩起,后發(fā)先至!戟刃劃過一道凄冷的寒光,三名秦軍戈手的手臂齊肩而斷,鮮血如瀑噴涌!慘叫聲剛起,廉頗的戰(zhàn)馬已撞入他們中間,馬蹄踐踏著倒地的軀體,繼續(xù)前沖。
三十步!二十步!
那秦軍將領(lǐng)臉上的驚怒已然化為駭然。他親眼看著那白發(fā)老將如同地獄歸來的惡鬼,以一種非人的速度和力量撕裂了他親衛(wèi)的阻攔,那雙赤紅的眼睛死死鎖定了自己,里面翻涌的不是沙場常見的殺氣,而是一種更原始、更瘋狂的毀滅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