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第一周的周五，成績榜單剛貼出來就圍滿了人。我踮著腳從縫隙里看，“林黛玉”三個字排在第十位，紅筆圈得格外醒目。蚊子從人群里擠出來，手里揮著我的數(shù)學卷子：“最后一道大題你居然做對了！陳默說這題全年級只有三個人對！”
她的辮子甩到我臉上，帶著淡淡的洗發(fā)水味。陳默跟在后面，懷里抱著摞作業(yè)本，眼鏡片上沾著指紋：“李老師讓你去辦公室一趟，說……有東西給你?！?/p>
辦公室的吊扇轉(zhuǎn)得很慢，李老師正低頭改作文，案頭擺著杯泡得發(fā)脹的胖大海?！斑M步快啊，”她推了推眼鏡，從抽屜里拿出個筆記本，“這是文聞托人帶給你的?！?/p>
本子還是我去年送他的生日禮物，封面畫著只投籃的企鵝，邊角被磨得發(fā)毛。翻開第一頁，是他的字跡：“數(shù)學最后一道大題，輔助線要這樣畫。”后面跟著密密麻麻的解題步驟，有些地方還用紅筆改了又改，墨團暈染成小小的云，像他以前在草稿紙上犯的錯。
“他說，怕你學的文科數(shù)學跟不上，想盡他能力幫幫你?！崩罾蠋焽@了口氣，指尖敲了敲桌面，“這孩子，轉(zhuǎn)學那天還在我辦公室坐了一下午，就盯著你們班的窗戶發(fā)呆。我說‘黛玉數(shù)學進步大’，他眼睛亮得像揣了星星。”
我的眼眶突然就紅了。原來有些關心，從來都沒說出口。上周宿舍整理舊物，陳瑤翻出我去年給文織的圍巾，針腳歪歪扭扭的，她說“你當時織到凌晨三點，說要趕在他生日前送出去”?，F(xiàn)在想來，那些沒說出口的話，早被時光織成了網(wǎng)，悄悄兜住了所有心事。
從那天起，我多了個習慣。每天晚自習后，故意繞路經(jīng)過男生宿舍。就業(yè)班的男生住在三樓最東側(cè)，文以前的床鋪靠窗，我曾在大掃除時，遠遠看見過他晾在窗邊的白襯衫。
第一周，陽臺空蕩蕩的，只有只麻雀落在晾衣繩上；第三周，晾著件洗得發(fā)白的校服外套，袖口繡著模糊的“3”字，大概是別的班學生的；第五周，夏蟬叫得最兇的時候，我看見窗臺上擺著個橘子味汽水瓶，瓶身被曬得發(fā)燙，像在等誰來拿。
蚊子總說：“你這是在守株待兔?！彼刻炫阄依@路，手里攥著防蚊水，說“后山的蚊子能把人抬走”。阿哲則會提前去男生宿舍樓下的小賣部，買兩瓶冰鎮(zhèn)汽水，說“萬一碰到了呢”。
六月的一個雨夜，悶熱得像口密不透風的鍋。晚自習的數(shù)學卷子很難，我磨磨蹭蹭到熄燈前才離開教室。又繞到男生宿舍樓下時，雨點突然噼里啪啦砸下來，打在香樟樹葉上，發(fā)出鼓點似的響。正要轉(zhuǎn)身離開時，三樓的陽臺突然亮起了燈，暖黃的光透過雨幕灑下來，像塊融化的黃油。
一個熟悉的身影出現(xiàn)在窗邊，手里拿著本翻開的書，是文聞。
他背對著我，肩膀比以前寬了些，工裝服的領口沾著點油漬，大概是剛從汽修店回來。雨幕模糊了他的輪廓，卻遮不住那份熟悉的挺拔——他總愛把重心放在左腿，像棵被風吹得微微傾斜的樹。我站在雨里，忘了打傘，忘了時間，直到他突然轉(zhuǎn)過身，目光直直地落在我身上。
我的心跳瞬間漏了一拍，像被施了定身咒。他也愣住了，手里的書“啪”地掉在地上，書頁在風里翻卷，像只受驚的鳥。我們隔著雨幕對視，雨點打濕了我的劉海，順著臉頰往下淌，分不清是雨還是淚。他的眼睛很亮，比陽臺的燈還亮，里面盛著驚訝，還有點我看不懂的慌亂。
“你……”他彎腰撿書，聲音被雨聲割得支離破碎，像臺信號不好的收音機。
宿舍里突然傳來一陣哄笑，幾個穿工裝服的男生擠到窗邊，沖著樓下起哄：“文哥，這就是你說的‘黛玉妹妹’？”“怪不得總往這邊看，藏得夠深?。 ?/p>
他的臉一下子紅了，從耳根蔓延到脖頸，慌忙拉上窗簾，把所有的視線和聲音都擋在里面。陽臺上的燈還亮著，窗簾縫隙里漏出的光，像道沒關緊的門。我站在雨里，雨水順著衣領往下流，冷得打哆嗦。剛剛那一眼，他眼里的驚訝和慌亂，像顆石子投進心湖，漾開一圈圈漣漪。
第二天我果然感冒了，請假在家休息。媽媽翻出《紅樓夢》讓我看，我卻翻到了夾著那三封信的頁碼。信上的字跡被歲月磨得發(fā)淡，“你的聲音比校歌好聽”那句話，卻像有溫度似的，燙得指尖發(fā)麻。窗臺上的茉莉開了，香氣混著藥味飄進來，像那個雨夜他身上的味道——機油混著洗衣粉的清香。
下午回到學校，蚊子第一時間沖過來，手里捧著杯姜茶：“陳默他奶奶熬的，說治感冒特別靈?！彼盐彝簧习?，塞給我個信封，“文臨走時托他班里同學給你的，說‘等黛玉來了交給她’?！?/p>
還是熟悉的牛皮紙，右上角畫著個小太陽，顏料被雨水洇開了點。里面沒有信，只有張汽修店的名片，印著他的名字和手機號，地址是“長沙XX路123號”——和學校后巷的修車鋪門牌號一樣。背面用鉛筆寫著：“周末有空的話，來店里找我。”
我捏著名片，指尖反復摩挲著那個號碼，紙邊被蹭得起了毛。去，還是不去？心里的兩個聲音在打架，像被五筆字根攪亂的思緒。蚊子在旁邊數(shù)我的睫毛：“去吧去吧，陳瑤說她表哥在長沙，能陪你去?！?/p>
周末的早晨，陽光好得不像話。我最終還是沒能鼓起勇氣去找他。把名片夾在《紅樓夢》里，和那三封信放在一起。陽光透過窗戶照進來，在名片上投下一小片光斑，像他陽臺上那盞燈。
書桌上的五筆練習冊攤開著，停在“文”字的編碼頁。YYGY，我練了很多遍，閉著眼睛都能打出來。只是不知道，當指尖敲出這四個字母時，遠方的計算機屏幕上，會不會跳出一個灰色的頭像，像句沒說完的話。
窗外的蟬鳴又開始了，吱呀吱呀的，像在催促著什么。我摸了摸《紅樓夢》的封面，突然覺得，那個藏在雨幕里的對視，或許不是結束，而是另一個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