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家村的夜,被一場傾盆暴雨撕扯得支離破碎。
豆大的雨點砸在曲家老宅殘破的瓦片上,匯成渾濁的溪流,沿著腐朽的檐角沖刷而下,在泥地上砸出無數(shù)渾濁的水坑??耧L(fēng)卷著雨鞭,抽打著窗欞上糊著的破舊桑皮紙,發(fā)出嗚咽般的嘶鳴,間或一道慘白的閃電撕裂濃墨般的蒼穹,瞬間將屋內(nèi)映照得如同鬼蜮。
五歲的曲靈素像一只受驚過度的小獸,緊緊蜷縮在角落一個半人高的粗陶米缸里。缸口斜蓋著一塊破木板,縫隙里透進外面搖曳的燭火微光,也漏進絲絲縷縷刺骨的寒意和濃得化不開的血腥氣。她死死咬著下唇,小小的身體控制不住地劇烈顫抖,牙齒咯咯作響,那雙本該清澈如水的眼眸里,此刻只剩下無邊無際的恐懼,瞳孔深處倒映著方才那地獄般的景象——
燭光搖曳的堂屋里,爹爹曲靈風(fēng),那個平日里沉默如山、卻總會在抱起她時露出溫和笑意的男人,此刻正被幾個身著玄色勁裝、面覆猙獰獠牙鐵面的人影圍攻!刀光如同毒蛇的獠牙,在狹小的空間里瘋狂閃爍、碰撞,發(fā)出令人牙酸的金屬刮擦聲。爹爹身上那件半舊的青布衫早已被撕裂,露出底下縱橫交錯的傷口,皮肉翻卷,深可見骨,溫?zé)岬难樽与S著他每一次艱難的閃避和格擋,潑灑在冰冷的地面、墻壁,甚至濺到了米缸邊緣,留下幾點暗紅的印記。
“曲三!交出東西,給你個痛快!”一個鐵面人聲音嘶啞,如同砂紙摩擦。
爹爹沒有回答,只是發(fā)出一聲野獸般的低吼,手中那柄尋常的鐵尺竟爆發(fā)出驚人的力道,蕩開兩柄劈來的鋼刀,身形卻是一個趔趄,更多的血從他肩頭的傷口涌出。他猛地撞開身后通往內(nèi)室的破舊木門,踉蹌著沖了進去。那些如影隨形的刀光,也緊跟著撲入那片更深的黑暗。
轟?。?/p>
一聲震耳欲聾的炸雷仿佛就在屋頂炸開,巨大的聲浪震得米缸嗡嗡作響。曲靈素嚇得猛地一縮,小小的腦袋撞在粗糙的陶壁上,痛得她眼淚瞬間涌出,又被她死死憋住,只發(fā)出一點細弱的嗚咽。她透過木板縫隙,驚恐地望向那扇被撞開的、通往密室內(nèi)室的門洞。
黑暗深處,兵刃撞擊聲、沉悶的擊打聲、壓抑的痛哼聲、鐵面人冷酷的呼喝聲……如同地獄的合奏,透過暴雨的帷幕清晰地傳來。每一次聲響都像一把冰冷的錐子,狠狠鑿在她幼小的心臟上。她不敢看,卻又無法移開視線,小小的手死死摳著冰冷的陶壁,指甲幾乎要嵌進去。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只是一瞬,也許是永恒。內(nèi)室的打斗聲驟然停歇,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和拖沓的腳步聲。
一個沉重的、帶著濃重血腥味的身影,緩緩地從那片黑暗中爬了出來。
是爹爹!
曲靈素的心臟幾乎要跳出喉嚨。閃電劃過,照亮了那張她無比熟悉的臉。平日里總是沉默堅毅的臉龐,此刻被血污和泥濘覆蓋,慘白如紙,嘴唇烏青,額角一道深可見骨的傷口皮肉外翻,正汩汩地冒著血,糊住了他一只眼睛。他僅剩的那只眼睛,瞪得極大,眼白上布滿血絲,里面燃燒著一種近乎瘋狂的光芒,死死地、直勾勾地望向她藏身的米缸方向!
