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簪花小楷疑云賈代儒的手杖敲在青石板上發(fā)出沉悶的聲響。
他環(huán)視著學塾里垂頭喪氣的子弟們，最終將目光落在窗邊支著下巴走神的寶玉身上。
“今日策論題為《鹽鐵論·本議》，明日這個時辰交來。”學童中響起一片壓抑的哀嘆。
寶玉猛地回神，正對上代儒冷厲的目光。他下意識挺直脊背，
手指攥住了攤開的《論語》——書頁底下藏著半卷《西廂記》。“散學。
”寶玉隨著人流走出學堂，襲人早已提著書箱候在門外。她接過寶玉歪斜挎著的布包，
輕聲提醒：“老爺今日問過功課了?！睂氂衲_步一頓。
他瞥見不遠處假山旁一抹淡青色的身影，林黛玉正低頭系著披風帶子，
紫鵑捧著她的手爐站在半步外。夕陽透過枯枝在她肩頭投下細碎的光斑?！皩毝?？
”襲人催促道。寶玉忽然轉(zhuǎn)身：“你先回去，我找璉二爺借本書。
”他在暮色中穿過大半個府邸，最終停在父親書房外的窗欞下。小廝茗煙早已候在那里，
懷里揣著兩本舊籍。“二爺真要查這個？”茗煙壓低聲音，
“上次老爺發(fā)現(xiàn)少了《鹽鐵論》注疏，發(fā)了好大脾氣。
”寶玉抽出書塞進袖中：“明日一早就還回來。”油燈亮到三更。寶玉揉著發(fā)酸的手腕，
看著紙上密密麻麻的批注。墨跡深淺不一，有些地方被涂改了好幾次。他忽然擱下筆，
從抽屜深處取出一疊詩稿——那是上個月詩社時黛玉遺落的。
他對著那手清瘦的簪花小楷看了半晌，重新鋪開宣紙。第一筆落下去時窗外起了風。
“二爺該歇了。”襲人第三次進來添燈油時，天邊已經(jīng)泛白。她看見寶玉伏在案上睡著，
臂彎下壓著工工整整十頁策論要點。最奇怪的是，那字跡竟不像他往日潦草的風格。
晨霧還未散盡時，寶玉已經(jīng)站在穿堂的月亮門旁。他故意將錦囊丟在地上，
里頭的碎銀子和玉佩發(fā)出清脆的碰撞聲?！岸斦沂裁?？”紫鵑的聲音從身后傳來。
寶玉直起身，恰到好處地露出焦急的神色：“祖母賞的翡翠佩不見了，
怕是昨夜落在學塾路上。”紫鵑放下水盆幫忙尋找。假山后傳來細微的紙張摩擦聲，
黛玉彎腰拾起一本線裝冊子。她翻開第一頁時頓了頓手指?！翱墒沁@個？”她聲音很輕。
寶玉快步走近，呼吸忽然有些亂。
他看見黛玉的指尖按在“桓寬”二字旁——那里有他故意留下的墨點?！安皇俏业?。
”寶玉聽見自己聲音發(fā)干，“像是哪位姐妹的詩稿？”黛玉合上冊子。她睫毛垂得很低，
鼻尖被風吹得微微發(fā)紅。“字跡倒是秀氣?！彼D(zhuǎn)身離開時，披風掃過枯黃的草尖。
寶玉站在原地，直到襲人匆匆趕來。“老太太叫二爺過去用早飯呢?！辟Z母房里熱鬧得很。
王熙鳳正說笑著布菜，探春和惜春擠在窗邊下棋。寶玉進門時，
黛玉正將一碟茯苓糕推到賈母面前?！皩毟绺缃袢盏乖纭！碧酱汉鋈惶ь^，
“昨日策論可寫好了？代儒先生說要當堂點評呢?！睂氂窈龖艘宦?。
他看見黛玉端起茶盞，熱氣模糊了她半邊臉頰。飯后眾人散去，寶玉借口找東西又繞回穿堂。
石階上空蕩蕩的，只有幾片枯葉打著旋。第三天依然如此。第四天清晨，
寶玉爬上了穿堂邊的老槐樹。枝丫伸到瀟湘館的墻頭，能看見院里晾著的詩箋在風里搖晃。
