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魚服的玄色緞面在慘淡月光下泛著暗啞冷光,年長的錦衣衛(wèi)總旗趙忠指尖摩挲著繡春刀鞘上的鯊魚皮祥云紋,厚繭蹭過冰冷紋路時,連呼吸都壓得極輕。方才那道白光太邪門 —— 亮得能穿透半條胡同,既無燭火的搖曳,也無燈籠的昏沉,倒像傳說中 “攝魂鬼火”,落在他多年巡邏的經(jīng)驗里,只覺脊背發(fā)寒。
“頭兒,光沒了?!?年輕校尉錢彬的聲音發(fā)緊,喉結(jié)上下滾動。他入衛(wèi)不足三年,在京師腹地見這等怪事還是頭一遭,后頸寒毛至今豎著,腰間銅腰牌隨動作輕撞,“叮當” 聲在死寂里格外刺耳,每響一次,他的心跳就漏半拍。
趙忠瞇眼,眼角刀疤隨肌肉抽搐,添了幾分兇悍。他摸出示警銅哨,指尖懸在哨口頓了瞬,又猛地收回。這宅邸主人是李三才 —— 都察院左僉都御史,清流言官的頭面人物,上月剛參倒兵部兩個千戶。沒確鑿證據(jù)就闖進去?驚擾了這位 “刺頭” 御史,明天早朝一本參到御前,“擅闖官宅” 的罪名,足夠扒了他這身飛魚服。
“繞后墻?!?趙忠朝西側(cè)暗巷偏了偏下巴,聲音融在風里。兩人貼緊磚墻根移動,玄色身影像兩道影子,悄無聲息滑過凍得發(fā)硬的土路。李府后墻爬滿枯死藤蔓,夜風卷著藤蔓碎響,趙忠扯下片枯葉,指縫立刻沾了腐朽霉味 —— 這墻,至少三年沒修過了。
他示意錢彬守在巷口,自己借磚縫攀上墻,只露雙鷹隼般的眼。墻內(nèi)廂房最東頭那間,窗紙后還透著微光,昏黃搖曳,倒像尋常燭火。窗臺擺著盆蔫蘭草,銅環(huán)掛著黃銅鎖,怎么看都是間廢棄客房??哨w忠心里清楚,方才那道白光,就從這屋里透出來的。
“頭兒,有動靜!” 墻下錢彬突然拽他衣角。
趙忠無聲滑落,順著錢彬指的方向看 —— 廂房燭火猛地晃了晃,像是被人慌慌張張拿起又放下,隨即 “噗” 地滅了。黑暗像濃稠墨汁,瞬間吞沒了那排廂房,連方才的藤蔓碎響都沒了。
“記準了。” 趙忠聲音冷得像三九寒鐵,“東頭第三間,窗臺蔫蘭草,窗欞掛銅鎖?!?他摸出匕首,在墻磚不起眼處刻下錦衣衛(wèi)暗符 —— 三道短橫加一斜鉤,是 “待查疑犯” 的標記,“回去報給百戶,就說李御史府深夜現(xiàn)異光,伴可疑慘叫,形跡詭秘,疑似妖人匿藏?!?/p>
錢彬抬頭,眼里透著不甘:“咱不進去查?”
