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濃墨般沉沉壓在沈府偏僻客院上方,一絲風也無,空氣粘稠得令人窒息。
簡陋的板床上,謝蘊之輾轉(zhuǎn)反側(cè)。
白日里沈芊芊指尖的微涼、唇瓣邊的溫熱氣息、那句輕飄飄卻重逾千鈞的“喜歡你嗎?”。
似無形的烙鐵反復灼燒著他。
她離去后那早已消散的余香,此刻卻似活物般纏繞上來,絲絲縷縷鉆入肺腑,甜膩中帶著蝕骨的毒。
謝蘊之額角滲出細密的汗珠,渾身肌肉繃得死緊。
黑暗中,他猛地閉緊雙眼,試圖驅(qū)散那含笑瀲滟的眸子和胸口那點微癢的觸感。
不知掙扎了多久,身體的疲憊終于拖拽著意識,沉入一片混沌。
沈芊芊坐在窗前的繡墩上,一身鮮亮鵝黃衫子,正低頭專注刺繡。
靜謐安然,美得像個易碎的琉璃夢。
謝蘊之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靠近,腳步輕得幾乎無聲,生怕驚擾了這份美好。
他伸出手,指尖微顫,想要觸碰她垂落的發(fā)絲。
僅一步之遙時,窗前的女子緩緩抬起了頭。
依舊是那張明艷的臉,然而那雙眼睛——曾經(jīng)盛滿狡黠、溫柔或挑釁的眸子,此刻卻如兩口深不見底的寒潭,帶著全然陌生的審視。
她看著他,如同看著一件突兀闖入她精致世界的雜物。
謝蘊之的腳步瞬間釘在原地,一股寒意從腳底直沖頭頂,血液仿佛瞬間凍僵。
他喉結(jié)艱難地滾動了一下,嘴唇微張,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
“你是誰?”
沈芊芊開口,聲音清凌凌,比檐下冰棱更冷硬。
她的視線掃過他洗得發(fā)白的粗布衣衫,掠過他因緊張而微微蜷曲的手指,帶著毫不掩飾的疏離和一絲……
極淡的輕蔑。
“我……”
謝蘊之喉頭滾動,聲音干澀微弱得如同蚊蚋。
“我是……蘊之……”
“蘊之?”沈芊芊秀氣的眉尖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像是在記憶中費力搜尋一個模糊的影子。
隨即,那點微弱的波動也徹底消失,只剩下純粹的漠然。
“哦。”她淡淡地應了一聲,那敷衍的語氣,比直接的否認更令人心膽俱裂。
“記起來了?那正好?!?/p>
一個低沉威嚴的聲音突兀地在身后響起,帶著不容置疑的裁決意味。
謝蘊之猛地回頭。
沈巍不知何時已站在院門口。
高大身形裹在深紫錦袍里,面容冷硬如鐵鑄,眼神銳利如鷹隼,冷冷掃視過來。
那目光如同實質(zhì)的鞭子,帶著居高臨下的鄙夷。
“一個來歷不明、連自己是誰都記不清的廢物,”沈巍的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如同淬了毒的冰錐,“寄人籬下,茍延殘喘罷了。也配肖想我沈家精心教養(yǎng)的女兒?誰給你的膽子,生出這等癡心妄想!”
“癡心妄想!”
“哈哈哈,瞧他那傻樣!”
“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
尖銳刻薄的哄笑聲猛地從四面八方炸開!
