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兒童醫(yī)院病房區(qū)靜得可怕,消毒水的味道無孔不入,鉆進每一個角落。
蘇雯提著熱水壺從開水間回來,腳步放得很輕。三號病房的門虛掩著,她推開走進去,
看見兒子小雨躺在床上,小臉燒得通紅,呼吸時帶著明顯的痰音。肺炎。醫(yī)生說是重癥肺炎,
必須住院治療。蘇雯放下熱水壺,伸手摸了摸兒子的額頭,還是燙。她擰了把毛巾,
輕輕擦拭著孩子汗?jié)竦聂W角。才四歲的人兒,手上已經(jīng)扎了好幾個針眼,青紫一片。
“媽媽...”小雨迷迷糊糊地睜開眼,聲音嘶啞?!皨寢屧谀兀瑢氊?。
”蘇雯握住兒子沒打點滴的那只小手,“難受嗎?要不要喝點水?”小雨搖搖頭,
眼睛又閉上了,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陰影。蘇雯的心揪成一團。這兩天她幾乎沒合眼,
所有手續(xù)都是她一個人跑的。程遠,她的丈夫,在孩子住院當天就被公司叫去處理緊急項目,
直到今天晚上才匆匆趕來。此刻程遠正靠在旁邊的陪護椅上假寐,眼下烏青,嘴角緊抿。
蘇雯沒叫醒他,知道他這幾天也不好過。病房里另外兩張床的孩子也都睡了,
一個六歲的女孩和一個五歲的男孩,都是肺炎。家長們也都蜷在各自的陪護椅上,
睡得不踏實。蘇雯給兒子掖好被角,突然覺得小腹一陣脹痛。今天一天忙著照顧孩子,
自己都沒去幾次廁所。她看了眼程遠,猶豫了一下,還是輕輕推了推他。“程遠,
我去下洗手間,你看著點小雨?!背踢h猛地驚醒,眼睛里布滿血絲?!昂?,你去吧。
”他的聲音沙啞。蘇雯指了指病房內(nèi)的獨立衛(wèi)生間,“我就在里面,有事馬上叫我。
”程遠點點頭,挪到妻子剛才坐的位置上,伸手探了探兒子的額頭,眉頭皺得更緊了。
蘇雯走進衛(wèi)生間,關(guān)上門。她確實累壞了,不僅是身體上的,心里那根弦也繃到了極限。
小雨病得這么重,她不敢在兒子面前哭,只能強撐著。溫熱的水流沖刷在臉上,
分不清是自來水還是眼淚。洗完臉,她正準備開門出去,突然聽到外面有壓抑的啜泣聲。
很輕,但在寂靜的夜里格外清晰。不是小雨的聲音。蘇雯透過門縫往外看,
只見程遠背對著衛(wèi)生間,肩膀在輕微顫抖。他一只手握著兒子的小手,
另一只手捂著自己的臉。那壓抑的、斷斷續(xù)續(xù)的啜泣聲,正是從他那里傳來的。蘇雯愣住了。
結(jié)婚六年,她幾乎沒見過程遠哭。即使是父親去世那年,他也只是紅著眼眶,
安排后事時依舊井井有條。此刻的他卻脆弱得像個孩子。她輕輕推開門,腳步聲驚動了程遠。
他慌忙擦掉眼淚,轉(zhuǎn)過身來,手里緊緊攥著一張紙。“怎么了?”蘇雯快步走過去,
“是不是小雨...”“不是不是,”程遠急忙搖頭,聲音還帶著哭腔,“兒子沒事,
剛睡著?!碧K雯的目光落在他手中的紙上,“那是什么?”程遠下意識地把紙往身后藏,
但這個舉動反而讓蘇雯更加懷疑。她伸出手,“給我看看?!薄蚌?/p>
真的沒什么...”程遠試圖回避,但蘇雯已經(jīng)抓住了那張紙。兩人僵持了幾秒,
最終程遠松開了手。那是一張化驗單。蘇雯展開來看,頂端寫著“遺傳性代謝篩查報告”,
姓名處是“程雨帆”,他們兒子的名字。蘇雯的心猛地一沉。
她快速瀏覽著那些醫(yī)學術(shù)語和數(shù)字,
最終目光定格在最后一行結(jié)論上:“高度懷疑苯丙酮尿癥,建議立即進行基因確診檢查。
”她的手指開始發(fā)抖,紙張簌簌作響?!斑@是什么意思?苯丙酮尿癥是什么?
