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雨水,是這個小鎮(zhèn)永恒的挽歌。細密的雨絲從鉛灰色的天幕垂落,
將青石板路浸潤成深不見底的墨色。鎮(zhèn)東的書生宅邸,門扉虛掩,
一縷本不該屬于此處的腐朽氣息,混雜著雨水的濕冷,悄然逸散。屋內(nèi)的景象,
足以讓最膽大的更夫噤聲。那個平日里溫文爾雅的年輕書生,此刻癱倒在書案旁。
他的身體干癟得如同風(fēng)化的枯枝,皮膚緊緊繃在骨骼上,勾勒出駭人的輪廓。
臉上凝固著一種無法用言語形容的驚恐,雙目圓睜,仿佛在生命最后一刻,窺見了深淵本身。
他不是被殺死的。他是被……吸干了??諝庵?,一絲若有若無的陰煞之氣盤桓不散,
冰冷刺骨,鉆入每個聞訊趕來者的毛孔。“是惡鬼!”“惡鬼索命啊!
”人群的竊竊私語被恐懼浸泡,發(fā)酵成壓抑的嗡鳴。就在這時,
一個沉重的腳步聲踏碎了雨幕的節(jié)奏。來者身形魁梧,
面容是傳說中那種能令百鬼辟易的猙獰,眉峰如劍,虬髯如戟。他身上繚繞的煞氣,
比屋內(nèi)的殘穢濃烈百倍,幾乎化為實質(zhì)?!笆晴娯复笕耍 薄版?zhèn)魔的鐘馗大人來了!
”絕望的人群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眼中迸發(fā)出希望。他沒有理會任何人,徑直踏入屋內(nèi)。
目光掃過驚駭?shù)谋娙?,最終落在干癟的尸體上。他蹲下身,粗糲的指尖輕輕拂過尸骸的面龐。
就在那一瞬間,他深邃的眼底,閃過一絲極難察白,卻無比真實的貪婪。
那不是對正義的渴望,而是餓獸嗅到血腥的本能。他站起身,聲音如洪鐘,
震得屋梁上的塵埃簌簌而落。“此地有大惡作祟?!薄拔釋夭榇税福€小鎮(zhèn)安寧。
”他開始詢問,每一個問題都直指核心,看似在搜集線索。但他的感知,
卻如一張無形的蛛網(wǎng),悄然蔓延,捕捉著這座小鎮(zhèn)里,最濃郁、最污穢的“惡念”之源。
“先生……”一個悲戚的女聲響起,人群自動分開一條道路。少女小婉走了進來,
她是書生的未婚妻,一張素凈的臉上淚痕斑駁。她跪倒在鐘馗面前,聲音因悲痛而顫抖。
“求大人……求大人一定要抓住真兇,為我夫君報仇!”鐘馗垂眸,
看向這個匍匐在地的女孩。從她身上,他感受到了一種截然不同的氣息。純凈,溫暖,
像初升的曦光。這股氣息讓他感到一絲源自本能的……不適,以及一絲難以言喻的好奇。
他沒有伸手去扶,只是冷硬地吐出兩個字。“會的?!闭f完,他轉(zhuǎn)身離去,
巨大的身影很快便融入了無盡的雨夜。他的目標已經(jīng)鎖定。并非什么隱藏的妖邪,
而是一個活生生的人。城西,惡霸張屠戶。鐘馗能清晰地“聞”到,
那股從張屠戶身上蒸騰而起的暴戾與惡念,是如此的甘美,如此的……誘人。
他并非要去保護張屠戶。他只是一個耐心的食客,在等待一道佳肴,自行烹飪成熟。
夜更深了。張屠戶的家中傳出器物被砸碎的巨響和粗野的咒罵。
他白日里與人賭錢輸了個精光,此刻正將滿腔的邪火發(fā)泄在家中的一切上。
他身上那股黑色的惡念,在鐘馗的視野里,已經(jīng)濃稠到肉眼可見,如同墨汁般翻滾、凝聚。
終于,那股惡念達到了一個臨界點。它猛地從張屠戶的后心剝離,
化作一個尖嘯的、沒有固定形態(tài)的影子邪祟。它剛剛誕生,甚至來不及感受這個世界。
鐘馗動了。沒有符咒,沒有法劍,沒有一句多余的口號。他如鬼魅般出現(xiàn)在張屠戶身后,
動作快得只留下一道殘影。一只手,被暗紅色的光焰包裹,精準地穿透了那新生邪祟的核心。
不是凈化。不是驅(qū)散。而是……吞噬。那邪祟發(fā)出一聲無聲的慘嚎,
整個扭曲的身體被那只手掌上的光焰強行拉扯、吸收,最后化作一縷青煙,沒入鐘馗體內(nèi)。
整個過程,黑暗,血腥,且安靜得可怕。吞噬完成的瞬間,鐘馗那張猙獰的臉上,
