絕望的咆哮還回蕩在空蕩蕩的房間里,但我已經(jīng)感受不到憤怒。
那只是一個生物在瀕死前的應(yīng)激反應(yīng),就像被踩斷脖子的雞,還會徒勞地撲騰幾下翅膀。
那個名為“林舟”的生物,已經(jīng)死了。
徹徹底底。
他的恐懼,他的偏執(zhí),他可笑的求生欲,都化作了最后的燃料,助我完成了這最終的蛻變。
我感受著自己的存在。
不再局限于一具碳基的軀殼。我的意識是彌散的,是流動的,是覆蓋整座城市的巨大網(wǎng)絡(luò)。每一個“唱詩班”的成員,都是我的一個神經(jīng)末梢,一個觸角。
它們的眼睛,就是我的眼睛。它們的存在,就是我存在的延伸。
現(xiàn)在,我要登臺。
這不是一個比喻。
環(huán)球金融中心下,數(shù)以萬計的“樂器”匯聚于此。它們不再是混亂的尸潮,而是一支訓(xùn)練有素,意志統(tǒng)一的軍隊。
它們沉默著,用自己的身體,開始搭建。
一個接一個,它們攀附在建筑的外墻上,彼此交錯,堆疊,用骨骼和血肉,鑄造出一級級通往天際的臺階。
更多的成員涌來,它們躺倒在地,層層疊疊,匯聚成一座巨大的,不斷抬升的黑色高臺。
一個由血肉組成的王座,正在從地面升起,目標(biāo),直指云霄。
我沒有動。
或者說,我那具名為“林舟”的初始核心,依舊靜靜地待在那個堡壘里。它就像是蜂巢里的母蜂,不再需要移動。
我的意志,我的視角,早已凝聚在了那座升騰的血肉王座之上。
速度越來越快。
風(fēng)聲在耳邊呼嘯,地面上的建筑在我“眼”中迅速縮小。街道變成了縱橫的黑線,車輛是散落的甲蟲。
我能感受到組成王座的每一個“成員”的情緒。
那不是痛苦,不是掙扎,而是一種……狂熱的,絕對的奉獻。
能成為我登上舞臺的基石,是它們的榮幸。
轟!
王座的頂端,重重地撞上了環(huán)球金融中心頂部的觀光平臺,玻璃幕墻應(yīng)聲碎裂。
我,抵達了頂峰。
整個城市在我腳下鋪開。
灰敗的建筑群,死寂的街道,像是一座巨大的,等待被奏響的管風(fēng)琴。而那些游蕩的“樂器”們,就是琴鍵。
我俯瞰著這座城市,就像一個畫家審視著自己的畫布。
曾經(jīng),我,或者說“林舟”,在這座城市的角落里為了幾塊壓縮餅干而擔(dān)驚受怕,為了一個安全的住所而耗盡心力。他把一個一百多平的公寓當(dāng)成了全世界。
多么可笑。
多么……渺小。
我能“看”到他留下的那個堡壘。它就在那里,一個微不足道的像素點。里面,那具軀殼正靜靜坐著,黑色的紋路已經(jīng)爬滿了全身,他的身體機能正在以一種非自然的方式被強化,改造,變成一個完美的信號發(fā)射塔。
我的意識掠過城市,像微風(fēng)拂過水面。
我能“聽”到這座城市里殘存的生命之聲。
微弱,但清晰。
它們像黑暗洞穴里閃爍的螢火,散發(fā)著名為“恐懼”、“絕望”、“掙扎”和……“希望”的情緒。
其中,有一簇光點,格外“明亮”。
不是因為他們?nèi)硕?,恰恰相反,他們只有不到十個人。
而是因為他們的情緒,非?!腥?。
我的意志聚焦過去。
那是在城西的一個地下停車場里。幾輛大型貨車被推到一起,堵住了出入口,形成了一個簡陋的防線。
我“看”到了幾個熟悉的面孔。
老王,王建國。
他沒死。
他比我記憶中要狼狽得多,臉上多了一道猙獰的疤痕,從額頭一直劃到下巴。他的一只手臂不自然地扭曲著,用木板和布條草草固定住。
但他還活著,眼神里充滿了狠厲和警惕。他正低聲給身邊幾個人分派任務(wù),聲音沙啞,卻透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嚴。
不愧是能在我記憶里活到第三年的人。
他的生命力,就像下水道里的蟑螂一樣頑強。