”她抬頭看程遠,聲音不自覺提高了些。鄰床的家長翻了個身,程遠連忙拉住妻子的手,
壓低聲音:“雯雯,你冷靜點?!薄拔以趺蠢潇o?”蘇雯的聲音在顫抖,
“兒子得了肺炎還不夠,現(xiàn)在這又是什么???你什么時候拿到的報告?為什么瞞著我?
”程遠深吸一口氣,努力平復情緒:“今天下午護士送來的,
說是之前新生兒篩查的復查結(jié)果。你當時在辦出院手續(xù),我就...”他的聲音哽咽了,
“我就先收著了?!碧K雯的腦子一片混亂:“新生兒篩查?那不是出生時就做過了嗎?
當時說一切正常??!”“醫(yī)生說可能是假陰性,或者...或者是后天激活的類型。
”程遠艱難地解釋著,“這種病如果不及時治療,會導致智力低下,癲癇,
甚至...”他說不下去了,眼淚再次涌出。蘇雯感到一陣天旋地轉(zhuǎn),
她扶住床邊欄桿才沒摔倒?!爸橇Φ拖拢俊彼哉Z,轉(zhuǎn)頭看向熟睡的兒子。
小雨的呼吸平穩(wěn)了些,小臉上還帶著病中的潮紅,嘴角微微上揚,像是在做什么美夢。
多么聰明的孩子?。∫粴q半就會說整句話,兩歲能背唐詩,現(xiàn)在四歲已經(jīng)能認上百個字了。
每次幼兒園老師夸獎小雨聰明,蘇雯心里都像喝了蜜一樣甜?!安豢赡?,”她猛地搖頭,
“肯定是弄錯了!小雨這么聰明,怎么可能會智力低下?”“雯雯,”程遠握住她的肩膀,
“醫(yī)生說如果及早干預,嚴格控制飲食,孩子可以正常發(fā)育的。只是...”“只是什么?
”程遠垂下眼睛:“治療費用很高,特殊的蛋白質(zhì)食品醫(yī)保不報銷,每個月可能要四五千。
而且...”他深吸一口氣,“而且我們可能會很難再要第二個孩子。
”這句話像一記重錘砸在蘇雯心上。他們原本計劃等小雨上小學后就生二胎的。程遠是獨子,
公公婆婆雖然沒明說,但一直希望有個孫子繼承家業(yè)?!盀槭裁磿@樣?
”蘇雯無力地坐在床沿,“我們做錯了什么?為什么是我們兒子?”程遠蹲下來,
握住她的手:“醫(yī)生說這是常染色體隱性遺傳病,我們倆可能都是攜帶者,
每次懷孕都有四分之一的概率會...”蘇雯猛地抽回手:“所以你是在怪我?
怪我遺傳了壞的基因給你兒子?”“我不是這個意思!”程遠急忙解釋,
“我只是在說醫(yī)學事實??赡苁俏疫z傳的呢?我家的堂叔有個孩子就是智力障礙,
小時候我們還一起去見過,記得嗎?”蘇雯想起來了。那是他們結(jié)婚前一年,
程遠帶她回老家,見過一個遠房堂叔家的孩子,八九歲了還不會自己吃飯,流著口水,
眼神呆滯。當時她還暗自慶幸自己未來的孩子不會這樣。沒想到命運開了這么大的玩笑。
“所以小雨以后會變成那樣?”她的聲音輕得像耳語。“不會的!”程遠堅定地說,
“只要我們好好治療,小雨會和正常孩子一樣的。醫(yī)生說越早干預效果越好,
我們現(xiàn)在發(fā)現(xiàn)得早,是不幸中的萬幸?!碧K雯看著丈夫通紅的眼睛,
忽然明白了他剛才為什么躲在衛(wèi)生間哭。他不是在哭命運不公,也不是在哭治療費用昂貴,
而是在哭兒子未來將要面對的艱難人生。她伸出手,輕輕撫摸程遠的臉頰:“對不起,
我剛才不該那么說。”程遠搖搖頭,把臉埋進她的掌心:“雯雯,我害怕。
我怕我們做不到最好,怕兒子將來受苦,怕你承受不了...”這時,小雨突然咳嗽起來,
夫妻倆立刻湊到床邊。孩子咳了一陣,慢慢睜開眼睛?!鞍职?,媽媽,”小雨聲音微弱,
“你們怎么都不睡覺?”蘇雯勉強擠出微笑:“爸爸媽媽就在這兒陪著你,睡吧寶貝。
”小雨卻伸出手,一邊一個地拉住父母:“我們一起睡。”程遠和蘇雯對視一眼,
和衣躺在兒子兩側(cè)。窄窄的病床上擠著三個人,但誰也沒覺得不舒服。小雨滿足地嘆了口氣,
很快又沉沉睡去。黑暗中,蘇雯輕聲問:“那個特殊飲食,從哪里買?
