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零年代,我丈夫沈振邦當(dāng)上紅星軋鋼廠最年輕的科長那天,他的秘書白露,
踩著一雙嶄新的小白皮鞋,扭著腰給我送來一個飯盒。當(dāng)著全院鄰居的面,她打開飯盒,
里面是兩個黑乎乎的窩頭和一撮咸菜。她夾著嗓子夸我:“嫂子真是賢惠,
我們科長能有今天,都是您勒緊褲腰帶省出來的福氣!”我看著她領(lǐng)口下若隱隱現(xiàn)的草莓印,
笑了。沈振邦昨晚沒回家,說是為了廠里的事熬了一夜。原來,是在小白兔的身上耕地,
耕得這么賣力。01“文靜啊,你可真是有福氣,振邦現(xiàn)在是科長了,全廠最年輕的科長!
”對門的張嬸探著腦袋,滿臉羨慕,“這往后你可就是官太太了?!蔽疫€沒來得及應(yīng)聲,
一道嬌滴滴的聲音就插了進(jìn)來:“那可不,這福氣都是嫂子一分一厘省出來的。
”白露把那個鋁制飯盒往我面前一推,熱絡(luò)地挽住我的胳膊,好像我們是親姐妹一樣。
“我們科長在辦公室還念叨呢,說家里要不是有嫂子這么個勤儉持家的賢內(nèi)助,
他哪能安心在外頭拼事業(yè)。這不,特地讓我把嫂子做的愛心午餐送回來,讓大伙兒都開開眼,
學(xué)學(xué)什么叫模范夫妻。”她的聲音不大不小,剛好夠整個筒子樓的左鄰右舍都聽個清楚。
飯盒里,兩個玉米面窩頭硌在中間,旁邊是一小撮黑乎乎的腌蘿卜干,
整個飯盒連點油星子都看不見。周圍的鄰居們頓時竊竊私語?!鞍?,沈科長都當(dāng)領(lǐng)導(dǎo)了,
文靜還給他吃這個啊?”“她就是太省了,你看她身上那件的確良襯衫,都穿了三年了吧。
”“男人在外面是要面子的,吃這個,也太寒磣了?!蔽夷樕系男σ獠蛔?,
心里卻冷得像數(shù)九寒冬的冰。這個飯盒,我沒見過。這窩頭,更不是我做的。
我和沈振邦是自由戀愛結(jié)的婚,當(dāng)初他還是個窮小子,我卻是紡織廠里有名的一枝花。
我看中他有文化,有上進(jìn)心。為了讓他能安心考夜大,
我把父母留給我唯一的金戒指都給賣了。他總說,等他出人頭地了,一定讓我過上好日子,
吃香的喝辣的,再也不用這么節(jié)省?,F(xiàn)在,他出人頭地了,卻讓另一個女人,拿著一盒窩頭,
來向所有人宣示我的“賢惠”。真是天大的諷刺。就在這時,沈振邦回來了。
他穿著一身嶄新的藍(lán)色干部服,頭發(fā)梳得油光锃亮,滿面春風(fēng)。他一進(jìn)院子,
白露就像只蝴蝶似的迎了上去,親熱地喊了一聲:“科長!”沈振邦看見這么多人圍著,
愣了一下,隨即看到我手里的飯盒,臉上立刻堆起了熟悉的、那種帶著點歉疚的感動。
“文靜,辛苦你了?!彼哌^來,當(dāng)著所有人的面,握住我的手,“我知道,
你都是為了我好。放心,等廠里效益好了,我一定讓你頓頓吃上大米白面。
”他演得可真好啊。我垂下眼,目光落在他那挺括的衣領(lǐng)上。那里,有一點淡淡的,
不易察ato的口紅印。是白露嘴上那個“友誼商店”最新款的色號。我抬起頭,
對他露出一個溫柔的笑:“不辛苦。既然你這么喜歡吃,那我以后天天給你做?!蔽铱吹?,
他身后的白露,臉上的笑容僵硬了一瞬。02晚上,沈振邦大概是人逢喜事,心情極好,
哼著小曲兒進(jìn)了門。他從兜里掏出兩張電影票,在我眼前晃了晃,“文靜,明天廠里發(fā)福利,
我們?nèi)タ措娪?,就我們倆?!彼胗眠@種方式來彌補(bǔ),或者說,是安撫。結(jié)婚三年,
他第一次主動說要帶我去看電影。我接過票,是新上映的《廬山戀》,
聽說現(xiàn)在的小年輕都愛看。“今天白露送來的飯盒,是你讓她送的?”我狀似無意地問。
沈振邦臉上的笑容淡了些,他脫下外套,掛在衣架上,“她也是一片好心,想替我分擔(dān)。
你也知道,我現(xiàn)在剛上任,應(yīng)酬多,中午總在外面吃,她怕我吃壞了胃?!薄八f,
那窩頭是我做的?!蔽叶⒅难劬??!澳遣皇菫榱私o我掙面子嘛!