“二哥哥找風箏么？”探春帶著丫鬟從樹下經(jīng)過，“上回那只蝴蝶風箏不是掛在庫房里了？
”寶玉差點滑下樹杈。他跳下樹時衣擺鉤破了寸長的口子。回到怡紅院，
襲人一邊縫衣裳一邊嘆氣：“這料子還是林姑娘上月送的，如今倒好——”話音未落，
外面小丫頭通報：“林姑娘來了?！摈煊駧е氵M門。她將一本冊子放在桌上，
正是那日遺失的筆記?！白嚣N收拾屋子找著的，怕是那日不小心混在我的書里了。
”寶玉接過時觸到紙頁邊緣的溫熱。他翻開第一頁，呼吸驟然停了一瞬。
“桓寬”旁的墨點被朱筆圈出，旁批三個小字：“當為桓譚”。字跡清瘦，
與他模仿的那手簪花小楷幾乎一模一樣。他翻到第十頁，
最后一行添了新的批注：“《通典·食貨篇》可參看”。紙頁間滑出一角桃色箋紙，
上面寫著：“錯字三處，罰抄”。襲人探頭來看：“咦，這朱批倒是精細。
”寶玉忽然起身往外走?！岸斎ツ模俊薄罢噎I二爺再借本書?！彼谀荷信芷饋?，
袖子里那頁桃花箋燙得人心口發(fā)顫。2 第一紙?zhí)一ü{寶玉在庫房翻找到三更天。
燭臺燒短了半寸，他終于從落灰的木箱底抽出發(fā)脆的《通典·食貨篇》。
書頁間夾著乾枯的桂花，碎金似的撒了滿桌?！岸斶@是要考狀元不成？
”茗煙打著哈欠扶梯子，“上月老爺查功課時您還躲貓貓呢?！睂氂駴]答話。
他盯著書卷第一百零三頁的批注看——“鹽鐵專賣實起于齊管仲”，
與黛玉添的那行朱批一字不差。晨光微熹時，他抱著書卷溜回怡紅院。
襲人正對著那本筆記發(fā)愣，指尖點著朱批旁的墨漬?！傲止媚锏呐Z倒是稀奇。
”她將溫熱的帕子遞給寶玉，“這處說《淮南子》引誤的，二爺可知錯在哪兒？
”寶玉擦臉的動作停了停。他忽然抓過筆記翻到第七頁，果然在邊角發(fā)現(xiàn)極淡的墨點，
像是有人故意用指甲刮去過?！澳媚珌??！彼钢爻说谑摚?/p>
在黛玉指出錯字的地方反復描摹。最后竟真漏抄了三個字，與批注說的數(shù)目分毫不差。
“送去瀟湘館?！睂氂駥⒓堩撜酆萌M錦囊，“就說我請教《通典》里鹽政的事。
”襲人躊躇著沒接：“林姑娘昨日咳了半宿，老太太囑咐靜養(yǎng)呢?！睂氂褡约簥Z門而出。
他在瀟湘館外的竹林里轉(zhuǎn)了三四圈，直到紫鵑端著藥罐出來倒渣子?！岸攣淼们?。
”紫鵑眼尖，“姑娘剛醒了?！摈煊衽庖伦诖斑?。她沒看寶玉遞來的紙頁，
只望著院里未掃盡的落花?！啊锻ǖ洹返谝话倭闳摚俊彼鋈婚_口，“齊桓公七年官山海，
比管仲早十一載?！睂氂襁腻\囊掉在地上。他昨夜分明看見那頁被蟲蛀了大半，
根本看不清年份。“妹妹如何得知？”黛玉轉(zhuǎn)身從書匣抽出一本泛黃的手札。
翻開的那頁畫著諸侯紀年表，字跡蒼勁似男子手筆。“父親的手稿。
”她指尖劃過“齊桓公”三字，“二爺若要看，明日還來便是。”寶玉怔怔站著。
窗外傳來探春的笑語聲，他慌忙退后兩步，險些碰倒插著梅花的花瓶?！拔颐魅赵賮?。
”他走出瀟湘館時，懷里的錦囊變得沉甸甸的。當夜怡紅院的燈又亮到三更。
寶玉對著林如海的手札逐字比對，發(fā)現(xiàn)七處與現(xiàn)行刻本不同的記載。
他照著黛玉的簪花小楷謄寫批注，寫廢的紙團扔了滿地?！岸敽慰嘧约簩?？