他的一條腿扭曲成一個可怕的角度,顯然已經(jīng)斷了,只能靠雙手和另一條腿,在冰冷的地面上艱難地拖行。每爬一步,身后都留下一條粘稠、蜿蜒的血痕,在閃電的映照下,刺目得驚心。那濃烈到令人作嘔的鐵銹味,瞬間彌漫了整個堂屋,壓過了雨水的濕冷。
他爬到了米缸旁邊,巨大的陰影籠罩下來。曲靈素嚇得渾身僵硬,連呼吸都停滯了。
曲靈風(fēng)布滿血污和老繭的大手,顫抖著,卻異常用力地摳向米缸旁邊墻壁上一塊不起眼的青磚縫隙。他的手指因為劇痛和失血而痙攣,指甲瞬間崩裂,鮮血染紅了磚縫邊緣的泥土。但他仿佛感覺不到痛楚,只是用盡最后的力氣,將幾件冰冷堅硬、帶著皇宮特有繁復(fù)紋路的物件——一支斷裂的玉簪頭、一枚金鑲玉的扳指、還有一小塊溫潤的羊脂玉佩——硬生生塞進了那個狹小的縫隙深處。然后,他胡亂地抓了一把地上的濕泥和墻灰,狠狠地糊了上去,將那縫隙掩蓋得幾乎天衣無縫。
做完這一切,他仿佛耗盡了所有的生命力,高大的身軀轟然癱倒,重重地靠在冰冷的米缸上。沉重的撞擊讓米缸里的曲靈素又是一抖。
他艱難地側(cè)過頭,那只布滿血絲、瞪得幾乎要裂開的獨眼,穿透木板的縫隙,精準(zhǔn)地對上了女兒驚恐到極致的雙眸。那眼神復(fù)雜到了極點,有深入骨髓的痛楚,有難以言喻的擔(dān)憂,更有一股濃烈到化不開的、燃燒生命最后余燼的執(zhí)念。
沾滿自己鮮血和污泥的手,顫抖著抬起,艱難地穿過木板縫隙,探入米缸。冰冷的、帶著濃重血腥氣的手指,輕輕地、顫抖地撫過曲靈素冰冷濕滑的小臉,在她蒼白如雪的臉頰上,留下了一道粘稠、溫?zé)嵊执棠康难邸?/p>
“素…素……”他的喉嚨里發(fā)出破風(fēng)箱般的嗬嗬聲,每一個字都帶著血沫,“別…出聲…活…下去…”
更多的血從他嘴里涌出。
他用盡最后一絲力氣,將那染血的手指指向墻壁那處被泥灰掩蓋的縫隙,瞳孔開始渙散,聲音低微得如同嘆息,卻帶著一種穿透靈魂的烙?。?/p>
“找你…師祖……”
那只撫過她臉頰的手,驟然失去了所有力量,沉重地垂落下去,砸在冰冷的泥地上,發(fā)出一聲悶響。那只瞪得滾圓的獨眼,至死都朝著米缸的方向,凝固著無盡的牽掛和未盡的囑托,空洞地望著前方無盡的黑暗。
曲靈素呆呆地坐在米缸里,臉上那抹爹爹留下的溫?zé)嵫E,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燙得她靈魂都在尖叫。她小小的身體徹底僵住了,如同冰封。爹爹那只至死圓睜、空洞望來的眼睛,像兩個深不見底的黑洞,瞬間吞噬了她所有的光。
“爹?”她喉嚨里擠出一點微弱得如同蚊蚋的氣音,帶著不敢置信的顫抖。
就在這時,內(nèi)室的黑暗里傳來腳步聲和低語。
“死了?”
“搜!仔細點!他拼死回來,東西肯定藏在這屋里!”