”沈振邦理所當(dāng)然地說道,“你想想,大家知道我當(dāng)了科長,老婆還這么勤儉,說明什么?
說明我沈振邦家風(fēng)好,是個值得信任和托付的人。這對我的前途有好處?!彼偸沁@樣,
把一切都說得那么冠冕堂皇。我沒再繼續(xù)這個話題,起身去給他倒水?!皩α?,
”他像是想起了什么,“我媽下周過來住一陣子,你準(zhǔn)備一下?!蔽叶酥麓杀氖诸D住了。
他媽,那個從我嫁過來第一天就沒給過我好臉色的農(nóng)村婆婆,每次來都像搜刮一樣,
走的時候連我陪嫁的半瓶香雪海都要順走?!八齺碜鍪裁矗俊薄拔疫@不是升職了嗎,
接她老人家來城里享享福?!鄙蛘馻ban大咧咧地坐在椅子上,“順便,也讓她催催你,
咱們結(jié)婚都三年了,你這肚子怎么一點動靜都沒有?我可跟人說了,正在努力?!蔽业男?,
一寸寸沉了下去。夜里,他想湊過來,被我推開了?!拔医裉觳环奖??!彼行┎粣?,
翻了個身,很快就睡著了,還打起了輕微的鼾聲。我睜著眼睛,看著天花板上斑駁的影子,
一夜無眠。第二天一早,我沒去上班,而是請了假。我翻箱倒柜,
找出了我媽留給我的一只銀手鐲。這手鐲做工精細(xì),上面刻著繁復(fù)的纏枝蓮花紋。
剛結(jié)婚那會兒沈振邦說這東西太老氣,是舊社會的玩意兒,讓我收起來,
免得被人看見說閑話。我仔仔細(xì)細(xì)地把手鐲擦亮,戴在了手腕上。冰涼的觸感,
讓我混亂的思緒清晰了許多。然后,我去了趟菜市場,沒買菜,
而是徑直走到了市場管理員老李的辦公室。老李是我爸以前的工友,看著我長大的?!袄钍澹?/p>
”我笑著把一包大前門塞了過去,“跟您打聽個事兒?!?3從菜市場出來,
我心里已經(jīng)有了底。老李告訴我,最近城東新開了一家“紅星飯店”,消費高得嚇人,
一頓飯能吃掉普通工人小半個月的工資。而去那里的??屠?,就有沈振邦。而且,
每次都帶著一個年輕姑娘。那姑娘,就是白露。我沒有直接回家,而是繞去了紅星軋鋼廠。
還沒到下班時間,廠區(qū)里靜悄悄的。我沒從正門進(jìn),而是繞到了后勤處的廢品回收站。
看門的大爺正打著瞌D睡,我輕手輕腳地溜了進(jìn)去。廢紙簍里,
堆著不少被丟棄的辦公文件和票據(jù)。八零年代,辦公自動化還沒普及,很多東西都是手寫的,
銷毀也并不徹底。我耐著性子翻找了半天,指甲縫里都塞滿了黑泥,終于,
在一堆廢報紙底下,我找到了一張揉成一團(tuán)的收據(jù)。是紅星飯店的。上面的日期是前天,
消費金額是三十六塊八。三十六塊八,夠我們家兩個月的生活費了。收據(jù)的背面,
還有一行娟秀的字跡:“邦哥,今天這頓飯,算是慶祝你高升。以后,我就是你的人了。
”落款是一個“露”字。我捏著那張薄薄的紙,手抖得厲害。原來,在我啃著咸菜,
算計著怎么把一分錢掰成兩半花的時候,我的丈夫,正和另一個女人在高級飯店里你儂我儂,
慶祝他的“高升”。而那個女人,用我們省下來的錢,給自己買了新皮鞋,新襯衫,
然后拿著一盒窩頭,跑到我面前來耀武揚威。我把收據(jù)小心地疊好,放進(jìn)口袋里,
像什么都沒發(fā)生過一樣離開了?;丶业穆飞?,我路過供銷社,鬼使神差地走了進(jìn)去。