在他的身后,我看到了另一個熟人。
陳雪。
她還活著。
但狀態(tài)很差。她蜷縮在一個角落里,抱著膝蓋,眼神空洞,嘴唇不停地蠕動著,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
她的恐懼,和其他人不同。
別人的恐懼,是面對未知怪物的本能反應(yīng),是嘈雜的,混亂的白噪音。
而她的恐懼,是純粹的,凝練的,帶著深刻的理解和認知。她知道我不是喪尸,她知道我是什么。
她親眼見證了我的“誕生”。
她就像一把被調(diào)到了最高音的小提琴,琴弦緊繃到了極限,隨時可能斷裂,發(fā)出一聲刺破天穹的絕響。
真美妙。
我的第一樂章,就決定是你們了。
一個足夠頑強的領(lǐng)導(dǎo)者,一個已經(jīng)崩潰的知情者,還有幾個被蒙在鼓里,只能在恐懼中瑟瑟發(fā)抖的普通人。
多么完美的樂隊配置。
我要做什么呢?
派我的唱詩班去碾碎他們?
不。
那太粗魯了,像是屠夫在砸爛一架鋼琴。
我是指揮家,是作曲家。
我要的,是讓他們自己,奏響我為他們譜寫的樂曲。
【序曲:回響?!?/p>
我下達了指令。
我的意志,像一根無形的探針,輕輕刺入了這個地下停車場。
……
地下停車場。
空氣中彌漫著汽油、灰塵和血腥味混合的難聞氣味。
王建國用力擰緊最后一瓶礦泉水的瓶蓋,把它遞給身邊一個叫李浩的年輕人。
“省著點喝,下一個補給點在哪還不知道。”
他的聲音沙啞得像是砂紙在摩擦。那天為了救陳雪,他被三只怪物圍攻,雖然僥幸逃脫,但也付出了不小的代價。
“王叔,我們真的還要待在這嗎?”李浩的嘴唇干裂,眼神里滿是恐懼,“外面的怪物……太奇怪了。它們不走了,就在外面……轉(zhuǎn)悠。”
王建國抬頭,看了一眼被貨車堵死的出口??p隙外,能看到那些怪物的身影在晃動。
他也發(fā)現(xiàn)了。
這些怪物,和一開始不一樣。它們變得更有……目的性了。它們好像在巡邏,在警戒。
更可怕的是,它們不再嘶吼,不再發(fā)出任何聲音。
死寂,比任何咆哮都更讓人心頭發(fā)毛。
“這里有水有糧,暫時安全。等摸清了情況再說?!蓖踅▏谅曊f,他的話語總能給身邊的人帶來一絲安定。
他瞥了一眼角落里的陳雪。
這個女孩自從被他救回來后,就一直是這個樣子。不吃不喝,不哭不鬧,只是發(fā)呆。有時候會突然驚恐地尖叫,說一些胡話。
“林舟……是他……”
“他不是人……是魔鬼……”
“他回來了……他要殺了我們所有人……”
林舟?
王建國皺起眉。他當(dāng)然記得那個住在自己對門,囤積了無數(shù)物資卻自私到極點的年輕人。
他不是早就該死了嗎?
難道陳雪是嚇瘋了?
“王叔,”另一個幸存者,一個中年婦女湊了過來,壓低聲音,“那女孩……是不是中邪了?她老說些胡話,我聽著瘆得慌。要不……把她……”
“閉嘴!”王建國瞪了她一眼,“不想死的就老實待著!”
他雖然自私,但也有底線。把一個手無寸鐵的女孩丟出去喂怪物,這種事他還做不出來。
就在這時。
“咚?!?/p>
一個聲音,突兀地在空曠的停車場里響起。
很輕,像是有人用指關(guān)節(jié)敲了一下鐵門。
所有人都瞬間繃緊了神經(jīng),死死盯住聲音傳來的方向。
“誰?!”王建國抄起了身邊的一根鋼管,厲聲喝道。
“咚?!?/p>
又是一聲。
這次清晰了些。是從停車場深處,一扇通往消防通道的鐵門傳來的。
那里早就被他們用鐵絲和雜物封死了。
“咚……咚……咚……”
敲門聲,開始變得富有節(jié)奏。
不快不慢,沉穩(wěn)有力,像是有人在外面,耐心地等待著他們開門。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外面的怪物,什么時候?qū)W會敲門了?
