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名楚昭恒,字景明,先帝楚穆晏第六子,大楚朝第十二任君主。先帝賓天之后,
朕承其基業(yè),繼大統(tǒng)而臨御天下。雖不及先帝英明神武,然臨朝理政多年,
亦親手教養(yǎng)出一位賢明太子。如今,他已承繼朕之位。自思,也算對得起列祖列宗了。
1.深宮出身,步步驚心我的出身算不得順遂。母妃江婉瑩本是江南女子,
父兄雖皆在朝中為官,然官職低微、在朝中毫無根基可言。她入宮后位份不高,只封了云嬪,
住在宮中西南角的碎玉軒。軒里滿園都種著玉蘭,花開時節(jié)固然雅致,可她的心思,
從來不在賞花上。這深宮里的女子,入得宮來,緣由本就各有不同。我母妃心里,
卻只系著家族榮耀。懷我之時,她滿心以為,有了皇子傍身,便能為江家謀得更多福祉,
讓家族更得圣寵??傻弁跣乃忌畛粒重M是她一介婦人能揣度的?到頭來,
她也只得了個云嬪的位份,終究沒能如當初期盼的那般,為家族爭來更多榮光。我出生那日,
母妃在御花園散步時不慎滑倒,我因此提前降世,先天便帶了不足。
可她非但不設法為我好好調(diào)養(yǎng),反倒常讓我感染風寒。一歲那年,我更是突發(fā)高燒,
雖僥幸活了下來,湯藥卻成了家常便飯。母妃心里,總想借著我這病弱的身子,
引父皇踏足碎玉軒,她只把我當成固寵邀寵的工具。我出生后,若是父皇長時間不來,
她總在夜里等我睡熟后,悄悄推開窗戶,讓我本就孱弱的身體更加病弱。父皇是位英明君主,
雖不常來后宮,卻也偶爾會到碎玉軒看看我這個體弱的皇子——許是怕我突然夭折,
每次來都會帶來許多寓意吉祥的賞賜,太醫(yī)也會隔段時間來為我請脈調(diào)理。可即便如此,
也架不住我反復生病。宮里的孩子總是早熟的。母妃耳提面命,我也懂:能爭到父皇的關注,
日子才能好過些。宮人向來捧高踩低,沒了圣寵,下場多半好不了??筛富实膬号姸?,
從不缺皇子皇女。我不過是占了個性子靜、不鬧騰的便宜,才得了他兩分喜愛,可這兩分,
已是其他皇子皇女求而不得的。但一個看著注定長不大、活不長久、還總病歪歪的孩子,
怎可能一直留住父皇的注意力?我幼時不算聰慧,甚至可說有些笨拙。
其他皇子皇女早已能流利說話,我卻只會用兩三個字拼湊意思,直到三歲才把長句說利索,
樣樣都比尋常幼兒慢半拍。更多時候,母妃只是坐在窗前,望著滿院玉蘭自怨自艾,
或是哼些凄婉的詞曲,眉宇間總鎖著化不開的愁緒。碎玉軒的偏殿還住著位汐答應,
她無兒無女,日子過得清苦,早已被父皇遺忘。她出身本就不高,是商賈人家的女兒。
當初父兄為求前途送她進宮選秀,她憑著江南女子的柔美被留了下來,
可僅被父皇翻了一次牌子,便又被拋在了腦后。后來,她許是覺得該拼一把,
否則真要徹底湮沒在深宮之中了。有次父皇來看我,她不知買通了母妃身邊哪個宮人,
竟突然出現(xiàn)在父皇面前——要知道,往常父皇駕臨碎玉軒,母妃總會讓宮人守緊宮門,
絕不許她隨意出來。這次,她借著一首助興的琵琶曲,總算再次引了父皇注意。第二日,
她便被晉升為汐嬪,雖仍住碎玉軒偏殿,可既已在父皇面前露了臉、侍了寢,
就不是母妃想攔就能攔住的了。母妃當時氣得差點把手帕扯爛,卻沒敢對剛升位的她發(fā)作。
看著流水般的賞賜被抬進偏殿,母妃眼中滿是妒意,
當即就把當天伺候的幾個宮人退回了內(nèi)監(jiān)司。不過兩日,一個從碎玉軒出去的宮人,
