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效李自成的念頭剛冒出來時,他只覺得荒唐——像讀史時見著的癡人說夢,可此刻再嚼這荒唐,竟嚼出幾分不得不為的無奈。
那無奈里裹著現(xiàn)實的尖刺:三枚銅錢撐不起千里歸鄉(xiāng)路,城門的盤查是明晃晃的劫道,身后更無半分退路。
正怔忡間,城門內(nèi)側(cè)忽然起了陣騷動。
兩個大順兵弓著腰,抬著張裂了縫的方桌往墻根下擱,桌面沾著油污與血漬。
另一個挎刀的小校捏著卷黃紙,指尖沾了米糊,一點點往城磚上抹,動作竟透著幾分仔細(xì)——像是怕那紙在風(fēng)里掀了角。
“新告示!”有人在人群里低呼,聲音壓得極輕,卻像顆石子投進死水,瞬間漾開漣漪。
蹲在路邊的流民忘了搓凍僵的手,縮在墻角的商戶掀開半扇破門板,連那些原本垂頭喪氣的人,都忍不住探起身子,目光齊刷刷往城墻上湊。
張煌言也往前挪了兩步,腳步輕得像貓,借著榆樹粗壯的枝干遮著身子,目光越過攢動的人頭往上望。
那黃紙黑字的告示貼得高,得仰著脖子才能看清。
很快,人群里有個穿舊儒衫的人清了清嗓子,念出聲來,聲音起初平穩(wěn),念到后半段卻發(fā)了顫,帶著難以置信的滯澀。
“……崇禎皇帝于煤山自縊,明朝國祚已終。大順新朝念其十七年辛勞,雖失德于民,終為前朝天子。今布告天下,擇吉日以天子禮厚葬,凡有阻撓者,斬立決……”
最后“斬立決”三個字落下時,城門口靜得能聽見風(fēng)卷沙塵的“嗚嗚”聲。
連那些守著城門的大順兵都頓了腳,手里的長矛垂在地上,臉上是掩不住的茫然。
他們大抵也沒料到,新朝會給那個“吊死的老皇帝”這樣的體面。
張煌言的心臟猛地一縮,指節(jié)無意識扣緊榆樹皮,粗糙的木紋硌得掌心發(fā)疼。
厚葬崇禎?他記得史料里確有這一筆,卻從未想過,會在這樣的情境下,聽著一個素不相識的人,用發(fā)顫的聲音念出來。
李自成入城不過兩日,城里的血腥味還沒散盡——昨天他躲在胡同里,還聽見兵卒喊著“吊死崇禎老小子”的渾話。
此刻,新朝的告示竟已決定給前朝天子一個“天子禮”的厚葬。
這絕非易事。他幾乎能想見這道告示背后的博弈:
劉宗敏那些從死人堆里爬出來的將領(lǐng),怕是恨不能將崇禎挫骨揚灰,以泄多年饑寒之憤;底層的士兵,多半家破人亡,對明朝的恨意早刻進了骨頭里,哪肯給舊主留體面。
可李自成,或者說大順的核心決策層,卻壓下了這滿營積怨,選擇了“厚葬”。
為什么?張煌言的手指在榆樹皮上慢慢劃過,指尖沾了層細(xì)碎的木屑。
是為了安撫京城里還沒逃散的官紳?是為了向天下昭示新朝的氣度,讓那些觀望的州縣歸降?還是……這位大順王的心里,也藏著幾分對“天子”二字的敬畏?
不管原因是什么,這步棋,走得比他預(yù)想的要高明。
他想起清晨躲在墻根時,那兩個兵卒談?wù)摮绲澾z體的狠戾——“扔去喂狗才好”,此刻再看眼前這張黃紙,忽然覺得李自成不再是史料里那個臉譜化的“流寇”。
這個人,有他的狠辣,有他的局限,卻似乎也藏著幾分政治家的盤算。
至少,他沒有被仇恨沖昏頭腦,知道在亂世里,“體面”有時比刀刃更能收攏人心。
“真要厚葬?”