”“醫(yī)生說醫(yī)院營養(yǎng)科就有,也可以網(wǎng)上訂購?!背踢h回答?!百F也要吃,
”蘇雯的聲音很堅定,“我們把車賣了吧,那輛寶馬還能值點錢。
”程遠沉默了一會兒:“那你的工作室呢?不是一直想擴大規(guī)模嗎?”“工作室可以等,
兒子的健康不能等。”蘇雯說,“以后我少雇個員工,自己多干點活就是了。
”程遠握住她的手:“我會多接項目,加班也沒關(guān)系。咱們一起扛過去。”“嗯,
”蘇雯往丈夫身邊靠了靠,“一起。”凌晨三點,小雨的體溫終于降了下來。
護士來量體溫時露出欣慰的笑容:“好多了,明天再觀察一天,沒問題的話后天可以出院了。
”夫妻倆謝過護士,相視而笑。這是兩天來第一個好消息。但笑著笑著,蘇雯的眼圈又紅了。
程遠攬住她的肩膀:“怎么了?”“我在想,”蘇雯抹了抹眼角,
“出院后我們要開始全新的生活了。不能再給小雨吃普通的面包餅干,不能去快餐店,
不能吃奶奶做的紅燒肉...”程遠沉默了一會兒,突然說:“記得我們談戀愛的時候,
最喜歡去大學后門那家小吃街嗎?”蘇雯點點頭:“記得,你總說那家的炸醬面全城最好吃。
”“其實沒那么好吃,”程遠笑了,“只是那時候窮,吃不起更好的。但我們還是很開心,
對不對?”蘇雯似乎明白了丈夫想說什么,靜靜地聽著?!艾F(xiàn)在回想起來,
最幸福的不是吃了什么好東西,而是一起分享的心情?!背踢h看著熟睡的兒子,
“以后我們不能給小雨吃很多普通孩子能吃的東西,但我們可以給他更多更好的東西。
”“比如?”“比如耐心,比如勇氣,比如接納不完美的自己?!背踢h的聲音很溫柔,
“這些比紅燒肉珍貴多了,不是嗎?”蘇雯的眼淚終于落了下來,但這一次不是出于絕望,
而是某種釋然。她靠在丈夫肩上,輕聲說:“等你老了,
我一定給你做全世界最好吃的紅燒肉?!薄澳俏铱捎浿恕!背踢h笑著親了親她的額頭。
天快亮時,小雨又醒了一次。他看著擠在身旁的父母,眨著大眼睛問:“爸爸,媽媽,
我是得了一場很大的病嗎?”蘇雯和程遠交換了一個眼神,然后程遠輕聲回答:“是啊,
小雨得了一場病,但是醫(yī)生叔叔阿姨會治好你的。只不過以后呢,小雨吃東西要特別注意,
很多小朋友能吃的東西,你可能不能吃。”小雨似懂非懂地問:“那冰淇淋呢?
”“可能不行?!碧K雯柔聲說。“巧克力呢?”“也不行?!毙∮甑男∧槹櫝梢粓F,
眼看要哭出來。程遠趕緊說:“但是小雨可以吃特別為你準備的好吃的,
別的小朋友都沒吃過哦!”小雨的眼睛亮了起來:“真的嗎?是什么好吃的?
”“這個嘛...”程遠故作神秘地眨眨眼,“等出院后爸爸給你變個魔術(shù),好不好?
