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孤女尋芝東漢章和年間，吳郡烏程縣地界，有條麻溪繞著山根淌了三百年，
溪尾扎著個麻溪村。村東頭是青磚灰瓦的大戶，村尾卻臥著間歪歪扭扭的茅舍，
茅草頂補了三回，墻根爬滿了拉拉秧——里頭住著個孤女，姓麻，連個正經(jīng)名字都沒有。
只因她打小就穿件洗得發(fā)白的粗麻裙，補丁摞著補丁，村人便順口喚她“麻姑”。
誰也不知這麻姑原是天上瑤光星抖落的一縷余輝，偏巧落進了凡塵。
三歲那年一場風寒卷走了她爹，娘王氏本就弱，傷心過度又染了肺癆，
整日咳得腰彎得像張弓，一口口痰里帶著血絲。家里窮得叮當響，米缸常年空著，
王氏的藥更是斷了三載，全靠麻姑天不亮揣個空籃子進山，采些薺菜、馬齒莧換糙米，
再拾捆柴禾湊錢請郎中搭脈。那年秋深，梧桐葉落了滿地，王氏咳得直不起身，
半夜里猛地嘔出一口血，染紅了枕邊半舊的粗布巾。麻姑抱著娘的手哭，
天亮時瘋了似的跑去找郎中，老郎中摸了脈，搖頭嘆著捋胡須：“丫頭，不是老漢不救，
你娘這身子，唯有云臺山頂那株千年紫芝能吊命——可那地方，是能隨便去的？
”云臺山在縣南百里外，山尖插在云里頭，崖壁滑得像潑了油，樵夫從不敢往上攀。
前兩年有個獵戶想尋野物，才爬到半山腰就被猛虎拖走了，尸骨都沒找著。可麻姑沒猶豫，
回家揣了塊前晚剩下的冷飯團，往腰間纏了圈麻繩就往外走。
王氏拉著她的裙角咳：“姑兒……別去……”她回頭笑了笑，露出倆淺淺的梨渦：“娘等著，
我去去就回?！鄙铰范傅媚_不敢沾地，她攀著石縫往上挪，指節(jié)被荊棘劃得裂了口，
血珠子滴在石上，竟讓石縫里枯了半載的野蒿冒出點嫩黃。爬到日頭偏西時，
山風忽然“呼呼”地叫，烏云堆得像墨，沒等躲，暴雨就劈頭蓋臉砸下來。
她死死抓著根老藤喘氣，藤條“咔嚓”一聲斷了——身子直往下墜時，她眼一閉，
卻被山腰棵歪脖子松掛住了麻裙，粗麻被扯得撕拉響，倒讓她撿回條命。
就這么跌跌撞撞爬了三日，飯團早吃完了，她餓了就嚼樹皮，澀得舌尖發(fā)麻，渴了就接雨水。
第三日傍晚總算爬到山頂，巖洞里忽有微光晃眼——是那株紫芝！菌蓋紫得透亮，
像浸了蜜的瑪瑙，莖上凝著的露珠滾下來，落在石上還帶著點香。她剛要伸手，
身后忽有個蒼老的聲音嘆：“小小年紀，倒有這般硬骨頭?！被仡^看，
是個穿青布道袍的老嫗，頭發(fā)挽個髻，用根木簪別著，手里拄著竹杖，杖頭懸著個舊藥囊。
老嫗摸了摸紫芝：“這芝我守了五十年，原是要煉藥的。”麻姑“噗通”跪在石上，
額頭磕得紅了片：“仙長行行好，我娘快不行了，要能換紫芝，我給您劈柴挑水，
一輩子伺候您?！崩蠇灦⒅戳税肷危瑥男淅锩研°y刀，
割了半朵紫芝遞過來：“余下半朵留著。往后遇著難處，
就去山腳下忘憂泉邊喚三聲‘青姥’，我便來。”2 仙緣初現(xiàn)麻姑攥著紫芝往家趕，
腳底板磨出了血泡，沾著草屑疼得鉆心，可她不敢停。到家時王氏已昏昏沉沉，
她趕緊把紫芝煮了湯，湯熬得濃，飄著股清甜味。王氏喝了兩口，竟緩過點氣，
夜里沒再咳血。只是身子還虛，坐一會兒就得躺。麻姑正想尋些補品，沒等半月，
村里卻鬧了蝗災——黑壓壓的蝗蟲飛過來，地里的稻子、菜苗啃得只剩根，
連院里的桑樹葉子都被啃光了。家家煙囪不冒煙，麻姑進山尋野菜，往日能采半籃的地方，
如今光剩些斷莖。夜里她抱著餓得起不來的娘掉淚，忽然想起青姥的話，摸黑往忘憂泉跑。
泉邊的蘆葦沙沙響，她顫著聲喚“青姥”，喚到第三聲，泉水里竟飄出個影子——是那老嫗，
手里提個竹籃，里頭圓滾滾的果子紅得像瑪瑙?！斑@是火棗，人間難見?！鼻嗬寻鸦@子遞她，
“分些給村民，余下的你娘倆留著。記著：施恩別求報，心要是貪了，仙緣可就斷了。
”麻姑點頭如搗蒜，把火棗分成小份，挨家挨戶送。有戶人家的娃娃餓得直哭，
她塞過去兩顆，娃娃嚼了嚼，眼睛立馬亮了。她自己和娘只留了兩顆，那棗子入口就化了，
甜得像含著蜜，吃一顆，竟三天不覺得餓。村民靠著火棗挨過了災，見了麻姑就拉著謝，
