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理智最終戰(zhàn)勝了灼燒的食欲。
屹丞猛地扭過頭，不再看那塊散發(fā)著致命誘惑的芝麻糖餅。他用力之猛，幾乎能聽到自己脖頸發(fā)出的輕微聲響。他蜷縮回原來的角落，用那件潮濕的外套緊緊裹住自己，將臉深深埋進(jìn)膝蓋。
不能吃。來歷不明的東西，尤其是來自那樣一個看不透的人，絕不能碰。這是他在街頭學(xué)來的生存法則。那老道人無聲的審視比任何惡言惡語都更讓他心慌，那平靜目光下的深意讓他本能地感到畏懼和……一絲被看輕的憤怒。仿佛在那道人眼中，他只是一個會被食物輕易引誘的、毫無價值的乞兒。
胃里的空虛感更加尖銳地抗議著，糖餅的甜香像無形的鉤子，不斷撩撥著他的意志。他咬緊牙關(guān)，強(qiáng)迫自己去想別的，去想張嬸饅頭帶來的溫暖，去想橋洞外灰暗的天空，去想任何能分散注意力的事情。
這一夜，格外漫長。他在饑餓、寒冷和紛亂的思緒中輾轉(zhuǎn)反側(cè)，直到天邊泛起魚肚白，才在極度的疲憊中昏昏沉沉地睡去。
等他被清晨的喧囂和涼意驚醒時，第一眼就望向那塊水泥墩。
糖餅不見了。
連墊著的油紙都消失了蹤影，仿佛昨夜的一切真的只是一場荒誕的夢。只有空氣中似乎還殘留著一絲極淡的、若有若無的芝麻焦香。
屹丞愣了片刻，心里說不清是失落還是慶幸。他甩甩頭，爬出橋洞，用路邊積水胡亂抹了把臉，冰涼的觸感讓他清醒了不少。他必須去找點(diǎn)吃的。
這一整天，他都有些心神不寧。那個老道人的身影和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總在他腦海里浮現(xiàn)。他下意識地在街巷人流中搜尋，卻再也看不到任何蹤跡。那個人就像一滴水融入了大海，消失得無影無蹤。
傍晚時分，饑腸轆轆的屹丞溜達(dá)到城西的老街。這里比橋洞附近更破舊，行人也多是一些老人和底層勞力。街角有個簡陋的茶攤，支著歪斜的棚子，擺著幾張油膩膩的舊桌子，賣最便宜的粗茶和幾分錢一個的燒餅。
攤主是個跛腳的老頭，大家都叫他孫伯。此刻茶攤沒什么客人，孫伯正靠在爐子邊打盹。
屹丞遠(yuǎn)遠(yuǎn)看著那摞剛出爐、泛著焦黃的燒餅，咽了咽口水。他身上一分錢都沒有。他猶豫著，是不是該離開。
就在這時，他的目光猛地定住了。
就在茶攤最靠里、最不起眼的那張桌子旁，坐著一個人。
青灰色的舊道袍，洗得發(fā)白，但干凈整齊。清癯的身形，花白的頭發(fā)挽成一個簡單的道髻。正是昨夜那個神秘的老道人！
他正端著一個粗瓷大碗，慢悠悠地喝著里面的茶水，目光平靜地看著街上步履匆匆為生計(jì)奔波的人們，神態(tài)安詳?shù)梅路鹚恢笔沁@里的常客。
屹丞的心臟又一次不爭氣地狂跳起來。他怎么會在這里？是巧合？還是……沖著自己來的？
道人似乎并沒有注意到他，依舊不緊不慢地喝著茶。
屹丞僵在原地，進(jìn)退維谷。最終，饑餓感和一種強(qiáng)烈的好奇心壓倒了他的警惕。他深吸一口氣，鼓起勇氣，一步步挪向茶攤。他沒有靠近道人，而是在離他最遠(yuǎn)的一張桌子旁蹲了下來，假裝看著地面，眼角余光卻死死鎖著那道身影。
孫伯被腳步聲驚醒，瞇縫著眼看了看屹丞，似乎認(rèn)得這個常在這一帶流浪的孩子，嘟囔了一句：“沒錢可別在這兒礙事啊?！北阌珠]上了眼。
道人依舊沒有反應(yīng)，仿佛屹丞的存在與街邊的石頭無異。
