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照了最后一次鏡子，確認(rèn)那顆黑色的小痣還乖乖躺在左眼角，像一粒不聽話的墨點(diǎn)。
醫(yī)生敲著病歷本，語氣輕松得像在討論天氣：“只是表皮痣，十分鐘的小手術(shù)，
激光一點(diǎn)就掉，保證無痕。”我簽了字，躺上手術(shù)臺。冰冷的器械貼上皮膚，
手術(shù)燈“啪”地亮起，白得刺眼。我萬萬沒想到，就是這十分鐘，
把我整個人生切成了兩半——前半截光明，后半截……我至今不敢給它命名。
（一）手術(shù)燈熄滅的瞬間，一股清晰的焦糊味鉆進(jìn)鼻腔。護(hù)士一邊幫我貼紗布，
一邊笑著說：“正常，電凝止血都這樣?！笨赡俏兜李B固地粘在舌根，
像烤焦的、屬于自己的肉。麻藥讓半邊臉失去知覺，我被護(hù)工攙著，塞進(jìn)出租車。
車窗外的霓虹像被水暈開的油畫顏料，混沌地流淌。我閉上眼，疲憊如潮水涌來。
就在意識模糊的邊緣，“咔噠”一聲輕響——極清脆，
像某種金屬物件被小心合上——貼著我耳廓響起。我猛地睜眼，心臟狂跳。
出租車后座空空蕩蕩，只有司機(jī)沉默的背影和窗外流動的光影。“師傅…剛才，有人上車嗎？
”我的聲音帶著自己都沒察覺的顫。“沒啊，一直就您一位?！彼緳C(jī)從后視鏡瞥了我一眼，
眼神有些古怪。我抬手，指尖輕輕碰觸眼角的紗布，沾到一點(diǎn)微濕的粘稠。
借著手機(jī)屏幕的冷光，指尖那點(diǎn)鮮紅，暗得發(fā)黑。（二）第二天拆紗布，
護(hù)士對著那點(diǎn)微紅的痕跡嘖嘖稱贊：“愈合得真好，很快一點(diǎn)印子都看不出了。
”我看向鏡子，那顆跟隨我二十多年的小痣確實(shí)消失了，皮膚光潔。可視線下移，我愣住了。
整個世界像被蒙上了一層毛玻璃。所有物體的邊緣都泛著模糊的虛影，
漂浮著難以言喻的輕霧。我用力眨眼，揉眼，那層霧氣頑固不散。揣著莫名的不安，
我乘電梯下樓。梯廂里人不多，各自盯著手機(jī)。數(shù)字跳到“1”，梯門“?！甭暬_。
就在門外，我看見了她。一個女人，極其肥胖，身軀像一團(tuán)發(fā)脹蒼白的面團(tuán)，
幾乎要撐破那件臟污的碎花裙子。她……沒有腿。齊胯以下空空蕩蕩，
殘軀靠兩條粗壯的胳膊支撐，拖在地上。每往前挪動一步，粗糙的皮膚摩擦光潔的瓷磚地面，
就發(fā)出“滋——”的長音，像濕抹布反復(fù)擦拭玻璃。更讓我頭皮炸開的是，
進(jìn)出電梯的人流面無表情地從她身邊經(jīng)過，甚至有人直接穿過了她那臃腫的身體，
卻毫無所覺，仿佛她只是一團(tuán)空氣。我想尖叫，喉嚨卻被一只無形的手死死扼住，
只能發(fā)出“咯咯”的怪響。那女人似乎察覺到我的視線，猛地抬起頭。她的臉同樣浮腫不堪，
眼睛被肥肉擠成兩條細(xì)縫，縫里卻射出兩道冰冷黏膩的光，精準(zhǔn)地釘在我臉上。
“你能看見我？”一個聲音響起。不是通過空氣振動傳入耳朵，
而是直接、生硬地鑿進(jìn)我的腦髓深處。我像被電擊，猛地推開前面的人，跌跌撞撞沖出電梯，
崴了高跟鞋也顧不上，幾乎是連滾爬地沖向大門。身后那“滋——滋——”的拖曳聲，
如影隨形，不緊不慢，卻怎么也甩不掉。我瘋了似的攔下一輛出租車，摔門而入，
對司機(jī)嘶吼：“快！快走！”車子竄出去。我驚魂未定地回頭，透過后車窗那灰蒙蒙的霧氣，
看見那個女人停在馬路中央，龐大的殘軀對著我離開的方向，嘴角緩緩向耳根裂開，
露出粉紅色的牙床和一個巨大無聲的笑。（三）回到家，我反鎖上門，背靠著門板劇烈喘息，
然后沖過去把所有的燈——頂燈、壁燈、落地?zé)?、甚至廚房的抽油煙機(jī)燈——全部打開。
室內(nèi)亮如白晝，卻驅(qū)不散心底的寒意。我的貓，元寶，平時最是黏人，此刻卻炸著毛，
縮在沙發(fā)最深處，背脊高高拱起，發(fā)出低沉的、充滿威脅的“嘶嘶”聲，
瞳孔縮成兩條漆黑的豎線。我試圖靠近安撫它，它卻猛地伸出爪子，