旁邊有個穿長衫的老者喃喃自語,長衫下擺沾著泥點,花白的胡子抖個不停,眼淚順著臉上的皺紋往下淌,砸在身前的土地上,暈開一小片濕痕。
“陛下……終究是陛下啊……”
有人跟著抹眼淚,是那些還沒來得及逃走的明朝舊吏家眷,她們用帕子捂著嘴,哭聲壓得極低,卻像針?biāo)频脑谌诵睦铩?/p>
更多的人則低著頭,臉上是復(fù)雜難辨的神情——有對舊朝的哀悼,有對新朝的畏懼,還有一絲在亂世里驟然窺見“秩序”的恍惚,像迷路的人忽然見著了一點微光。
張煌言忽然覺得眼角有些發(fā)澀,他抬手按了按,指尖觸到一片冰涼。
從前研究南明史時,他總覺得崇禎的悲劇,源于他的剛愎自用,源于明末積重難返的沉疴,是史書上“甲申之變”里一個沉重的符號。
可此刻站在這漫天塵埃里,聽著旁人壓抑的啜泣,看著那紙承諾“天子禮厚葬”的告示,才忽然明白,那不是符號。
那是一個當(dāng)了十七年皇帝的人,是無數(shù)人曾經(jīng)的“君父”,是一個王朝最后的體面。
李自成給了這體面,哪怕只是形式上的,也足以讓許多人心里的天平,悄悄往新朝那邊傾了傾。
如果說剛才投效李自成的念頭還帶著幾分投機的意味——不過是為了活下去的權(quán)宜之計,此刻卻多了些說不清道不明的觸動。
大順政權(quán),或許并非一無是處。
他再次望向城門,盤查依舊嚴(yán)格,那個持矛的兵卒正挑開一個布包,里面是幾件舊衣裳,他卻仍不罷休,用矛尖戳了戳布料,像是要找出藏著的銀子。
出城的路,依舊是死路。
就算僥幸混出去,江南千里迢迢,沿途兵戈四起,他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懷里只有三枚銅錢,能走多遠?
史料里寫得清楚,“甲申之變”后,北地流民南逃,餓死在路上的十有八九,能活著踏上江南土地的,百中無一。
留在北京,投效大順。這個念頭再次冒出來時,少了些猶豫,多了些篤定。
他知道李自成會敗,知道大順軍會在四十二天后倉皇西逃,知道九宮山的結(jié)局??烧驗橹?,他才覺得有試試的必要。
劉宗敏的“追贓助餉”會逼反吳三桂,那就想辦法提醒李自成約束部將;大順軍對清軍入關(guān)毫無防備,那就想辦法讓他們早做準(zhǔn)備。
那些導(dǎo)致政權(quán)迅速腐化的漏洞,那些被勝利沖昏頭腦的決策——他或許改變不了全部,但哪怕能改變一件呢?哪怕只是讓大順軍多撐幾個月,給江南的弘光政權(quán)多爭取一點準(zhǔn)備時間,也是好的。
這不是狂妄,是一個浸淫史書多年的人,最樸素的執(zhí)念——那些在故紙堆里扼腕嘆息的錯誤,那些本可以避免的悲劇,此刻就在眼前,他想伸手?jǐn)r一下。
至于“失節(jié)”……張煌言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掌心沾著塵土和木屑,指縫里還留著方才扣樹皮的印子。
這雙手,昨天還在敲著鍵盤寫論文,字里行間都是對“氣節(jié)”的稱頌;今天卻要在亂世里掙扎求生,連活下去都要費盡心機。
氣節(jié)很重要,可活著更重要。連命都保不住,還談什么恢復(fù)中原,還談什么不讓歷史重演?
李自成能厚葬崇禎,說明他還有幾分政治遠見,還有幾分籠絡(luò)人心的念頭。這樣的人,或許值得一試。
他定了定神,往后退了兩步,離開老榆樹的陰影,不再看向城門的方向。
出城的念頭暫時擱置了,當(dāng)務(wù)之急,是找到一個能接觸到大順軍上層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