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的春天,廣州的鳳凰花開得像團(tuán)燃燒的火,把整條林蔭道染成了橘紅色。畢業(yè)論文答辯結(jié)束那天,我走出逸夫樓時,林浩正站在鳳凰樹下等我,白襯衫的領(lǐng)口別著支鋼筆,是我去年送他的生日禮物——筆帽上刻著個小小的“浩”字,筆身還留著我用指甲油補(bǔ)過的漆痕。
“恭喜你,林黛語同學(xué)?!彼χf過一個絲絨盒子,陽光透過樹葉落在他的眼鏡片上,折射出細(xì)碎的光,“答辯委員會的老師說,你的論文可以評優(yōu)秀。王教授還問,‘那個總在后排幫你翻資料的男生,是不是你男朋友’?!?/p>
我接過盒子,指尖觸到絲絨的紋理,突然有點(diǎn)緊張。盒子邊角被磨得發(fā)亮,大概是在口袋里揣了很久?!斑@是……”
“打開看看。”他的聲音帶著點(diǎn)不易察覺的顫抖,手指在褲縫上輕輕蹭了蹭——這是他緊張時的習(xí)慣,就像當(dāng)年在文學(xué)沙龍上,他第一次念我的散文時那樣。
盒子里躺著枚銀戒指,設(shè)計成了書頁的形狀,邊緣刻著細(xì)密的紋路,像書脊上的燙金;內(nèi)圈刻著行小字:“愿與君共讀此生?!蔽业男奶┝艘慌模ь^撞進(jìn)他的眼睛——那里有期待,有忐忑,還有藏不住的溫柔,像珠江漲潮時的水,慢慢漫過心岸。
“等你畢業(yè)典禮那天,我再正式問你一次?!彼麚蠐项^,耳尖有點(diǎn)紅,陽光把他的頭發(fā)染成淺棕色,“如果你還沒準(zhǔn)備好……”
“我準(zhǔn)備好了?!蔽掖驍嗨曇舯认胂笾衅届o,指尖輕輕撫過戒指上的紋路,“林浩,我愿意。”
他愣住了,隨即像個孩子似的笑起來,伸手抱住我,白襯衫上沾著鳳凰花的花瓣,簌簌落在我的學(xué)士服上?!拔疫€以為……要等很久?!彼穆曇魫瀽灥模瑤еc(diǎn)鼻音,“上周去定制戒指,師傅問我刻什么字,我站了半小時,最后寫了這句,怕你覺得太直白。”
“其實早就想好了?!蔽野涯樎裨谒男乜?,能聽到他有力的心跳,像打在鼓面上的節(jié)拍,“只是一直沒說。”
這四年里,他陪我走過了最陌生的時光。我記得他第一次給我送涼茶時的局促,玻璃罐在手里轉(zhuǎn)了三圈才遞過來,說“潮汕的涼茶有點(diǎn)苦,加了冰糖”;記得他在圖書館幫我占座時的認(rèn)真,每天早上七點(diǎn)就去門口排隊,筆記本上寫著“黛玉今天要查1983年的《人民文學(xué)》”;記得他在珠江邊聽我哭時的沉默,只是把外套披在我肩上,等我哭夠了才說“前面有家艇仔粥,加雙倍魚片”——他從不說“我懂你”,卻用行動把所有的包容都給了我。
宿舍里早就炸開了鍋。張薇舉著相機(jī)拍戒指,說“這得給我未來的孩子看,阿姨當(dāng)年多有眼光”;李娟翻出我們剛?cè)雽W(xué)不久時的合照,照片上的我頭發(fā)扎得老高,林浩站在圖書館門口,手里抱著本《說文解字》,“你看你們倆,那時候就眉目傳情了”;連平時最嚴(yán)肅的系主任都笑著說,“阿浩追你的這四年,論文都寫得比別人認(rèn)真,愛情果然是第一生產(chǎn)力”。
畢業(yè)典禮那天,蚊子和阿哲特意從外地趕來。蚊子穿了警服,肩章在陽光下閃著光,一見面就給了我個熊抱,勒得我差點(diǎn)喘不過氣:“咱們黛玉終于長大了!”她拽著林浩的胳膊左看右看,“小子,以后敢欺負(fù)她,我這警棍可不認(rèn)人?!?/p>
阿哲舉著相機(jī),鏡頭里的我穿著學(xué)士服,流蘇在胸前輕輕晃,林浩站在旁邊,手里拿著戒指盒,笑得比陽光還燦爛。他今天特意換了雙新皮鞋,卻在來的路上被鳳凰花的刺勾破了襪子,現(xiàn)在還踮著腳不敢落地。
“靠近點(diǎn)!”蚊子在旁邊指揮,“黛玉你笑自然點(diǎn),別跟要上刑場似的?!?/p>
拍照時,林浩輕輕攬著我的肩,指尖不小心碰到我學(xué)士服上的流蘇?!熬o張嗎?”他低聲問,氣息拂過我的耳垂,帶著淡淡的薄荷味——他今天特意嚼了口香糖。
“有點(diǎn)?!蔽铱粗R頭里的自己,突然想起四年前的畢業(yè)照——那時候,我的目光總在鏡頭外找著某個人;而現(xiàn)在,身邊的人,終于換成了能并肩站在鏡頭里的人。
儀式結(jié)束后,我們?nèi)コ栽绮琛V荟┯每曜忧弥?,突然說:“對了,文哥好像來廣州了。”
我的手頓了一下,蝦餃掉回盤子里,水晶皮裂開個小口,里面的蝦肉露出來,像顆沒藏好的心?!笆裁磿r候?”