”小雨終于笑了,點點頭,又安心地睡去。窗外的天空已經(jīng)泛白,新的一天即將開始。
蘇雯和程遠再無睡意,并肩看著日出?!耙粫闳枂栣t(yī)生,確診需要做哪些檢查。
”蘇雯說,“我上網(wǎng)查查這種病的資料,再看看特殊食品的價格?!薄昂?。”程遠點頭,
“爸媽那邊...”“先不說吧,”蘇雯嘆了口氣,“等確診了再告訴他們。你媽心臟不好,
別讓她擔心?!薄班拧!背踢h握緊妻子的手,“雯雯,謝謝你?!薄爸x什么?
”“謝謝你是你?!背踢h的聲音有些哽咽,“謝謝你在這種時候沒有崩潰,沒有埋怨,
而是想著怎么解決問題?!碧K雯苦笑:“誰說我沒崩潰?昨天晚上在衛(wèi)生間,
我差點就撐不住了。但是看到你也在哭,我突然就覺得,我們必須輪流堅強。今天你先脆弱,
我來扛;明天換我脆弱,你來扛?!背踢h久久沒有說話,只是緊緊握著她的手。
清晨的第一縷陽光透過百葉窗照進來,正好落在小雨的臉上。孩子的睫毛顫動了幾下,
慢慢睜開眼睛?!鞍职謰寢屧缟虾??!毙∮昴搪暷虤獾卣f,露出了兩天來的第一個笑容。
那一刻,蘇雯和程遠不約而同地紅了眼眶。但他們知道,這一次不是因為悲傷,
而是因為希望。出院的那天,陽光很好。程遠去辦手續(xù),蘇雯在病房里給小雨換衣服。
“媽媽,回家后我能看動畫片嗎?”小雨問。“當然可以,不過只能看一小時哦。
”蘇雯給他穿上小外套?!澳俏夷艹阅棠套龅娘溩訂??”蘇雯的手頓了一下。
這時程遠正好辦完手續(xù)回來,接過話頭:“奶奶最近去姑姑家了,等奶奶回來,
爸爸給你做特別好吃的餃子,好不好?”小雨似懂非懂地點點頭。拎著行李走出醫(yī)院大門時,
蘇雯深深地吸了口氣。外面的空氣沒有消毒水的味道,但卻帶著無形的重量壓在她的肩上。
程遠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空著的那只手伸過來握住她的:“一步一步來,我們能行。
”上車后,小雨很快就在安全座椅上睡著了。蘇雯坐在后排陪著兒子,突然說:“程遠,
我們先不回家,去一趟超市吧?!薄俺校恳I什么?”“買食材,”蘇雯看著窗外,
“從今天開始,我學著給小雨做他能吃的零食。別的孩子有的,我兒子也要有。
”程遠從后視鏡里看著妻子,發(fā)現(xiàn)她的眼神里有一種他從未見過的堅定。那天下午,
蘇雯在廚房里忙活了整整三個小時。第一次嘗試做無苯丙氨酸的餅干失敗了,烤糊了一盤。
第二次加多了水,面團不成型。第三次,她嚴格按照網(wǎng)上找到的食譜,稱量得分毫不差。
當終于有一盤金黃色的餅干出爐時,蘇雯小心翼翼地嘗了一小塊。味道很怪,
沒有普通餅干香甜,但至少能入口。她端著餅干走到客廳,小雨正在看動畫片?!皩氊?,
來嘗嘗媽媽做的餅干?!毙∮昱苓^來,拿起一塊咬了一口,小臉皺了一下:“媽媽,
這個餅干味道好奇怪。”蘇雯的心沉了下去,
但還是笑著說:“這是特別為小雨做的健康餅干,吃了會讓身體棒棒的。
”小雨又咬了一小口,慢慢咀嚼著。突然,他咧嘴笑了:“仔細嘗嘗,還挺好吃的!
媽媽好厲害!”那一刻,蘇雯的眼淚奪眶而出。她抱起兒子,
轉(zhuǎn)了好幾個圈:“小雨喜歡就好!媽媽以后天天給你做!”程遠站在廚房門口,看著這一幕,
眼睛也濕潤了。他悄悄退回去,拿出手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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