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入谷
雪后初霽，天色青白。
青布小車沿官道折向西南，行三十里，山勢漸起。
霧從谷底涌上來，像一匹剛漂洗過的素絹，把山脊抹得只剩淡淡墨線。
阿照勒馬，抬頭望——
兩峰對峙，中開一線，崖壁鑿著“藥王谷”三個斑駁篆字。
字下生滿青苔，綠得發(fā)黑，像歲月長出的霉。
谷口無門，只一棵倒伏的老桃樹，樹干焦黑，卻從根旁抽出一枝新芽，粉苞含雪，倔強地開在冷風(fēng)里。
燼淵抬手，指尖拂過新芽，指腹沾了一點冰晶。
“桃都大火，竟沒燒到這里?！?/p>
阿照輕聲：“也許火里，也有人想留一點活路?！?/p>
（二）懸壺徑
入谷便是一條青石小徑，徑旁藥圃積雪未消，露出幾壟青碧。
石徑盡頭，竹籬圍出一間草堂，檐低如鳥翼，門楣上懸一塊舊匾——
“醫(yī)仙居”。
籬下趴一只花斑大犬，見有人來，懶洋洋抬眼，又趴回去。
大犬旁邊，蹲著個梳雙丫髻的小童，正拿竹枝戳雪。
小童聽見腳步，抬頭，眼睛亮得像兩顆剛洗凈的野葡萄。
“來者求醫(yī)，還是求藥？”
阿照笑：“求醫(yī)，也求問?！?/p>
小童把竹枝一扔，蹦起來：“師父說，求醫(yī)的進門，求問的翻墻。”
阿照失笑，抬手在他鼻尖一點：“那便翻墻?！?/p>
小童“欸”了一聲，轉(zhuǎn)身就跑，大犬慢吞吞跟上。
（三）謝無咎
草堂內(nèi)，藥香比雪氣更重。
窗邊長案，一爐苦艾，一摞醫(yī)案，一柄剖藥小刀。
案后坐著個青衫人，約莫二十七八，眉目溫雅，唇色卻淡得近乎透明。
他左手執(zhí)卷，右手腕纏著白紗，隱約透出血色。
聽見腳步，他抬頭，目光先落在阿照臉上，再滑到她腕間青竹繩，眸色微不可見地一動。
“阿照，”他聲音和藥香一樣苦，卻帶著笑，“十年不見，你長大了?！?/p>
阿照福了福身：“謝先生，別來無恙?！?/p>
謝無咎——藥王谷第十三代醫(yī)仙，亦是當(dāng)年桃都大火里，唯一把阿照從死人堆里抱出來的人。
（四）診脈
謝無咎讓阿照坐，指尖搭上她腕。
三指輕按，眉心卻一點點蹙起，像雪里壓彎的竹。
“脈象仍缺?！?/p>
他聲音極輕，卻讓整個屋子都靜了。
“缺多少？”
“一息?！?/p>
阿照笑：“能活多久？”
謝無咎看她：“三月。”
燼淵在旁，指尖驀地收緊，竹節(jié)發(fā)出細微的裂聲。
阿照卻像聽見明日天氣般平常：“夠了?！?/p>
謝無咎抬眼，目光第一次落在燼淵臉上。
“這位公子，傷得不輕。”
燼淵伸掌。
謝無咎指尖一點他脈門，神色微變：“幽都寒毒入脈，卻被人以青竹真氣強行鎖住……”
他抬眼，與燼淵對視：“鎖得住一時，鎖不住一世?！?/p>
燼淵低聲：“能延她多久？”
謝無咎沉默片刻：“至多，再延一月。”
（五）藥柜深處
診畢，謝無咎帶他們?nèi)牒筇谩?/p>
堂中三面藥柜，高及屋脊，抽屜小如鴿卵，密密麻麻，像無數(shù)口等著吞噬的小棺材。
他拉開最底層一只抽屜，取出一只烏木小盒，盒上封著朱砂符。
符紙已褪成淡褐，像干涸的血。
盒中，是一撮灰白粉末，帶著極淡的桃花香。
“歸元草?！?/p>
謝無咎聲音低，“桃都大火前最后一株，我藏了七年?！?/p>
阿照指尖輕觸粉末，粉末竟在她指腹凝成露珠，滾落盒中，轉(zhuǎn)瞬又干。
“能補我一息？”
謝無咎搖頭：“只能暫穩(wěn)，不能補缺?！?/p>
他抬眼，望向窗外老桃樹：“要補，需得活的歸元草，長在白骨崖下?！?/p>
（六）殘頁
阿照尚未開口，謝無咎已轉(zhuǎn)身，從藥柜頂端取下一卷殘破竹簡。
簡面焦黑，邊緣卷曲，像從火里搶出來的。
展開，只剩半尺，上面密密麻麻寫滿小篆，卻被人以指甲劃得支離破碎，只能辨認(rèn)出零星的字：
“……幽都開，桃花滅……
……青竹為匙，白骨為路……
……三月十五，神墓再啟……”
字跡旁，畫著一瓣桃花，五缺其一，與黑羽信上一模一樣。
謝無咎指尖撫過竹簡，聲音像雪壓枯枝：“當(dāng)年，你父親把它交給我時，說了一句話——”
阿照抬眼。
“‘若有一日，阿照回來取它，便是劫數(shù)難逃，也讓她自己選?！?/p>
（七）贈藥
黃昏，藥王谷被雪光映得通紅。
阿照在籬下與那只大犬告別，小童塞給她一包糖漬梅干。
謝無咎站在桃樹下，把那只烏木小盒遞給她。
“歸元草我?guī)г谏砩?，草死之前，你還有二十一天。”
阿照接過，指尖碰到他腕間白紗，低聲：“先生手怎么了？”
謝無咎笑笑：“昨夜煎藥，被火燙了?！?/p>
阿照卻看見，白紗下隱約透出的，也是一道青竹紋——
顏色極淡，像被歲月磨得只剩影子。
她沒問。
（八）出山
青布小車碾過谷口那株老桃樹時，新抽的粉苞忽然簌簌落下，像一場無聲的雪。
阿照回頭，謝無咎仍站在樹下，身影被雪光拉得很長，像一截枯枝，又像一柄未出鞘的劍。
燼淵低聲：“他也有青竹紋?！?/p>
阿照“嗯”了一聲，把烏木小盒貼在心口。
“所以，我們都要活下去?！?/p>
車輪滾滾，雪霧再起。
醫(yī)仙居漸遠，只剩一縷藥香，纏在風(fēng)里，久久不散。
——第8節(jié)·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