便“失足”掉進了御花園的花池,淹死了。父皇有段時日沒再來母妃的碎玉軒,
我的身體才剛好些,她就又開始折騰我。我雖是皇子,終究是個孩子,
哪經(jīng)得住這般反復折騰?于是便斷斷續(xù)續(xù)生病,總不見好,御醫(yī)只說我底子差,需要靜養(yǎng)。
宮里總有新的皇子皇女出生,有的聰慧,有的漂亮,有的格外討人喜歡。
母妃連這點都參不透,仍想著用這種法子絆住父皇,不過是白費心思。深宮就是如此,
每年都有新人進宮,從來都是只見新人笑,哪見舊人哭。她若是本本分分把我養(yǎng)大,
有我這個皇子傍身,總不至于落得父皇百年之后殉葬的結局。按當朝宮規(guī),嬪妃無子,
又沒有強大的母族做靠山,是要殉葬的。若我未成年便夭折,
她極有可能在父皇駕崩后隨陵殉葬。我就這么病病怏怏長到五歲。
在這個一場風寒就能奪人性命的年景,沒有半路夭折,也算是我命大了。那年,
母妃的兄嫂進宮探望,還帶來了一對比我大一歲的兄妹。她把那對孩子摟在懷里時,
我分明瞧見她眼中淌著的溫情——那是我從未在她看向我時見過的神色。臨走時,
父皇賞我的補品、珍寶,還有她自己的首飾,凡是御賜的物件,只要不違規(guī)制,
她都讓兄嫂帶走了不少。其中有個西洋進貢的小玩意,我一直攥在手里當寶貝,
就因那兄妹中的妹妹多看了兩眼、說句喜歡,她便做主讓一并帶走了。我說過,我性子靜,
不愛鬧騰,當時也沒與她吵鬧。一來是我身子弱,臟腑虛弱,不宜大悲大喜;二來,
連我喜歡的東西都能輕易給人,我不確定她會站在我這邊——鬧了,又有什么用?
這樣的日子又過了一年,六歲那年,我被皇后蘇清姝選中,抱去撫養(yǎng)。
那時我的身體已經(jīng)好了許多,雖比不過其他健康的皇子皇女,
卻也不再是一副命不久矣的模樣?;屎筇K清姝,是定安侯蘇府長女。蘇家一門兩侯,
榮耀無雙:老侯爺蘇柏年世襲公爵之位,小侯爺蘇清辭憑軍功賜封定北侯。她膝下無子,
唯有一皇女,故而我幼年時便被過繼至她名下,成為中宮嫡子。要說宮中皇子眾多,
她為何偏選中了我?只因我那時年幼,既易教養(yǎng),
也易與她親近;再者便是我的母妃位份低、又不算得寵,斷不會威脅到她的地位。
而我能被選中,也正與母妃當時的這般處境脫不開干系。我搬進了皇后的長樂宮,
與母后和皇姐楚昭華開始了長達數(shù)年的相處?;式愠讶A,大楚朝嫡出長公主,
名字中“昭華”二字,取“昭彰風華”之意。她自幼在長樂宮長大,得皇后悉心教導,
兼得母后的端莊與皇家的貴氣。我住進長樂宮后,母妃起初還會在我去進學的路上“偶遇”,
給我?guī)┚鲁允?,殷殷叮囑幾句,可這份母子分離后的溫情,她只維持了半個多月。之后,
我們母子相見,便只在宮廷宴會上了。因我與長樂宮的關系,蘇家成了我的外家。
蘇家很聰明,深知門楣已夠顯耀,為避父皇猜忌,從不參與皇子爭儲,只忠于陛下。
我雖已被皇后撫養(yǎng),玉蝶也改在了她名下,可父皇正值壯年,暫無立儲之意。后宮中,
比我年長的皇兄有六位,年幼的皇弟有三位,儲位未定,人人都有覬覦之心。
我從前從未想過那個至高無上的位子,畢竟自己能不能活長久都難說。可被皇后接走后,
她給了我嫡子的身份,母后雖未明言,可中宮嫡子的身份,本就將我推到了儲位之爭的臺前。
之后,我進入養(yǎng)正堂啟蒙。按宮中規(guī)制,皇子一般四到八歲入養(yǎng)正堂,
八到十歲再過渡到崇文館。我因幼時體弱,比皇兄皇弟們晚了一年入學。養(yǎng)正堂的蒙養(yǎng)階段,