“上個月吧,阿哲說的?!蔽米雍攘丝谄斩?,茶梗在杯底轉(zhuǎn)了個圈,語氣有點(diǎn)小心翼翼,“他跟曉曉徹底分了,據(jù)說吵得很兇,曉曉把他店里的扳手都扔了,說‘你這輩子就跟你的破車過去吧’?!?/p>
阿哲在旁邊補(bǔ)充,手里的鳳爪啃得只剩骨頭:“曉曉嫌他總加班,說他心里有個‘廣州的影子’,查他手機(jī),翻他錢包,最后還去他店里鬧,指著墻上的香樟樹照片說要找那個‘藏在樹底下的人’?!?/p>
我的心像被什么東西蟄了一下,細(xì)細(xì)密密地疼。原來,他終究還是來了廣州,只是來得太晚,身邊的人,也早已不是我。那年在長沙老巷收到的明信片,背面印著廣州塔,他說“這邊的橘子汽水比長沙甜”,原來不是隨口說說。
“他……開了家汽修店?”我低頭攪動著碗里的艇仔粥,花生和魚片在粥里打著轉(zhuǎn),像亂了的心緒。
“嗯,在白云區(qū),不過離你學(xué)校挺遠(yuǎn)的?!卑⒄軗蠐项^,看了眼林浩,“阿雯不讓我告訴你,說怕你……”
“我沒事。”我抬起頭,努力笑了笑,夾起塊腸粉遞到林浩碗里,“都過去了?!?/p>
林浩握住我的手,掌心溫暖而干燥?!跋肴タ纯磫??”他輕聲問,拇指輕輕摩挲著我的手背,語氣里沒有絲毫勉強(qiáng),“就當(dāng)……跟過去告?zhèn)€別?!?/p>
“不了?!蔽覔u搖頭,指尖回握住他,戒指的涼意透過皮膚滲進(jìn)來,“沒意義了?!?/p>
有些回憶,藏在心底就好,不必再去觸碰,就像高中時那本被翻爛的《紅樓夢》,現(xiàn)在還放在書架最高層,卻很少再翻開。
七月的廣州,熱得像要融化。柏油路被曬得發(fā)軟,踩上去能留下淺淺的腳印。我和林浩去白云區(qū)看婚房,中介說那邊的小區(qū)有個小花園,種著香樟樹?!澳悴皇窍矚g香樟嗎?”林浩指著戶型圖上的花園,眼睛亮晶晶的,“以后我們可以在樹下放張搖椅,夏天乘涼,我給你讀論文——雖然你可能聽不懂?!?/p>
路過一條老街時,我突然聞到股熟悉的味道——機(jī)油混著金屬的氣息,和長沙老周汽修店的味道很像,卻又帶著廣州特有的潮濕,像被水汽泡過的記憶。街角有家新開的汽修店,招牌上寫著“文記汽修”,字是遒勁的楷體,筆畫間的力度,像極了他刻在香樟樹上的小太陽,帶著股不服輸?shù)膱?zhí)拗。
鋪?zhàn)娱T口停著輛待修的越野車,車底露出雙穿著工裝靴的腳,褲腳沾著點(diǎn)黑色的機(jī)油。一個穿藍(lán)色工裝服的身影正蹲在下面,手里拿著扳手,動作熟練得像在跳一支獨(dú)舞,每一下都敲在恰到好處的位置。陽光落在他的背上,把影子釘在地上,汗水順著他的脊梁往下淌,在工裝服上洇出深色的痕跡,像幅被打濕的水墨畫。
他好像瘦了些,頭發(fā)剪短了,露出光潔的額頭,側(cè)臉的輪廓比高中時硬朗了許多,下頜線繃得很緊。起身擦汗時,我看見他手腕上的疤痕——是當(dāng)年在老周汽修店擰螺絲時留下的,像條沒說出口的故事,蜿蜒在皮膚表面。
“走吧,前面還有家店?!绷趾戚p輕碰了碰我的胳膊,聲音很輕,像怕驚擾了什么。
我點(diǎn)點(diǎn)頭,腳步卻像被釘住了似的。就在這時,他突然抬起頭,目光穿過車流,直直地落在我身上。四目相對的瞬間,他手里的扳手“當(dāng)啷”一聲掉在地上,發(fā)出清脆的響聲,在喧鬧的街市里格外清晰,像敲在記憶的鼓點(diǎn)上。