在我手背上留下幾道血痕。手機(jī)突然響起，是閨蜜阿初?！拔?？手術(shù)怎么樣？
……你聲音怎么在抖？”“我……我看見了一個……一個沒有腿的女人……”我語無倫次，
牙齒磕碰?！罢f什么胡話呢？麻藥勁還沒過吧？出現(xiàn)幻覺了？要不我過去陪你？”我想拒絕，
但巨大的恐懼吞噬了理智，到嘴邊的話變成了：“快來……求你了……”電話剛掛斷，
客廳的電視屏幕“啪”一聲自己亮了。沒有信號，滿屏雪花瘋狂閃爍，
沙沙的噪音充斥著房間。在那一片噪音底下，我清晰地聽到一絲細(xì)細(xì)的、壓抑的啜泣聲。
我沖過去，抓起遙控器瘋狂按動關(guān)機(jī)鍵。屏幕黑了。
但那沙沙的雪花聲和啜泣……卻沒有消失，它們變得縹緲，仿佛是從墻壁內(nèi)部，
從天花板上面，絲絲縷縷地滲透出來。阿初進(jìn)門時，我正握著水果刀，
渾身發(fā)抖地對準(zhǔn)客廳墻角——那里什么都沒有，但我總覺得下一秒就會有什么東西爬出來。
她嚇壞了，奪下刀，把我按進(jìn)沙發(fā)里。“你到底怎么了？是不是傷口疼？
”“不是……是那個……”我顫抖地指向玄關(guān)通往臥室的地板，“你看不見嗎？
那兩行……水??？”地板上，赫然有兩道巴掌寬的濕痕，水漬淋漓，
從門口一直蜿蜒拖行到臥室門內(nèi)，像是有什么濕透的重物被拖了過去。阿初皺著眉頭，
拿來拖把：“你是不是灑水了？或者地漏返潮？”她用力擦拭，但那水痕非但沒有消失，
反而像活物一樣，濕漉漉的范圍越拖越大，甚至纏上了拖把的纖維，留下更多蜿蜒的痕跡。
阿初的臉色也白了，扔下拖把，手柄砸在地板上發(fā)出“咣當(dāng)”一聲悶響?！敖裢砦遗隳闼?。
”她強(qiáng)作鎮(zhèn)定。凌晨三點(diǎn)，一聲短促的尖叫將我從淺眠中驚醒。是阿初！
她蜷縮在床的另一邊，眼睛瞪得幾乎脫眶，死死盯著臥室門的方向。門板底下，
那道狹窄的門縫外，一只蒼白、浮腫的手正慢慢地、一點(diǎn)點(diǎn)地探進(jìn)來。五指張開，
指甲縫里塞滿了暗紅色的、像是干涸血垢的泥污?！皠e看！”我撲過去，
用盡全身力氣猛地撞上門！“咔！”一聲令人牙酸的脆響。門合攏的瞬間，
那只手的小拇指和無名指被狠狠夾斷。沒有血流如注，
斷口處是白森森的、像是泡發(fā)了的藕節(jié)一樣的物質(zhì)。那只斷掌掉落在門內(nèi)的地板上，
手指竟然還痙攣般地抽搐了幾下，然后像白色的蜘蛛，飛快地爬進(jìn)了黑暗的床底。
阿初雙眼一翻，直接暈死過去。（四）天亮了，阿初臉色慘白地走了，
留下一句“你再不去看醫(yī)生，我就幫你叫救護(hù)車”，眼神里帶著恐懼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疏離。
空蕩蕩的房子里又只剩我一個。我站在浴室洗手臺前，死死盯著鏡子。鏡子里，我蒼白憔悴，
眼下的烏青濃得化不開。然而，我身后的景象不再是熟悉的瓷磚墻，
而變成了一條幽暗、破敗的醫(yī)院長廊，頂燈接觸不良般忽明忽滅。長廊盡頭，
那個沒有腿的女人拖著她龐大的身軀，正一下下地朝著鏡子的方向爬來，一邊爬，
一邊朝我緩緩招手。無盡的絕望和瘋狂瞬間攫住了我。我猛地拉開抽屜，拿出修眉刀，
對準(zhǔn)自己的手腕——我不是想死，我只是想用劇烈的疼痛來確認(rèn)，
這一切到底是不是他媽的幻覺！刀片剛劃破表皮，血珠還沒來得及沁圓，
鏡子里突然伸出一只冰冷、浮腫的手，一把攥住了我的手腕！那觸感濕冷滑膩，
像剛從冰柜里拿出來的凍肉?！皠e這樣，”女人的聲音貼著我耳后響起，
帶著一股腐質(zhì)的寒氣，“我只是……想讓你幫個忙?！蔽移鄥柕丶饨?，猛地后退，
脊背重重撞上冰冷的瓷磚墻。我這才發(fā)現(xiàn)，她不在鏡子里了。她就坐在我的浴缸邊緣，
斷腿處滴滴答答，落下的卻不是血，而是某種透明的、粘稠的、如同融化蠟油般的液體。
“幫……幫什么？”我聲音抖得不成樣子?！皫臀艺业轿业耐取！彼嶂^，
露出那個撕裂到耳根的詭異笑容，“它們藏起來了。