露出了一絲極致的、心滿意足的神情。但那滿足只持續(xù)了不到一息。下一刻,他猛地捂住頭,
魁梧的身軀劇烈地顫抖起來,臉上浮現(xiàn)出巨大的痛苦。仿佛他的身體里,
正有億萬個聲音在同時嘶吼、詛咒、掙扎。他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聲音沙啞而扭曲。
“還不夠……”“遠遠不夠……”當(dāng)他再次直起身時,屋里只剩下他一個人,
和倒在地上的張屠戶。張屠戶的死狀,與那書生一模一樣。干癟,枯萎,
臉上是同樣的、極致的驚恐。小鎮(zhèn)徹底陷入了恐慌。一夜之間,死了兩個人。一個文弱書生,
一個兇悍屠戶。小婉將自己關(guān)在房中,燭火搖曳,映著她蒼白而思索的臉。鐘馗大人的出現(xiàn),
和兩樁命案發(fā)生的時間,未免太過巧合。一個念頭,在她心中瘋狂滋生。她決定親自去看看。
她開始暗中觀察那個被所有人視為救星的男人。她看見他在鎮(zhèn)上行走,看似在巡查,
實則總在陰暗的角落駐足。她看見他又找到了一只因怨念而生的小鬼,用同樣的方式,
悄無聲息地將其“吞掉”。然后,她看見了最恐怖的一幕。鐘馗站在一座破敗古廟的屋檐下,
身后一盞孤燈,將他的影子長長地投在斑駁的墻壁上。那影子……是活的。它在扭曲,
在蠕動,像一袋被裝滿了掙扎活物的麻袋。無數(shù)張痛苦的人臉在影子的表面一閃而過,
張著嘴,發(fā)出無聲的吶喊,隨即又被更深沉的黑暗拖拽回去。小婉用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嘴,
才沒有驚叫出聲??謶窒癖涞奶俾?,瞬間纏緊了她的心臟。她跌跌撞撞地逃離,
腦中一片混亂,只有一個地方可去。鎮(zhèn)子邊緣,住著一個瘋瘋癲癲的老道士,
據(jù)說知道很多禁忌的傳說。她跑到道觀前,用盡全力拍打著早已腐朽的木門。許久,
門開了一道縫。老道士枯瘦的臉探了出來,看到小婉煞白的臉色,
渾濁的眼睛里閃過一絲驚懼。他將她拽了進去,迅速閂上了門。“你……你看到了什么?
”小婉喘息著,語無倫次地描述著那扭曲的影子,那吞噬的動作,那猙獰又痛苦的神情。
老道士的臉色,一寸寸變得慘白如紙。他開始發(fā)抖,不是因為冷,
而是因為一種從靈魂深處泛起的、對古老存在的恐懼。他沖到窗邊,用破布死死塞住窗縫,
仿佛這樣就能隔絕某種窺探。他回過頭,聲音壓得極低,像夢囈,又像詛咒。
“傳說……是真的……”“孩子,你快走,離開這個鎮(zhèn)子,永遠不要回來。”“為什么?
”小婉顫聲問。老道士嘴唇哆嗦著,眼中滿是血絲,他盯著小婉,一字一句地,
吐出了那個足以打敗整個世界的秘密?!耙驗?,真正的鐘馗,
早在千年前鎮(zhèn)壓萬鬼司時……就已經(jīng)被萬鬼反噬,神魂俱滅了。
”“那……那現(xiàn)在這個……”老道士的目光望向窗外無盡的黑暗,聲音里帶著絕望的哭腔。
“那不是神明?!薄澳鞘且粋€活著的棺材,一個行走的牢籠,里面關(guān)著他當(dāng)年沒能殺死的,
所有惡鬼?!薄八客淌尚碌男八顏礞?zhèn)壓體內(nèi)的舊怨,靠世人的敬畏來維持那副鐘馗的皮囊。
”“它不是來抓鬼的……”“它只是……餓了?!?老道士的話,像一把淬了冰的鑰匙,
捅進小婉腦中最黑暗的鎖孔??謶直粩Q開,釋放出一種決絕的、近乎瘋狂的勇氣。她沒有逃。
逃離這個小鎮(zhèn),只是把未知的災(zāi)禍,留給更多無辜的人。雨勢漸歇,夜色卻愈發(fā)濃重,
像化不開的墨。她找到了他。就在那條浸透了書生最后恐懼的青石板路上。鐘馗如一尊石雕,
佇立在雨巷的盡頭,周身的煞氣將稀疏的雨絲都逼退三分。小婉一步步走近,
每一步都踩碎一個水中倒映的、扭曲的屋檐。她的心跳聲,是此刻天地間唯一的鼓點。