沉重的腳步聲開始在堂屋移動,翻箱倒柜的聲音、刀鞘碰撞墻壁的聲音、踢開雜物的聲音……如同催命的鼓點,越來越近。搖曳的火把光影,透過木板縫隙,忽明忽暗地投在曲靈素慘白的小臉上,映照著她臉上那道刺目的血痕。
一個高大的、渾身散發(fā)著濃重血腥氣和煞氣的鐵面身影,停在了米缸前。那冰冷的、毫無感情的目光,似乎穿透了薄薄的木板,落在了曲靈素身上。曲靈素猛地屏住呼吸,心臟仿佛被一只無形的手死死攥住,停止了跳動。極致的恐懼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她,大腦一片空白,連哭泣的本能都徹底凍結(jié)。
她只能死死地、死死地蜷縮著,像一塊沒有生命的石頭,任由那冰冷的目光掃過。時間仿佛凝固了,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jì)那么漫長。
“頭兒,只有些破爛,值錢的玩意影子都沒見!”另一個鐵面人從內(nèi)室出來,聲音帶著煩躁。
米缸前的鐵面人又掃視了一圈,目光在墻角那處被泥灰新糊過的縫隙上停留了一瞬。曲靈素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幾乎要從嘴里跳出來。她看到那人的腳動了動,似乎想走過去查看。
“晦氣!這窮鬼!”先前那人罵了一句,“走吧,這破地方再待下去老子都要發(fā)霉了!回去復(fù)命!”
米缸前的鐵面人似乎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放棄了探查,轉(zhuǎn)身:“撤!留點痕跡,像遭了賊?!?/p>
腳步聲混雜著低語迅速遠去,穿過雨幕,消失在狂風(fēng)暴雨的咆哮之中。
堂屋里死寂一片,只剩下暴雨瘋狂敲打屋頂和窗戶的噪音,以及……那濃得化不開的血腥氣。
曲靈素依舊蜷在米缸里,一動不敢動。過了很久很久,直到確定外面再也沒有任何聲音,只有無盡的風(fēng)雨。她僵硬地、極其緩慢地,用盡全身力氣,才將那沉重的木板推開一條稍大的縫隙。
昏暗的光線下,爹爹高大的身軀就倒伏在米缸旁,臉朝著她的方向,眼睛依舊死死地瞪著,仿佛還在無聲地呼喚她的名字,又像是在警示著什么。那道凝固的血痕,冰冷地印在她的小臉上,像一道洗不去的烙印。
“爹……”她終于發(fā)出了聲音,破碎、嘶啞,帶著孩童無法理解的巨大悲慟。
她手腳并用地爬出米缸,小小的身體因為寒冷和恐懼抖得像風(fēng)中的落葉。她跌跌撞撞地撲到爹爹冰冷的身體旁,小手顫抖著去碰他的臉,去捂他胸前那猙獰的、不再流血的傷口,仿佛這樣就能把他喚醒。
“爹…醒醒…素素怕…冷……”她語無倫次地低喃,淚水終于決堤,大顆大顆地滾落,混合著臉上的血污,沖刷出兩道泥濘的溝壑。她小小的身體緊緊貼著爹爹冰冷僵硬的胸膛,試圖汲取那記憶中最后的溫暖,回應(yīng)她的只有一片死寂的冰涼和刺鼻的血腥。
屋外,狂風(fēng)暴雨依舊肆虐,雷聲滾滾,如同蒼天震怒的咆哮。冰冷的雨水從屋頂?shù)钠贫垂嗳耄温湓诟概畟z的身上,濺起小小的水花。燭火早已在打斗中熄滅,只有慘白的閃電偶爾撕破黑暗,照亮這人間地獄的一角——小小的女孩,緊緊抱著父親冰冷的尸體,蜷縮在血泊與泥濘之中,如同暴風(fēng)雨中一片即將被徹底撕碎的、無助的葉子。她臉上的血痕被淚水沖刷得有些模糊,卻像一道刻進靈魂的符咒,無聲地訴說著這個雨夜最深的恐怖與絕望。
那濃烈到令人窒息的血腥味,混合著泥土的土腥、雨水的濕冷,還有死亡特有的冰冷氣息,深深地、永久地烙印在了她的感官深處。爹爹最后瞪視的眼神,那句用盡生命吐出的“找你師祖”,如同燒紅的鐵釬,一遍遍在她空白一片的腦海里燙過。
這個風(fēng)雨如晦的殺戮之夜,成了她生命徹底轉(zhuǎn)向黑暗深淵的起點。牛家村曲家廢墟的角落里,一個名叫曲靈素的小女孩,在她父親漸漸冰冷的懷抱里,在那無邊血色的浸染下,靈魂的一部分已然碎裂、沉淪。而那堵藏著秘密的冰冷墻壁,像一只沉默的巨眼,在黑暗中靜靜注視著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