“查?拿什么查?” 趙忠嗤笑,指節(jié)叩在錢彬頭盔上,“鏗” 的一聲脆響,“就憑一道沒影的光?帶著弟兄們闖進去翻箱倒柜,等著李御史參你個‘滋擾誣陷’?這身皮還想不想要了!” 他目光掃過那片黑暗,語氣沉了些,“是狐貍早晚會露尾巴。暗中盯緊,這等事,瞞不住?!?/p>
兩人不再多言,玄色身影退入暗巷深處,很快沒了蹤跡。只剩墻根那盆蘭草,在夜風里抖得更厲害,葉片上的霜花簌簌往下掉。
墻內(nèi)廂房里,沈恪正對著手機 “31%” 的電量發(fā)呆。幽藍冷光映得他臉色慘白,指尖劃過屏幕邊緣 —— 這數(shù)字像催命符,提醒著他唯一的現(xiàn)代遺物,正在一點點失去 “生機”。他不敢多開機,可對這個時代的茫然,又逼得他想從這方寸屏幕里找些慰藉。
赤腳踩在青磚地上,寒氣順著腳心竄上天靈蓋,凍得他牙關打顫。蒙面賊人翻窗時帶進來的碎雪,已在墻角化成污濁水洼,映著月光泛著冷光。沈恪蹲下身,捻起點殘雪,冰涼觸感倒讓他腦子清醒了些 —— 現(xiàn)在是冬天,萬歷二十七年的冬天,離明末大亂,還有不到四十年。
桌案上的粗陶燭臺,只剩小半截劣質(zhì)蠟燭,凝固的燭淚黑乎乎堆成瘤狀,像塊丑陋的瘡疤。他摸出床榻邊的火折子,吹了半天,才引燃一星火苗,顫抖著點亮燈芯。橘色火苗舔著燈芯,將他的影子投在斑駁墻上,忽長忽短,像個不受控的怪物,一如他此刻的心境。
他強迫自己搜遍房間:墻角木箱鎖得嚴實,抽屜里只有幾件發(fā)霉的補丁舊衣;唯一的書箱里,堆著《論語集注》《近思錄》,字他勉強認得,內(nèi)容卻像天書。直到手指觸到書箱底層的桑皮紙,沈恪才猛地屏住呼吸 —— 那是張?zhí)镒鈶{據(jù),落款處 “萬歷二十七年冬月” 幾個字,雖墨跡暈染,卻清晰得扎眼。
萬歷!
心臟像被冰手攥緊,驟然停跳又瘋狂擂鼓。他想起史書里的萬歷:數(shù)十年不上朝,東林黨與齊楚浙黨斗得你死我活,遼東努爾哈赤已在筑城練兵,江南織戶因稅銀暴漲被逼得賣兒鬻女…… 那些曾在實驗室里翻爛的文字,此刻全成了鮮活的恐怖 —— 方才窗外那兩個黑影,腰間的狹鋒長刀,分明是錦衣衛(wèi)的繡春刀!
“呃……” 他捂住嘴,將驚叫堵回去,胃里翻江倒海。踉蹌后退時,后背撞在書架角,線裝書 “噼里啪啦” 砸下來,在死寂里格外刺耳。窗外風突然變大,灌進窗紙破洞,發(fā)出指甲刮擦般的嗚咽聲,仿佛有無數(shù)雙眼睛,正透過縫隙盯著他手里的手機。
沈恪像被燙到般,把手機塞進枕套最深處,又用棉被層層捂住。燭火 “噗” 地跳了下,燈芯焦黑半截,光芒驟暗。墻上影子拉長,像地獄伸來的鬼爪。他蜷縮回床角,死死盯著窗外黑暗 —— 從看到 “萬歷二十七年” 起,這場穿越就不再是夢,而是真正的生死局。
遠處傳來更夫的梆子聲,三長兩短,在寒夜里空洞回響?!斑?!—— 咚!咚!” 四更天了。
沈恪盯著那朵茍延殘喘的燭火,眼皮重得像掛了鉛?;秀遍g,火苗化作漩渦,幻象從里面冒出來:飛魚服錦衣衛(wèi)在暗巷穿梭,東廠番役的蛇眼在暗處閃爍,朝堂上大臣們唇槍舌戰(zhàn),每句 “忠言” 背后都藏著殺機…… 這些史書中的字句,此刻全成了逼人的預演。
最后一絲意識消散前,他摸出枕下的手機,關機后緊緊攥在胸前 —— 這來自未來的冰冷物件,是他唯一的依仗,也是招災的禍根。
天邊泛起魚肚白,黎明前的寒意最刺骨。李府西跨院廂房的屋頂上,一片蓋瓦被戴黑手套的手,極慢地挪開一道細縫。雙陰鷙如鷹隼的眼,透過縫隙盯住榻上昏睡的沈恪,目光在他緊攥的拳頭上停留了許久 —— 那拳頭里,分明藏著個硬邦邦的物件,輪廓絕非這個時代該有的東西。
指尖在瓦檐上輕敲,三短兩長,是錦衣衛(wèi)的 “待命” 信號。屋頂暗處,又冒出兩道玄色身影,手里握著淬了霜的短刀,刀光在晨霧里閃了下,快得像道冷電。
沈恪睡得極沉,卻突然打了個寒顫 —— 不是冷的,是本能的預警。他猛地睜開眼,窗外魚肚白已透進微光,可房梁上,卻傳來一聲極輕的、瓦片摩擦的聲響。
心臟瞬間提到嗓子眼。他死死按住枕下的手機,指尖冰涼,連呼吸都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