說她是“活菩薩”。有人問火棗哪來的，她只說是山里采的野果，絕口不提青姥?；葹倪^了，
王氏身子漸漸好起來，能坐在門口曬曬太陽了，卻總念叨：“村東李家三郎對你好，
上回還送了袋紅薯，你嫁過去，有他照看著，娘也能閉眼?！甭楣米焐蠎爸懒恕?，
心里卻總記著青姥。自那回見了青姥，她像變了個人——采野菜時看眼草葉，
就知哪株能治風寒；院里棵枯了的桃樹，她摸了摸枝椏，開春竟冒出了花骨朵；夜里看星星，
總覺星子眨得親，像在跟她說話。一日她去忘憂泉挑水，見青姥蹲在泉邊搗藥，
石臼里的草藥堆得滿。她放下水桶湊過去幫忙，指尖沾了點藥汁，
沒成想石臼里的草藥竟自己融成了膏。青姥抬眼看她，
忽然笑了：“你本是瑤光星一縷余輝落凡，偏生心凈得像琉璃，原就該走修行的路。
”麻姑愣了：“修行？那我娘……”青姥嘆口氣：“塵緣總有盡時。你若留下，
等她百年后守著墳哭幾場，再嫁人生子，轉(zhuǎn)眼就是百年；若跟我走，修得仙身，
往后她輪回轉(zhuǎn)世，你倒能護著她?！彼q豫，村里卻起了閑話。有回分火棗時沒分到的，
就扯著嗓子說麻姑私藏了大半，還說她能讓枯樹發(fā)芽是“妖術”。李家三郎也托人來說退親，
說“怕娶了個妖怪，連累全家”。王氏氣得住了床，拉著她的手抹淚：“娘知道你是好姑娘，
可這世道容不得特別的人……你要是真有去處，就走吧，娘不攔你。
”麻姑趴在床邊磕了三個頭，額頭抵著娘的手。跟著青姥往云臺山深處走時，
她回頭望了望茅舍，見王氏站在門口，手搭著涼棚看。青姥帶她去的地方叫清虛觀，
藏在竹林里，就兩間屋，卻干凈。青姥教她吐納，教她認藥草，教她畫符。
別人要練三年的“引氣入體”，她三個月就成了；青姥畫的“驅(qū)邪符”，她看一遍就會描，
符紙捏在手里還能飄著發(fā)光?？删毜迷骄茫侥钪?。有夜做了個夢，夢見娘跌在灶臺邊，
想扶鍋卻起不來。她驚得坐起來，披了衣裳就往山下跑。青姥沒攔，
只在她身后說：“去了便知，何為‘放下’?！? 情劫難渡趕到家時，茅舍門口掛著白幡，
是鄰居張嬸在燒紙。張嬸見了她就哭：“姑兒你咋才回？你娘前夜里咳得喘不上氣，
沒等天亮就去了……”麻姑抱著娘的棺木哭，哭到暈過去，醒來時見青姥站在旁邊，
手里捧著件素色道袍。“她走時安安穩(wěn)穩(wěn)的，”青姥輕聲說，
“還說‘我家姑兒是要做大事的’?！甭楣妹琅鄣牧献?，
忽然明白過來——留不住的終要走，若修得大道，哪怕隔著生死，也能護著在意的人。
她給娘立了墳，墳前栽了棵桃樹，是她前幾日用真氣催發(fā)的，枝椏上還掛著幾個小花苞。
轉(zhuǎn)身回清虛觀時，沒再回頭。青姥見她眼底沒了淚，只余清明，
便說：“成仙要過三劫：情劫、厄劫、心劫。你已過了情劫，往后還有兩劫，熬得過便飛升，
熬不過，就成了山間精怪?！鳖^一劫是厄劫。過了兩年，江南鬧起瘟疫，
染了病的人渾身出紅疹，上吐下瀉，有的人早上還好好的，傍晚就沒氣了。官府封了疫區(qū)，
派兵守著不讓人進出。麻姑聽說了，非要去救人。
青姥從藥柜里摸出個葫蘆遞給她：“這里頭是百草露，能治瘟疫?？赡氵@身子還是凡胎，
去了十有八九會染病，染了就難救了?！甭楣冒押J系在腰間：“師父教我認藥，
原就是為了救人，哪能因怕就不去？”她混在逃難的人里進了疫區(qū)，挨家挨戶敲門送藥露。
白日里喂藥、燒符驅(qū)穢氣，夜里就蹲在破廟里打坐調(diào)息。有天給個三歲娃娃喂藥，
娃娃咳得厲害，唾沫濺了她一臉。當天夜里她就發(fā)起燒，渾身癢得像有小蟲子爬，
疹子起了一片。她咬著牙盤腿坐好，讓體內(nèi)真氣往四肢走，想把毒逼出去?？赡嵌緛淼脙?，
她暈過去又醒過來，醒了就往嘴里塞自己采的七星草——那草苦得鉆心，
嚼一口能讓眼淚直流，卻能吊命。就這么撐了半月，疫區(qū)的瘟疫漸漸退了，
街上能看見人走動了。她拖著身子回清虛觀時，青姥正在門口等，見她胳膊上的疹子結(jié)了痂，
層層疊疊像魚鱗，摸著嘆：“你這是拿命換功德，傻不傻？”麻姑扯著嘴角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