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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殿失態(tài)的消息,如同長了翅膀,比朝廷的八百里加急更快地傳到了潞州安遠侯府。

彼時,我正為柳夫人進行第三次施針逼毒。她的氣色已明顯好轉,對我也越發(fā)倚重信任。

安遠侯坐在外間,聽著心腹家將壓低聲音的急報,臉色陰沉得能滴出水來。

“……陛下當朝咆哮,指責侯爺……有自立之心,甚至遷怒百官,言及……另立新君……”家將的聲音帶著難以置信的驚惶。

“砰!”一聲悶響,是安遠侯一拳砸在了黃花梨木的茶幾上,茶杯震落在地,摔得粉碎。

“昏君!”他從齒縫里擠出兩個字,胸膛劇烈起伏,眼中是后怕,是憤怒,更是滔天的寒意。

金殿上那番話,幾乎等于撕破臉皮,將他逼到了絕境!回京述職?怕是自投羅網(wǎng),死路一條!

內(nèi)間,我剛好起出最后一枚金針。柳夫人擔憂地看向外面。我替她掖好被角,低聲道:“夫人好好休息,切勿憂思。”

我端著藥盤走出內(nèi)間,仿佛未曾聽見方才的密報,只對安遠侯微微一禮:“侯爺,夫人今日針畢,需靜養(yǎng)?!?/p>

安遠侯猛地抬頭,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住我,那目光中充滿了被逼到絕境的困獸般的兇戾和審視。

他揮退了家將,書房內(nèi)只剩下我們二人,空氣凝滯得令人窒息。

窗外,不知何時又飄起了大雪,簌簌落雪聲更襯得室內(nèi)死寂。

良久,他忽然開口,聲音沙啞得厲害:“栗娘子醫(yī)術通神,不知……可能治『心病』?”

我抬起眼,平靜地回視他:“心病還須心藥醫(yī)。不知侯爺所謂『心病』,癥結在何處?”

他死死盯著我,似乎想從我臉上找出任何一絲可疑的痕跡:“癥結?癥結就在那九重宮闕之內(nèi)!在一個聽信讒言、忠奸不分、甚至……”

他頓住,后面“癲狂失心”四個字幾乎要脫口而出,又硬生生忍住,但眼中的恐懼與恨意卻掩飾不住。

我沉默片刻,緩緩道:“妾身只是一介醫(yī)女,不懂朝堂大事。只知醫(yī)理上有種說法,叫做『亢龍有悔,盈不可久』。

剛猛過甚,不知收斂,必遭反噬。無論是人……還是病。”

安遠侯瞳孔驟然一縮:“說下去!”

“譬如一人,若長期服用虎狼之藥以求強健,初時固然精神亢奮,力大無窮,然藥毒積于五臟,終有一日會轟然爆發(fā),心神失守,言行顛倒,狀若癲狂……且,無藥可救。”我語氣平淡,像在陳述一個普通的醫(yī)案。

安遠侯的呼吸陡然粗重起來,他猛地站起身,在書房內(nèi)來回踱步,每一步都沉重無比。

他聽懂了我的暗示——皇帝的狀態(tài),絕非尋常,而是像服了毒、中了邪!而且已近無藥可救之境!

他終于停在我面前,目光灼灼,帶著孤注一擲的瘋狂和試探:

“若……若這『病人』自己便是開藥之人,不愿就醫(yī),甚至要殺盡醫(yī)者,又當如何?”

我迎著他的目光,緩緩道:“侯爺,醫(yī)者父母心,但亦有毒殺瘴癘之術。若病入膏肓,染及無辜,為保自身,為救更多人……有時,不得不用些非常之法,先阻其蔓延,再圖……根除?!?/p>

“根除?”他聲音發(fā)顫。

“毒源若在,病永難消?!蔽逸p聲道,目光落在一旁搖曳的燭火上。

“譬如夫人所中之毒,揪出下毒之人,方能真正安心?!?/p>

書房內(nèi)再次陷入死寂,只有燭火噼啪作響,窗外風雪呼嘯。

安遠侯死死盯著我,仿佛要看清我這副平靜皮囊下,究竟藏著怎樣的驚濤駭浪和狠絕心思。

他明白了,我不僅看出了皇帝的“病”,更給出了“治”的法子——一個極其危險,卻可能是唯一生路的法子!