找不到……我就不完整……他不肯娶我……”（五）我被迫開始調(diào)查她。
從她斷斷續(xù)續(xù)、充斥著巨大怨恨和悲傷的敘述里，碎片逐漸拼湊起來：她叫林喜，
生前體重兩百三十斤，偷偷暗戀同公司一個叫周敘的男人。周敘長得干凈清爽，
是公司所有女職員的夢中情人，待人禮貌卻疏離。那年情人節(jié)，她耗盡了畢生的勇氣，
在公司樓下攔住了他，結(jié)結(jié)巴巴地表白。周敘當(dāng)時正和幾個朋友一起，被她堵住，
臉上掛不住，上下打量了她幾秒，嘴角勾起一抹戲謔的弧度：“行啊，
你要是明天能瘦到一百斤，我就娶你。”周圍爆發(fā)出朋友們的哄笑。林喜說，
她當(dāng)時是笑著答應(yīng)的?；丶液?，她脫光衣服，站在全身鏡前，看著自己如山巒般堆積的肉體，
然后走進(jìn)了廚房，拿起了那把最厚的切骨刀。她比劃著自己的大腿根，刀口砍下去的那一下，
她說，她沒覺得疼，只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輕”。她把砍下來的兩條腿用保鮮膜纏了又纏，
塞進(jìn)了冰箱的冷凍室最下層?！拔乙詾檫@樣，體重就只剩上半身了?！彼嶂^，
像是在講述一個與己無關(guān)的笑話，“可我忘了止血。血一直流，流滿了浴室……第二天，
周敘沒來，來的是收尸的警察?！蔽衣牭媚c胃痙攣，沖進(jìn)衛(wèi)生間對著馬桶干嘔。
吐得眼淚鼻涕直流，抬起頭時，發(fā)現(xiàn)馬桶水箱蓋上，多了一張泛黃的老照片。
照片上是大學(xué)時期的林喜，臉比現(xiàn)在小兩圈，站在一群笑鬧的同學(xué)中間，笑得見牙不見眼，
青春洋溢。照片背面，有一行褪了色的圓珠筆字，娟秀卻透著卑微：——要是能再瘦一點(diǎn)，
他會不會多看我一眼？（六）我按照她給出的模糊地址，
找到了她生前租住的那棟破舊公寓樓。樓道里彌漫著霉味和灰塵的氣息。房門鎖頭銹死，
我找來一根鐵絲，費(fèi)勁地撬開。屋里積著厚厚的灰，所有家具都蒙著一層白布，
像是死亡的裹尸布。客廳正中央，孤零零地?cái)[著一臺老式的、指針式的體重秤，
金屬秤盤上落滿了灰?！罢旧先??！绷窒驳穆曇粼谖叶叴叽?，帶著一種急切的渴望。
我鬼使神差地踩了上去。指針猛地一晃，最終顫巍巍地停在了55公斤的刻度上。
“再瘦一點(diǎn)……”她喃喃自語，聲音里充滿了癡迷，“再瘦一點(diǎn)，
他就能看見我了……就像他答應(yīng)我的那樣……”突然！
地板下面?zhèn)鱽怼斑恕?、“咚”兩聲悶響，像是有人在用拳頭無力地敲擊著樓板。我循著聲音，
僵直地走到廚房。
那里擺著一臺老舊的綠色單門冰箱——正是林喜描述里塞進(jìn)自己雙腿的那臺。
冰箱插頭早已腐爛斷開。我顫抖著手，拉開冷凍室的門。
一股混合著冰霜、塵埃和難以言喻的腥甜氣味撲面而來。下層冷凍格里，
兩條青白色、凍得硬邦邦的人腿蜷縮在那里，表面覆蓋著厚厚的白霜，腳趾甲上，
還殘留著斑駁的櫻桃紅色指甲油。我喉嚨里迸發(fā)出一聲壓抑不住的嗚咽，連連后退。
林喜卻發(fā)出了開心又扭曲的笑聲，在空蕩的房間里回蕩：“找到了！幫我……幫我裝回去，
好不好？”“我怎么裝？！我怎么可能辦到！”我?guī)缀醣罎⒌卮蠛啊?/p>
“用線……縫起來……”她的聲音變得誘導(dǎo)而陰冷，
“就像縫一個破了的布娃娃一樣簡單……”一只浮腫蒼白的手憑空出現(xiàn)，遞到我面前，
指間捏著一根閃著寒光的、粗長的縫衣針，
針鼻上還穿著一根紅色的、浸著暗褐色斑點(diǎn)的棉線。我驚恐地后退，腳跟撞到客廳的茶幾。
茶幾抽屜被震開一條縫，里面露出半截牛皮紙文件袋。我像是抓住救命稻草，
猛地將它抽了出來。袋子里是周敘的資料。照片上的男人穿著西裝，笑容溫柔和煦。
旁邊的文字介紹寫著：現(xiàn)任某輕食健康品牌創(chuàng)始人，品牌理念是——“自律即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