時間一點(diǎn)點(diǎn)過去。街燈亮起，茶攤的燈泡也散發(fā)出昏黃的光暈。孫伯開始收拾東西，準(zhǔn)備收攤。
道人終于喝完了最后一口茶，將粗瓷碗輕輕放在桌上。他伸手入袖，摸出幾張毛票，仔細(xì)地?cái)?shù)出茶錢，壓在碗底。然后，他站起身，準(zhǔn)備離開。
自始至終，他沒有看屹丞一眼。
屹丞的心一點(diǎn)點(diǎn)沉下去。果然……昨夜只是巧合嗎？自己昨天的戒備，是否讓他失去了什么？一種莫名的失落和焦急涌上心頭。
就在道人即將走出茶攤棚子的陰影，步入外面街道的那一刻，異變突生。
也許是起身太急，也許是年紀(jì)大了，道人的袖袍似乎不經(jīng)意間拂過了桌面。
“?！?/p>
一聲清脆的金屬撞擊聲響起。
一枚亮閃閃的東西從他袖中滑落，掉在坑洼不平的泥地上，彈跳了兩下，滾落到距離屹丞不到三步遠(yuǎn)的地方。
那是一枚銅錢。不是現(xiàn)在流通的硬幣，而是一枚磨得锃亮、透著古意的舊式銅錢，在昏黃的燈光下，泛著溫潤柔和的黃光。
道人似乎毫無察覺，腳步未停，眼看就要融入街道的人流。
屹丞的目光瞬間被那枚銅錢吸引。它能買兩個，不，甚至能買三個孫伯的燒餅！足以讓他飽餐一頓，甚至能支撐一兩天的飯錢。
它的主人沒有發(fā)現(xiàn)。孫伯背對著這邊，還在慢吞吞地收拾爐灶。
只要他飛快地伸手，撿起來，攥進(jìn)手心，絕不會有人知道。這是天上掉下來的餡餅，是對他昨夜忍受饑餓的補(bǔ)償！
他的呼吸驟然急促，身體微微前傾，手指甚至因?yàn)閮?nèi)心的激烈掙扎而輕輕顫抖。饑餓感像火焰一樣灼燒著他的胃和理智。
撿？還是不撿？
道人的背影即將消失在街角。
就在那一剎那，昨夜橋洞下的畫面猛地撞進(jìn)腦?！请p深邃的、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那無聲的詰問，那放在水泥墩上考驗(yàn)他的糖餅……
這個念頭像一盆冰水，兜頭澆滅了他心中翻騰的貪念。這枚銅錢，和那糖餅何其相似！這會不會是……又一次試探？
幾乎是一種本能，或者說是一種被那目光激發(fā)出的、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倔強(qiáng)和尊嚴(yán)，屹丞猛地跳了起來。
他不再猶豫，沖上前兩步，一把撿起那枚猶帶地氣微涼的銅錢，朝著道人即將消失的背影，用盡全力喊出了從昨晚到現(xiàn)在的第一句話：
“喂！你的錢！掉了！”
他的聲音因?yàn)榫o張和許久未大聲說話而顯得有些嘶啞突兀，劃破了傍晚老街的嘈雜。
道人的腳步，應(yīng)聲而停。
他緩緩轉(zhuǎn)過身?；椟S的光線在他臉上投下深深的陰影，讓人看不清他的表情。但他的目光，再一次準(zhǔn)確無誤地落在了屹丞身上。
這一次，那目光似乎與之前有些不同。那深潭般的平靜里，仿佛有什么極細(xì)微的東西松動了一下，掠過一絲難以捕捉的微光，像是……一絲極淡的訝異，又或是別的什么。
他沒有立刻去接那枚銅錢，而是看著屹丞因奔跑和激動而微微泛紅的臉頰，以及那雙因?yàn)樽龀稣_選擇而顯得格外清亮的眼睛。
半晌，他蒼老的、帶著一種奇特韻律的聲音，第一次在屹丞耳邊響起，不高，卻清晰地穿透了周圍的喧囂：
“你……怎知這錢，一定是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