”襲人收拾著紙團，“直接問林姑娘借全本不是更好？”寶玉搖頭。
墨汁滴在“齊桓公”的“公”字上，暈開一小片灰影。第二次送還手札時，
黛玉正教香菱剪花樣。寶玉站在廊下等了一刻鐘，最終只等到紫鵑遞出來的食盒。
“姑娘說多謝二爺。”食盒里擺著四塊松瓤酥，底下壓著疊齊的素箋。
新寫的朱批圈出他昨夜漏查的《管子·海王篇》，
旁注卻寫著：“第三處錯字在第七頁末行”。寶玉愣在原地。他明明只抄錯兩處。
當夜他翻來覆去睡不著。三更時分突然起身點燈，
翻到筆記第七頁最后一行——“鑄錢”二字被他誤寫成了“鑄銀”?！霸瓉碓谶@里。
”他對著空氣喃喃自語。第三次去瀟湘館時，黛玉正在抄經(jīng)。寶玉隔著珠簾看見她腕子懸空，
筆尖穩(wěn)得不見絲毫晃動。“姑娘說今日不見客?！弊嚣N悄聲提醒，“昨兒夜里又咳了。
”寶玉從袖中取出松瓤酥的食盒。里頭換成了他臨的《靈飛經(jīng)》，
最末頁添了行小字：“第七頁已改過”。珠簾忽然晃了晃。黛玉的聲音隔著簾子飄出來，
比平日更輕些：“《管子》輕重篇，二爺可看了？”“看了八百遍。”寶玉脫口而出，
“丁氏刻本與尹知章注本相差二十七字。”簾后沉默片刻。響起瓷器輕碰的脆響，
像是有人端起藥碗?！懊魅账蛠戆??！摈煊裾f，“父親批過尹注本。
”寶玉走出院門時踩碎了枯枝。清脆的斷裂聲里，他聽見簾子重新掀開的動靜。
尹知章注本鎖在賈政書房北架頂層。寶玉趁著父親會客時偷溜進去，
踮腳夠書時碰落了《貞觀政要》。書頁間滑出一張泛黃的考功名策論，朱批密密麻麻如蛛網(wǎng)。
“二爺快些?！避鵁熢诖巴獯叽?，“老爺往這邊來了?！睂氂癖е鴷岸?。
他躲在芭蕉叢后時，看見父親拾起那策論凝視良久，最終嘆著氣收入袖中。
當夜他對著尹注本看到寅時。黛玉父親的批語犀利異常，
在“官山?！迸灾苯訉懼骸疤拼}利不及宋十之一二，杜君卿失察矣”。晨露未晞時，
寶玉抱著書趕到瀟湘館。黛玉正在喂廊下的畫眉鳥，見他來也不回頭，只伸出沾著鳥食的手。
“書?！睂氂襁f過去時碰到她冰涼的指尖。畫眉突然撲棱翅膀，粟米撒了滿襟。
“父親批得可對？”黛玉忽然問?！岸庞颖揪陀斜苤M?！睂氂裰钢疤啤弊?，
“他不敢寫當朝事?！摈煊窠K于轉(zhuǎn)過身。她眼下有淡青的陰影，嘴角卻微微揚起。
“還不算太呆。”寶玉看著她走進內(nèi)室。窗紙上映出纖瘦的側影，低首翻書時鬢發(fā)滑落肩頭。
他忽然發(fā)現(xiàn)窗臺多了一方陌生的珊瑚筆擱——正是他上月托襲人送來的那個。
紫鵑送他出院門時悄聲道：“姑娘昨夜熬到子時，就為查證尹注本的刊刻年份。
”“為何不直接問我？”“姑娘說……”紫鵑猶豫片刻，“說二爺自己悟出來的才算數(shù)。
”當晚寶玉在筆記末頁添了新內(nèi)容。他故意在“鹽鐵論”的“論”字少寫一點，
等著明日來看的那人會如何圈出。襲人進來添燈油時“咦”了一聲：“二爺笑什么？
”寶玉摸了摸自己的嘴角。燭臺爆開一朵燈花，明晃晃地照著他發(fā)亮的眼睛。
3 夜雨共燈錄學塾散學的鐘聲敲響時，天邊已經(jīng)堆起鉛灰色的云。
賈代儒臨走前又叮囑了一遍：“明日交《鹽鐵論》第三章注疏，不少于五千字。