那些平日里只敢躲在暗處竊竊私語的侍衛(wèi)面孔,此刻如同扭曲的鬼影,從院墻后、樹影里、廊柱旁冒了出來,指指點點,放肆地嘲弄著。
謝蘊之渾身劇烈地顫抖起來,臉色慘白如金紙,喉頭猛地一甜,又被他死死咽下。
他想挺直脊背,想嘶吼出聲,可空白的過去和虛無的未來像沉重的枷鎖,將他釘在原地,動彈不得。
洗得發(fā)白的衣衫,蜷曲的手指,在沈巍冰冷的注視和侍衛(wèi)們刺耳的哄笑中,顯得無比刺眼,將他那點微弱的念想碾得粉碎。
就在這時,一輛華美的朱輪車輦,由四匹神駿白馬拉曳,無聲無息停在了院門外。一只戴著玉扳指、骨節(jié)分明的手優(yōu)雅地掀起車簾。
一個年輕男子探出身。月白云紋錦袍,玉冠束發(fā),面容俊朗,氣質(zhì)矜貴,通身上下是從容與優(yōu)越。他的目光越過僵立如木偶的謝蘊之,落在窗前的沈芊芊身上,唇邊漾開恰到好處的溫雅笑容。
“芊芊,”男子的聲音清潤悅耳,“時辰不早了,姑母已在府中等候多時。我們該動身了,莫讓長輩們久候?!?/p>
沈芊芊臉上的冰霜瞬間消融。她對著那貴公子展顏一笑,明媚耀眼,帶著謝蘊之從未見過的、發(fā)自內(nèi)心的欣然和順從。
“知道了,表哥?!甭曇粲周浻痔?,帶著一絲撒嬌。她輕盈起身,眼風未掃過一旁的謝蘊之,徑直走向華貴的車輦。裙裾拂過門檻,帶起的微風掠過謝蘊之僵冷的指尖。
那貴公子伸出手,極其自然地扶住沈芊芊的手肘,動作熟稔體貼。沈芊芊微微側(cè)首,回以一笑,眼波流轉(zhuǎn)間,溫柔繾綣。
“走吧?!辟F公子溫聲道,目光掃過謝蘊之時,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審視,隨即化為徹底的漠視,如同拂去一粒塵埃。
沈芊芊順從地登車。
“不……”謝蘊之喉嚨里擠出一絲破碎的嘶鳴。
他猛地向前沖去,只想抓住那片決然離去的衣角!腳下的石板路驟然化作流沙,雙腿沉重如灌鉛。
他眼睜睜看著華美的車輦啟動,車輪碾過冰冷地面,發(fā)出沉悶絕情的聲響,載著他生命中唯一的光,越行越遠。
沈芊芊的身影,未曾回首。
“芊芊——!”他用盡全力嘶吼,聲音卻像被扼殺在喉嚨深處,只余一片絕望的死寂。
“廢物!”
“癡心妄想!”
沈巍冰冷的話語和侍衛(wèi)們尖銳的嘲笑再次如潮水般涌來。
他像被抽掉了所有骨頭,雙膝重重砸在冰冷堅硬的地面上,身體痛苦地蜷縮成一團,劇烈地痙攣著。
一股腥甜再也壓抑不住,猛地涌上喉頭。
“呃——!”
一聲壓抑到極致的痛苦悶哼撕裂了死寂的客廂。
謝蘊之猛地從板床上彈坐而起,動作劇烈?guī)鹨魂囷L,床頭那盞如豆的殘燈瘋狂搖曳。
冷汗浸透單薄的里衣,緊貼皮膚,帶來刺骨寒意。
他大口大口地喘息,胸膛劇烈起伏,每一次吸氣都牽扯著心口被碾碎般的劇痛。
男子的指關(guān)節(jié)因用力而泛出青白色,身體無法控制地蜷縮起來。
“廢物……癡心妄想……”
他蜷縮得更緊,像一頭被世界遺棄、獨自舔舐傷口的困獸。
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徹底將他淹沒。
那決然離去的朱輪車輦,那從未回眸的身影,那冰冷審視的目光和刺耳的嘲笑,一遍遍在他腦海中重演。
他覺得自己像被剝光了所有尊嚴,赤身裸體地暴露在寒風中,無處遁形。
就在這時,一絲極其微弱、幾乎被汗水和噩夢氣息掩蓋的幽香,若有似無地鉆入他的鼻端。
這縷氣息,瞬間攫住了他全部的感官。
是她的味道。
謝蘊之猛地轉(zhuǎn)頭,視線如同瀕死的野獸般在昏暗的陋室中瘋狂搜尋。
最終,定格在枕頭下方,一方折疊整齊、質(zhì)地柔軟光滑的淺藍色抱腹,正靜靜地躺在那里。
那日沈芊芊遺落在他這里的。
他便小心翼翼地收起,如同藏匿一個不敢示人的珍寶。
他幾乎是撲了過去,動作帶著一種不顧一切的兇狠。
那方柔軟的織物被他緊緊攥在手中,猛地將臉埋了進去,深深地、窒息般地吸嗅!