學的是基礎禮儀,包括君臣之禮、父子之禮;還要識字,讀《三字經(jīng)》《千字文》,
學簡單經(jīng)史,接受孝悌、誠信等品德教化,偶爾也會接觸些初步的治國理念。
待進入崇文館后,學習內(nèi)容就從蒙養(yǎng)階段的基礎知識,
轉向更深層次的東西:要系統(tǒng)學“四書五經(jīng)”這類核心的經(jīng)史典籍,
還要學治國的方法和各種實用技能,為以后參與朝政、繼承皇位或者當藩王打基礎。
我幼時的伴讀叫趙臨安,出身于京中功勛舊族。其祖上曾隨開國帝王平定西南叛亂,
被封為定遠侯。如今趙家雖不及京中其他家族顯赫,卻也是累世簪纓之家。他比我大三歲,
性子閑不住,帶著幾分孩童心性,總愛往熱鬧處鉆。偏我困在這四方宮墻里,平日難以外出,
能看見的,不過頭頂一片天。每日進學后,
他總會興致極高地給我講些市井趣聞:哪家點心鋪子新出了糕點,哪家首飾鋪添了新花樣,
或是哪家雜耍班子練了絕技。就連他家中姐妹的瑣事,也會一一說與我聽。幸得有他,
讓原本單調(diào)的宮墻之內(nèi),也因這些鮮活的故事變得生動起來。終于有一日,
我得了機會與他出宮游玩??串嬏侨说睦险?,
手中琥珀色的糖漿轉瞬間畫出一個個惟妙惟肖的鳥獸;聽街頭藝人彈唱,調(diào)子脆生生的,
連踏在青石板上的腳步都跟著雀躍。那一日,我玩得很是痛快,眼里看的、手里碰的,
樣樣都帶著新鮮勁兒。直到暮色爬上宮墻,才不舍地折返回宮。
身后的小太監(jiān)提著我精心挑選的首飾:金累絲寶石牡丹步搖給母后,
潔白光滑的象牙綴珍珠簪給皇姐,纏枝紋銀鎏簪給母妃。只是母妃卻不十分在意,
隨手就擱在了妝奩旁。那晚,我回到寢殿坐在床邊,望著窗外的明月,心里沉甸甸的。
總覺得月光都蒙上了一層霧氣,不甚明亮。自那以后,宮外的顏色像褪了色的畫,
吸引力不再那么大了。但趙臨安賣力解說時,說到有趣處,我還是會拾起笑意,
同他閑聊街頭巷尾的趣事。心思漸漸從宮外的熱鬧收回來,
我開始將全部精力放在宮里的生存與前程上。在這深宮之中,中宮嫡子的身份是我的優(yōu)勢,
也讓我步履皆冰。自從搬進長樂宮,我便早已落入許多人眼中。與其韜光養(yǎng)晦,
不如鋒芒畢露,碾壓所有競爭者。接下來的幾年,我一門心思苦學,
功課在一眾皇子中逐漸脫穎而出。騎射功夫也憑著力求精進的勁頭進步神速,
屢屢被父皇當眾夸贊。這般亮眼的表現(xiàn),自然成了眾多皇兄皇弟明里暗里的靶子?;饰恢?,
從來不會一帆風順。從前朝到內(nèi)庭,從皇子到皇女,這場爭儲之戰(zhàn)本就裹挾著腥風血雨。
我置身局中,既要拼盡全力往前闖,更需時時提防周遭暗箭傷身。十五歲那年,
我被立為太子,賜居東宮。母妃亦因此晉封為賢妃。東宮的授課由太傅和翰林院官員執(zhí)掌,
我也借此開始建立屬于自己的班底。這般風光的背后,藏著無數(shù)日夜的苦讀與籌謀,
更離不開不為人知的沉重代價。而這份“得”,是由“失”鋪就的。從六歲踏上這條路,
到最終入主東宮,這一路淘汰太多人:大皇兄因犯不敬之罪,被幽禁皇子府,
永不得出;四皇兄在武場習騎時不慎摔下馬背,落下跛疾,徹底無緣皇位;八皇弟年幼喪母,
外家無甚助力,早早便失了爭儲的資格。十六歲時,我大婚,太子妃是太傅之女沈若薇。
她氣質(zhì)內(nèi)斂沉靜,我與她雖無深厚情誼,卻也予她太子妃應得的尊重。自古以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