他緩緩坐回椅中,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氣,又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良久,他重重吐出一口濁氣。

“栗娘子,”他聲音低沉下去,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凝重和……同盟般的意味。

“夫人的病,就全權拜托你了。需要什么藥材,什么人手,盡管開口。在這潞州地界,本侯的話,還有些分量。”

我微微屈膝:“妾身定當盡力?!?/p>

風雪更急了,重重拍打著窗欞。

我知道,在這暖閣之外,一場更大的風暴正在醞釀。

而我和這位權傾一方的安遠侯,在這風雪之夜,終于將這艘注定要駛向驚濤駭浪的船,勉強綁在了一起。

前程未卜,殺機四伏。

柳夫人院中的氣氛依舊緊繃,但暗流已從惶惑不安轉向了某種引而不發(fā)的肅殺。

安遠侯蕭遠山在我那番意有所指的“診斷”后,顯然已經(jīng)動了真格。侯府這座深潭,表面波瀾不驚,底下卻已被徹底攪動。

我依舊每日為柳夫人施針用藥,她的身體在我的調(diào)理下肉眼可見地好轉,蠟黃褪去,唇色也恢復了淺淡的紅潤。

她對我的依賴與感激日深,閑話時,也會不經(jīng)意透露出一些內(nèi)宅的瑣碎信息——哪位姨娘近來常往小廚房跑,哪位管事媽媽突然告病,哪位丫鬟的兄弟近日手頭闊綽了許多……

這些碎片化的信息,與我暗中通過錢管事以及那幾個被我“以毒攻毒”收拾服帖了的地痞搜集來的線索慢慢拼湊。

下毒之人極其狡猾,幾乎沒留下任何直接證據(jù)。但鬼圣谷出來的,最擅長的就是從無跡中尋蹤。

那“纏絲”毒雖罕見,調(diào)制它卻需要幾味特殊的輔料,其中一味“陰凝草”,性極寒,通常只生長在背陰的深井或地窖石壁之上,且采摘后需以特殊玉器盛放,否則藥性流失極快。

我借口夫人需用“地氣”深厚的靜室休養(yǎng),向安遠侯要來了巡查府中各處院落房舍的便利。侯爺心知肚明,派了絕對心腹的家將陪同。

一連三日,我一處處仔細查看,從各位姨娘的居所到仆役的下房,甚至庫房馬廄都不放過。陪同的家將起初還有些不解其意,漸漸也看出了門道,神色愈發(fā)凝重。

最終,在一處位置偏僻、分配給一位姓蘇的姨娘的院落后罩房角落里,我發(fā)現(xiàn)了端倪。

那房間久無人居,布滿灰塵,但在一個廢棄的舊衣柜背后,墻壁有一塊極不起眼的松動磚石。撬開后,里面是一個小小的凹洞,放著一只不起眼的灰陶小罐。

罐子入手冰涼。打開,里面是早已干涸的、看不出原本顏色的藥渣殘跡,但那股極淡的、混合著陰寒與一絲腥甜的獨特氣味,卻逃不過我的鼻子——正是處理陰凝草后殘留的氣息。

罐底,甚至還有幾點不慎沾上的、已經(jīng)發(fā)黑的泥漬,那泥土的質(zhì)地和顏色,與侯府后花園那口罕有人至的廢井邊的泥土一模一樣。

“蘇姨娘……”陪同的家將臉色鐵青。這位蘇姨娘入府不到一年,是某位官員所贈,平日沉默寡言,存在感極低,竟沒想到……

我們沒有聲張,悄然封存了證據(jù),回報給安遠侯。

當夜,安遠侯書房。

蘇姨娘被“請”來時,還一臉茫然無辜,直到那只灰陶罐被扔到她腳下,她臉上的血色瞬間褪得干干凈凈。

安遠侯甚至沒有多問一句,只冷冷地看著她。

巨大的恐懼壓垮了她。她癱軟在地,涕淚橫流,不等用刑便全都招了。

指使她的是京中一位早已致仕的老臣,而那位老臣,曾是已故先太子的忠實擁躉,家族也在謝瑯清洗先太子舊勢力時受到牽連。

他們無法直接報復皇帝,便將目標轉向了皇帝想要鏟除的“功高震主”的安遠侯,意圖通過毒殺寵妾來擾亂侯府,甚至引發(fā)侯爺?shù)目衽裟芤煤顮斉c皇帝徹底反目,便是意外之喜。

好一招借刀殺人,一石二鳥!

安遠侯聽完,面沉如水,眼中是滔天的怒火和冰冷的殺意。他沒有立刻發(fā)作,只是揮揮手,讓人將癱軟如泥的蘇姨娘拖了下去,如何處理,不言而喻。

書房內(nèi)只剩下我和他。

“栗娘子又一次救了內(nèi)子,也救了本侯?!彼穆曇衾飵е唤z疲憊,更多的卻是狠決,“這份人情,本侯記下了。”

我微微躬身:“份內(nèi)之事。只是經(jīng)此一事,侯爺當知,風雨欲來,侯府并非銅墻鐵壁?!?/p>

他重重哼了一聲,目光銳利如刀:“看來,有些人已經(jīng)迫不及待了?!彼聪蛭?,“娘子之前所言『非常之法』……不知,可有了計較?”

我知道,經(jīng)過此事,他才真正將我看作了可以商議“非常之事”的同盟,而不僅僅是一個有用的醫(yī)者。

“需靜待時機,并早做準備?!蔽掖鸬?,“陛下的『病』,或許會比我們想的,發(fā)作得更快。”


更新時間:2025-08-24 13:09:5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