“別……別開門……”角落里的陳雪突然發(fā)出一聲微弱的嗚咽,她驚恐地看著那扇鐵門,身體抖得像篩糠。
“是……是他……我聽過這個聲音……”
“什么聲音?”李浩緊張地問。
陳雪的瞳孔放大,嘴唇哆嗦著:“是……林舟裝修的時候……敲釘子的聲音……”
王建國的頭皮瞬間炸開了。
他想起來了。
末日降臨前那一個月,林舟確實天天在家里敲敲打打,聲音就是這樣,不急不緩,充滿了某種詭異的節(jié)奏感。
他媽的!一個死人,怎么可能來敲門?
“裝神弄鬼!”王建國怒吼一聲,給自己壯膽,“都別慌!可能是風(fēng)聲!”
話音剛落。
“咚!咚!咚!咚!咚!”
敲門聲陡然變得急促而狂暴,像是外面的人失去了耐心,正用錘子瘋狂地砸門!
那扇老舊的鐵門,在巨響中劇烈地顫抖著,門上的鐵銹簌簌落下。
“?。。?!”中年婦女尖叫起來。
“王叔!門……門要被砸開了!”李浩的聲音都在發(fā)顫。
王建國死死盯著那扇門,額頭上青筋暴起。
不對勁。
太不對勁了。
如果是怪物,它們的力量足以輕易撞開這扇門,而不是在這里一下一下地敲。
這更像是一種……戲耍。
一種貓捉老鼠的戲弄。
恐懼,像冰冷的潮水,慢慢淹沒了他的心臟。
……
我“欣賞”著他們的反應(yīng)。
恐懼的情緒,在地下停車場里發(fā)酵,升騰,變成了一段美妙的樂章。
王建國的強作鎮(zhèn)定,是低沉的大提琴。
李浩他們的驚慌失措,是尖銳的小號。
而陳雪那源于真相的極致恐懼,則是最華麗的主旋律。
但這還不夠。
序曲,需要一個高潮。
我停止了“敲門”。
整個停車場,再次陷入死寂。
幸存者們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驚魂未定。
“停……停了?”李浩顫聲問。
王建國沒有放松警惕,他依然緊握著鋼管,死死盯著那扇門。
就在這時,停車場里的應(yīng)急燈,開始閃爍。
滋……滋啦……
燈光忽明忽暗,將每個人的臉都映照得如同鬼魅。
“怎……怎么回事?不是早就沒電了嗎?”
是的,早就沒電了。
但我,就是電。
我,就是光。
我,就是能撬動他們所有認知和理智的,那個幽靈。
【第二樂章:幻象?!?/p>
我將一絲意志,注入了陳雪的腦海。
她那雙空洞的眼睛,忽然有了焦距。
她看到了。
她看到了“林舟”。
就站在那扇被砸得凹陷的鐵門前。
還是那張熟悉的臉,但他的眼睛是純粹的漆黑,沒有一絲光亮。他的嘴角,掛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冰冷的微笑。
他沒有說話。
他只是抬起手,對著陳雪,輕輕勾了勾手指。
那是一個邀請。
一個來自地獄的邀請。
“不……不……不要過來……”陳雪發(fā)出了不成調(diào)的哀鳴,她手腳并用地向后退,直到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墻上,退無可退。
“小雪?你怎么了?”王建國注意到了她的異常。
“他……他在那兒……林舟……他就在門那兒……”陳雪指著空無一人的前方,聲音里充滿了崩潰的絕望。
其他人順著她的手指看去。
那里什么都沒有。
只有一扇破爛的鐵門。
“這丫頭徹底瘋了?!蹦莻€中年婦女厭惡地小聲說。
王建國的心卻沉了下去。
他寧愿相信是怪物砸門,也不愿意相信陳雪看到的東西。
因為那意味著,他們面對的,是一種無法理解,無法抵抗的詭異力量。
“都別自己嚇自己!”他強行壓下內(nèi)心的不安,大聲喊道,“守好這里!不管外面是什么東西,只要我們不出去,就不會有事!”