他的眼睛里有驚訝,有慌亂,還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像被風(fēng)吹皺的湖面。我看著他,突然想起那個在香樟樹下刻小太陽的少年,手指被樹皮磨出紅痕;想起那個舉著筆記本在廣播站外等我的學(xué)長,白襯衫被雨水淋得透濕;想起那個在長沙街頭給我打電話的青年,聲音里帶著酒氣的笨拙——時光好像繞了個圈,又回到了原點(diǎn),只是我們都不再是當(dāng)年的模樣。
“黛玉?”林浩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帶著點(diǎn)擔(dān)憂,他輕輕握緊了我的手。
“沒事。”我收回目光,快步往前走,不敢再回頭。身后傳來汽車發(fā)動的聲音,大概是他彎腰去撿扳手了,也可能是他轉(zhuǎn)過身,假裝沒看見我。陽光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長,戒指的涼意透過皮膚滲進(jìn)來,提醒著我——有些人,有些事,錯過了就是錯過了。
回到出租屋,林浩在廚房做飯,抽油煙機(jī)嗡嗡地響,混著他哼的潮汕童謠。我坐在客廳電腦前整理畢業(yè)那天拍的照片,照片里的我們笑得很開心,蚊子在后面做鬼臉,阿哲的相機(jī)鏡頭歪了,把我的半張臉拍得像個圓餅。
手機(jī)突然震動,是蚊子發(fā)來的微信:“剛聽阿哲說,文哥跟曉曉分的時候,把所有的積蓄都給了她,說‘對不起,耽誤了你這么多年’。曉曉哭著說,‘我知道你不愛我,你愛的是那個會寫散文的姑娘,你的工具箱里總藏著她的書’。”
我的指尖停在屏幕上,突然想起剛才在汽修店門口看到的場景——文的工裝服口袋里,露出半本折了角的書,封面是熟悉的木棉花,隱約能看到“散文集”三個字,是我大三時出版的那本。
廚房里傳來林浩的聲音:“黛玉,吃飯了。”
“來了?!蔽疑钗豢跉猓咽謾C(jī)鎖屏,起身往廚房走。林浩端出一盤糖醋排骨,是我喜歡的味道,排骨上還撒了點(diǎn)芝麻,像他做什么事都記得加的小心思。他今天特意系了我送的圍裙,上面印著只舉著鋼筆的企鵝,和當(dāng)年送文的筆記本封面很像。
“在想什么?”他給我盛了碗米飯,眼神里帶著溫柔的詢問,“是不是覺得這房子太遠(yuǎn)了?我們可以再看看別的?!?/p>
“在想,以后我們的家,要種棵香樟樹?!蔽見A起塊排骨,笑了笑,“就像你說的,在樹下放張搖椅,再擺個小桌子,放你的論文和我的書。”
他愣了一下,隨即笑著點(diǎn)頭:“好啊,再種點(diǎn)鳳凰花,像你喜歡的那樣。等秋天,我們撿花瓣做書簽?!?/p>
只是那時候的我還不知道,這條老街,會成為我們未來無數(shù)次擦肩而過的地方。而那個掉在地上的扳手,會像顆投入湖心的石子,在我們看似平靜的生活里,漾開越來越大的漣漪。更不知道,文的工裝服口袋里那本散文集,扉頁上寫著行字——是我高中時寫的句子:“香樟樹的影子晃啊晃,像個沒說出口的約定?!?/p>
窗外的鳳凰花還在落,像場下不完的雨。林浩在哼著歌洗碗,水流聲嘩嘩的,我看著無名指上的戒指,突然覺得,有些約定會過期,而有些溫柔,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