甜暖的花香混合著她肌膚特有的氣息,瞬間充盈了他的鼻腔。
這味道曾無數(shù)次在夢中縈繞,此刻卻真實地包裹著他,帶來一種近乎暈眩的慰藉和短暫的麻痹。
“芊芊……”
一聲破碎的低吟從緊貼織物的唇齒間溢出,帶著濃重的鼻音和無盡的痛苦。他閉上眼,任由那熟悉的氣息將自己包裹。
他沉溺其中,身體因為這極致的感官刺激而微微痙攣。
然而,這短暫的麻痹終究是虛幻的泡沫。
那華美車輦碾過地面的聲音、沈巍冰冷的斥責、侍衛(wèi)們放肆的嘲笑,再次如同跗骨之蛆般鉆進腦海。
他猛地意識到,他此刻緊緊攥著的,不過是一件主人早已遺忘的舊物。
他算什么?
一個寄人籬下、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的廢物。
一個只能躲在陰暗角落,對著她丟棄的貼身之物,像陰溝里的老鼠一樣貪婪嗅聞、聊以自慰的可憐蟲!
“廢物!廢物??!” 他對著自己嘶吼,聲音沙啞撕裂。
一股暴戾的情緒猛地沖垮了理智的堤壩。
“癡心妄想!你也配?!”
他模仿著沈巍冰冷刻薄的語調(diào),對著手中的抱腹。
自暴自棄的火焰瞬間吞噬了他。
他猛地將那方柔軟的抱腹舉到眼前,雙眼赤紅,里面翻滾著毀滅一切的瘋狂。
“都是假的!都是假的!”
他嘶喊著,雙手用力,指節(jié)因為過度用力而發(fā)出令人牙酸的聲響。
嗤啦——!
一聲清晰的裂帛聲在死寂的房間里驟然響起,如同靈魂被撕裂的哀鳴。
那方承載著他所有卑微念想和短暫慰藉的淺藍色抱腹,被他硬生生從中撕開!
柔軟的絲緞在他狂暴的力量下脆弱不堪,裂口處絲線崩斷,如同被扯碎的蝶翼。
撕裂的快感只持續(xù)了一瞬,隨即是更深的空洞和冰冷的絕望。
他看著手中裂成兩半的布料。
他做了什么?
他親手撕碎了自己僅有的、關(guān)于她的一點真實的觸感。
巨大的悔恨將他瞬間吞沒。
那強撐的、用以自毀的暴戾瞬間土崩瓦解,只剩下徹骨的冰冷。
“呵……”
一聲短促的、破碎的氣音從他喉嚨里擠出來,帶著一種令人心顫的慘然。
他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氣,頹然跌坐在冰冷的床板上。
身體控制不住地顫抖,越來越劇烈。他低下頭,將臉深深埋進那兩塊撕裂的、帶著她殘存氣息的布料里,肩膀無聲地劇烈聳動著。
沒有嚎啕,只有壓抑到極致的、從胸腔深處擠壓出來的嗚咽,悶悶地堵在撕裂的織物和他緊咬的牙關(guān)之間。
滾燙的液體終于沖破了最后的堤防,洶涌而出,迅速浸濕了手中的布料,將那淺杏色染成深色的斑駁。
淚水灼熱,卻絲毫無法溫暖他冰冷僵死的四肢百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