”寶玉把毛筆塞進書箱，扭頭看見黛玉正站在窗邊望天。她今日換了素白銀紋的披風，
領口一圈狐毛被風吹得微微顫動?！懊妹脹]帶傘？”寶玉注意到紫鵑不在身旁。
黛玉指了指書箱里插著的油紙傘：“紫鵑去廚房取藥了?！痹捯粑绰洌挈c已經(jīng)砸在窗欞上。
先是疏落幾聲，轉(zhuǎn)眼就連成密鼓般的急響。學子們驚呼著涌向門口，
仆從們忙著撐開各色雨具。寶玉跟著黛玉走到廊下時，發(fā)現(xiàn)她的油紙傘骨架斷了兩根。
雨水正從裂縫里滲進來，在她肩頭洇出深色的水痕?！坝梦业摹！睂氂窠忾_自己的青綢傘，
“我等茗煙送來就是。”黛玉搖頭：“二爺先走吧。”雨幕里忽然沖來個小廝，
卻是賈政身邊的昭兒：“老爺叫二爺立刻去書房！”寶玉臉色白了白。
他看見黛玉的披風下擺已經(jīng)濕透，忽然指向遠處的荷塘亭：“妹妹去那里暫避，
我見過父親就來接你。”他冒著雨跑開時，聽見身后細微的腳步聲跟了上來。
荷塘亭三面透風，雨水順著茅草檐往下淌。黛玉站在石桌邊擰披風上的水，
發(fā)梢滴下的水珠在青磚上暈開小片深色?！袄蠣敍]叫二爺。”昭兒的聲音突然從亭外傳來，
“是璉二奶奶找您看賬本?！睂氂胥渡竦墓し颍褍阂呀?jīng)跑遠了。雨越下越大，
回去的路完全被水霧淹沒?！氨或_了?！睂氂衲税涯樕系挠晁?/p>
黛玉從書箱里取出筆記：“正好，二爺說說《通典》里均輸法的漏洞?！笔捞?，
筆記攤開時兩人的手肘難免相碰。寶玉指著“均輸平準”四個字，袖口的水漬暈開了墨跡。
“桑弘羊此法本為平抑物價，實則官商勾結?！薄啊尔}鐵論》第二卷已有論述。
”黛玉翻到對應頁，“但桓寬未曾提及均輸與平準的區(qū)別?！蓖ね鈧鱽砝茁?。
寶玉突然起身解下外袍，嘩啦一聲掛在漏風的欄桿上。雨水被擋住大半，
只剩幾縷順著茅草間隙滴落?！袄涿矗俊彼麊?。黛玉搖頭，
指尖點著筆記某處：“這里說‘均輸使物暢其流’，
但《史記·平準書》記載元狩四年糧價反漲三成?！睂氂駵惤タ础０l(fā)絲掃過紙頁，
帶著潮濕的桂花油香氣。他想起昨夜翻查的資料，急忙從袖袋掏出浸濕的紙片。
“妹妹看這個?！睌傞_的紙片上密布著小字，“元狩四年水災，糧價漲是天災非人禍。
”黛玉接過紙片時手指輕顫。她的指甲修剪得很整齊，邊緣泛著淡淡的粉?！皬哪牡玫?？
”“父親書房里《漢書》夾頁?！睂氂衤曇舻拖氯ィ八旱臅r候差點被看見。
”雨聲忽然變響。風扯開掛著的外袍，冷雨潑進來打濕了筆記。兩人同時伸手去護，
寶玉的手掌壓住了黛玉的手指。很涼。像玉一樣?！氨浮！睂氂衩偷乜s回手。
黛玉繼續(xù)用袖口擦拭紙頁：“第二行模糊了，可是‘卜式’二字？
”他們重新湊在一起辨認字跡。胳膊貼著胳膊，濕透的衣料傳遞著體溫。
寶玉發(fā)現(xiàn)黛玉耳后有一顆小痣，隨著說話時輕微移動?！安肥缴蠒谰斃?，
”黛玉忽然抬頭，“二爺可知后續(xù)？”寶玉的視線來不及收回。
他看見黛玉瞳孔里映出亭外搖晃的樹影，還有自己慌張的臉?！氨弧毁H為太子洗馬？
”“錯了?！摈煊駨臅涞讓映槌鍪衷?，“元鼎二年復起為御史大夫。
”寶玉接過手札時碰到她腕上的珊瑚串。珠子被雨水浸得深紅，襯得皮膚格外白。