售貨員見我穿著樸素,愛答不理。我徑直走到賣化妝品的柜臺,指著一管口紅問:“同志,
這個怎么賣?”那正是我在沈振邦衣領(lǐng)上看到的顏色。“五塊錢,要票。
”售貨員瞥了我一眼。我從口袋里摸出五塊錢和一張工業(yè)券,遞了過去?!敖o我包起來。
”這五塊錢,是我準(zhǔn)備攢著給沈振邦買一件新毛衣的?,F(xiàn)在看來,不必了。
拿著那支小小的口紅,我突然覺得,這或許是我為自己買的第一件“奢侈品”。
我應(yīng)該為自己活一次了。04沈振邦的媽,周翠蘭,是坐著火車來的。
沈振邦特地請了半天假去接站,一進(jìn)門就嚷嚷:“文靜,快,媽來了,把那只老母雞燉上,
給媽好好補(bǔ)補(bǔ)?!蹦侵焕夏鸽u,是我攢了三個月的布票,找鄉(xiāng)下親戚換的,
本來是想等我有了身孕給自己補(bǔ)身體的。周翠蘭一雙三角眼在我身上掃來掃去,
嘴里嘖嘖有聲:“都三年了,肚子還沒個動靜,真是只不下蛋的雞。
我們老沈家可不能在你這兒斷了根?!蔽覜]理她,默默地走進(jìn)廚房。沈振邦跟了進(jìn)來,
壓低聲音說:“文靜,媽就是那樣的脾氣,你多擔(dān)待點。她也是為了我們好。
”“為了我們好,就是指著我的鼻子罵我生不出孩子?”我回頭看他,目光平靜。
沈振邦被我看得有些不自在,“她就是個農(nóng)村老太太,嘴碎,你別往心里去。
你趕緊把雞湯燉上,媽坐了那么久火車,餓了?!蔽尹c點頭,“好。
”雞湯的香味很快就飄滿了整個屋子。飯桌上,周翠蘭一手抓著一個大雞腿,吃得滿嘴流油,
一邊還不忘數(shù)落我:“你說你,一個女人家,連個男人都拴不住,還得讓外面的小姑娘操心。
今天我可聽院里的人說了,振邦的飯都是他單位的秘書給送的。你這個媳婦是怎么當(dāng)?shù)模?/p>
”沈振邦在一旁給我使眼色,讓我忍著。我夾了一筷子咸菜,放到自己碗里,輕聲說:“媽,
您誤會了。振邦現(xiàn)在是科長了,工作忙,壓力大,腸胃不好。醫(yī)生說要吃點清淡的,
粗糧養(yǎng)胃。這窩頭和咸菜,是我特地給他做的?!蔽野炎蛱彀茁端蛠淼哪莻€飯盒拿了出來,
里面裝著兩個我新做的、更大更黑的窩頭?!罢癜罹蛺鄢晕易龅倪@個,
說是能讓他想起以前奮斗的日子,不忘本?!蔽野扬埡型频缴蛘癜蠲媲?,“振邦,你快吃吧,
這可是我專門給你留的?!鄙蛘癜畹哪槪查g變成了豬肝色。周翠蘭愣住了,
她看看自己碗里的雞湯,又看看兒子面前的窩頭,眼神里充滿了懷疑?!罢娴模?/p>
”“當(dāng)然是真的,”我一臉誠懇,“媽,您不知道,振邦現(xiàn)在可節(jié)儉了。他說要以身作則,
不能搞特殊化。您來的正好,以后我們一起,陪他憶苦思甜。”說完,
我把那盤雞肉往周翠蘭面前推了推,“媽,您是長輩,您多吃點。我和振邦吃窩頭就行。
”那天晚上,沈振邦第一次對我發(fā)了火。“文靜,你到底想干什么?
你存心讓我在我媽面前丟人是不是?”我背對著他,整理著我的繡花繃子,
淡淡地說:“丟人嗎?我以為,這是在幫你樹立一個不忘本、體恤下屬的好領(lǐng)導(dǎo)形象。
”我的手指上,戴著一枚銀色的頂針,是母親傳給我的。一下,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