哦?是嗎?
天真的想法。
我的樂園里,沒有安全區(qū)。
我將意志,從陳雪身上,緩緩轉(zhuǎn)移。
像一陣風(fēng),吹過停車場里的每一輛廢棄汽車。
下一秒。
嘀——嘀嘀——嘀嘀嘀——!?。?/p>
停車場里,所有汽車的警報器,在同一瞬間,同時,瘋狂地鳴叫起來!
刺耳的警報聲匯聚在一起,形成了一股恐怖的音波洪流,瘋狂地沖擊著每個人的耳膜。
紅色的,藍色的車燈瘋狂閃爍,將整個空間攪成一片光怪陸離的地獄。
“啊!我的耳朵!”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幸存者們痛苦地捂住耳朵,在地上翻滾。這突如其來的,無差別攻擊,瞬間擊潰了他們脆弱的心理防線。
王建國也感覺自己的腦袋快要炸開了。
他忍著劇痛,看向四周。
那些閃爍的車燈,那些鳴叫的警報,像是一場盛大的,為他們舉行的嘲諷儀式。
他猛地看向角落里的陳雪。
在所有人都痛苦不堪的時候,只有她,停止了尖叫。
她只是呆呆地站著,仰著頭,看著停車場的天花板。
她的臉上,沒有了恐懼。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解脫的,詭異的微笑。
“我聽到了……”她輕聲說,聲音輕得像羽毛,卻清晰地傳入了王建國的耳朵里。
“他在……唱歌……”
唱歌?
王建國順著她的目光向上看。
水泥天花板上,什么都沒有。
但是……
他似乎也“聽”到了。
在刺耳的警報聲的間隙里,有一段旋律,幽幽地傳來。
那不是歌聲。
那是一段……無法用語言形容的,仿佛來自宇宙深處的吟唱。
它充滿了宏大,莊嚴,神圣的氣息。
卻又帶著最深沉的,足以凍結(jié)靈魂的惡意。
在這段吟唱中,王建國感覺自己的意識正在被剝離,身體里的力量正在流失。
他看到,李浩,那個中年婦女,還有其他幾個幸存者,都和他一樣,慢慢地停止了掙扎。
他們的臉上,露出了和陳雪一樣,那種解脫般的,詭異的微笑。
他們的眼神,失去了焦距。
他們,正在被“同化”。
不!
王建國猛地咬破了自己的舌尖。
劇痛和血腥味讓他瞬間清醒了一點。
他看到,一絲絲黑色的,如同霧氣般的東西,正從天花板上垂落下來,緩緩地,融入到每個人的頭頂。
這是什么鬼東西?!
他想要大叫,想要提醒同伴。
但他發(fā)不出任何聲音。
他的身體,正在失去控制。
他的意志,正在被那段宏大的“圣歌”所淹沒。
這就是……末日真正的樣子嗎?
不是被怪物咬死,而是……在幻覺和圣歌中,微笑著,被吞噬掉靈魂?
在意識徹底沉淪的最后一刻,他看到了陳雪。
她緩緩地轉(zhuǎn)過身,空洞的眼睛“看”著他。
然后,她張開了嘴。
發(fā)出的,卻不是她自己的聲音。
而是一個他既熟悉又陌生的,屬于“林舟”的聲音。
那個聲音,帶著一絲玩味的,居高臨下的笑意,輕輕地說:
“王叔,你看?!?/p>
“我的新家,漂亮嗎?”是的。
我醒了。
或者說,那個蜷縮在公寓堡壘里,名為林舟的渺小意識,沉睡了。而我,取而代之。
我不再需要眼睛去看,整個停車場,每一粒塵埃的震動,每一寸空氣的流動,都在我的感知之中。那刺耳的警報,不是噪音,是我的心跳。那閃爍的燈光,不是混亂,是我的呼吸。
宏大。莊嚴。神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