他注意到手札扉頁的印章——“林如海藏書”，正是他找了半個月的那本。
“妹妹早就帶著了？”“原要還給璉二哥哥的。”黛玉轉(zhuǎn)頭看向雨幕，“今早碰見他，
說這書是二爺偷拿的。”寶玉耳根發(fā)熱。他翻動手札時發(fā)現(xiàn)不少頁角折著標記，
最新折起的那頁正是“均輸法考辨”。雨聲漸小時，亭外傳來紫鵑的呼喚。黛玉應了一聲，
開始收拾散落的紙頁。“明日學塾見。”她系好披風帶子，忽然從袖中取出件東西，“這個，
謝二爺?shù)膫??！睂氂駭傞_手掌。一枚珊瑚筆擱躺在掌心，正是他上月送的那只。
此刻沾了雨水，在昏暗光線下泛著溫潤的光?！懊妹貌皇且恢痹谟?？”黛玉已經(jīng)走到亭口。
雨簾在她身前分開，紫鵑撐開的油紙傘遮住了她的表情。“弄丟了”的聲音混在雨聲里，
“今早剛找著的?！睂氂襁o筆擱追出去時，黛玉的傘已經(jīng)消失在假山后。他站在雨里良久，
直到襲人提著燈找來?！岸斣趺戳艹蛇@樣！”襲人驚叫，“老太太吩咐廚房煮姜湯了。
”當晚寶玉發(fā)起了熱。
“妹妹說的《滇南雜記》……在書房北架第三層……”襲人替他換額上的帕子：“什么滇南？
”寶玉翻了個身，懷里露出半角珊瑚紅。燭光下能看清筆擱上刻著極小的字——“絳云”。
那是黛玉小時候的乳名。4 金麒麟風波寶玉病了三日。第四日清晨，
他帶著抄好的《鹽鐵論》注疏趕往學塾時，發(fā)現(xiàn)眾人圍在廊下議論紛紛。
湘云舉著張?zhí)疑{紙，正高聲念著上頭的字。“‘均輸法實則與民爭利’——這見解倒新鮮！
”寶玉心跳驟停。他認出那是黛玉前日寫的批注箋，邊緣還沾著荷塘亭的水漬?！澳膬簛淼?？
”他伸手要奪。湘云靈活地轉(zhuǎn)身躲開：“撿的！就在假山石縫里，定是二哥哥落下的詩稿。
”探春湊近細看：“字跡不像寶哥哥的?！毕Т和蝗恢钢{紙角落：“這兒有個墨點，
像是故意做的記號?！睂氂窭浜菇窳撕蟊?。他看見黛玉從月洞門走來，
紫鵑捧著書箱跟在后頭。湘云興沖沖舉著箋紙迎上去：“林姐姐快看，
這詩稿寫的竟是鹽鐵論！”黛玉腳步微滯。她掃過箋紙，目光在墨點處停留一瞬。“我寫的。
”她聲音不大，卻讓所有人都靜下來，“前日詩社練筆，胡亂寫了幾句。
”湘云瞪大眼睛：“林姐姐何時對經(jīng)濟策論有興趣了？”“隨手翻書看到的。
”黛玉取回箋紙，“云丫頭竟撿著了，我找了好久。
”探春忽然笑起來：“我說字跡這般秀氣，原來是林姐姐的?！彼D(zhuǎn)向?qū)氂瘢?/p>
“二哥哥方才緊張什么？莫非以為是自己的詩稿被翻出來了？”寶玉喉結動了動。
他看見黛玉將箋紙對折收進袖中，指節(jié)微微發(fā)白。“散學再說?！辟Z代儒的手杖敲在門框上。
整堂課寶玉坐立難安。他三次寫錯字，被代儒用戒尺敲了手背。最后一次挨打時，
他聽見后排傳來極輕的咳嗽聲——黛玉用帕子掩著嘴，眼睛望著窗外搖晃的樹枝。
散學時寶玉故意磨蹭到最后。等人都走光了，他快步追上黛玉：“那張箋紙...”“燒了。
”黛玉從袖中取出灰燼，“下次小心些?！睂氂胥对谠亍Ｋ匆婘煊穸蟮乃榘l(fā)被風吹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