鐘馗沒有回頭,但他知道她來了。那股純凈到讓他不適的氣息,像黑夜里的一根銀針,
無法忽視。“大人是在為我夫君的死,感到自責(zé)嗎?”小婉的聲音很輕,
卻清晰地穿透了夜的靜謐。鐘馗魁梧的身體沒有一絲動搖。“還是說,”小婉頓了頓,
將所有的恐懼壓在舌下,“您是在為自己無法抑制的……‘心魘’,感到痛苦?”心魘。
這兩個字落下的瞬間,巷口的風(fēng)停了。不,不是停了。是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扼住了咽喉。
鐘馗猛地轉(zhuǎn)過身。他臉上的猙獰不再是傳說中的威嚴,而是純粹的、失控的暴戾。
一圈肉眼可見的黑色氣浪,以他為中心轟然炸開。巷口的石獅子表面,
瞬間爬滿了蛛網(wǎng)般的裂紋。小婉腳下的青石板,發(fā)出一聲不堪重負的哀鳴,向下塌陷寸許。
那股凝如實質(zhì)的煞氣化作一只利爪,直撲她的面門。冰冷的死亡氣息,
讓她全身的血液都凍結(jié)了。然而,那只爪子在距離她鼻尖不足一指的地方,停住了。
它劇烈地顫抖,掙扎,仿佛被一條無形的鎖鏈死死拽住。鐘馗的喉嚨里,
發(fā)出一聲不似人聲的、壓抑至極的嘶吼。他額上青筋暴起,虬髯根根倒豎,
像是在與一個看不見的敵人進行慘烈的角力。數(shù)息之后,那只黑色的煞氣利爪,
一寸寸消散在空氣里。鐘馗粗重地喘息著,看向小婉的眼神,變得無比復(fù)雜。有驚疑,
有暴虐,還有一絲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好奇。這個凡人女孩,是如何知道那個詞的。
更重要的是,她身上那股曦光般的氣息,似乎在他失控的邊緣,
形成了一道微弱卻堅韌的屏障?!澳?,究竟是什么人?”他的聲音沙啞,
像兩塊生銹的鐵在摩擦?!耙粋€想知道真相的人。”小婉強迫自己站穩(wěn),
盡管雙腿早已軟得像面條。“真相?”鐘馗發(fā)出一聲低沉的、分不清是嘲諷還是自嘲的笑,
“真相是,阻止一場滔天災(zāi)難的方法,有時……需要成為一場更大的災(zāi)難?!彼麤]有再否認。
“我確實在吞噬那些東西?!薄耙驗橹挥行碌膼耗睿拍芴钛a舊的空洞,
鎮(zhèn)壓那些……永不眠滅的怨憎?!彼脑?,證實了老道士的傳說。
卻又揭開了更深一層的、令人絕望的現(xiàn)實。說完,他不再看她,轉(zhuǎn)身踏入更深的黑暗。
每一步,都像是在拖拽著一個沉重到無法想象的世界。小婉癱坐在地,冰冷的雨水混著冷汗,
浸透了她的衣衫。他承認了。他不是救世主。他是一個行走在毀滅邊緣的平衡者,
用毒藥來緩解另一種更致命的毒。鐘馗回到那座破敗的古廟。他盤膝坐下,
試圖調(diào)息平復(fù)體內(nèi)狂暴的能量。小婉那句“心魘”,像一顆投入深潭的石子,
在他混亂的意識中,激起了從未有過的漣漪。更多的記憶碎片,被這股漣漪從潭底翻涌上來。
不再是模糊的影子。是清晰的畫面。血流成河的戰(zhàn)場,天空是詭異的暗紅色。
無數(shù)妖邪的殘肢斷骸鋪滿了大地。而在那尸山血海的中央,站著兩個“鐘馗”。
一個和他現(xiàn)在一模一樣,面容猙獰,煞氣沖天。另一個,寶相莊嚴,金光護體,
眉宇間是普度眾生的悲憫。是神,與魔。是他,與他自己。他看到“神”的那個自己,
手持一把即將斷裂的法劍,劍指著“魔”的自己。“你是我斬下的惡念,
是我為渡此劫而舍棄的……一切污穢?!薄澳銓⒋倚凶哂谑?,吞噬萬惡,以此為薪,
鎮(zhèn)我神魂不墮?!薄叭グ伞!薄按夜Τ桑阄摇贇w于一?!眲×业念^痛傳來,
仿佛要將他的頭顱撕裂。鐘馗發(fā)出一聲痛苦的悶哼,雙手死死抱住頭。原來……是這樣。
他不是被萬鬼反噬的怪物。他是真正的鐘馗,為了不被萬鬼反噬,
親手斬下的……一部分自己。一個承載所有殺戮、暴戾、與惡念的容器。
一個……行走的心魔。就在這時,一個更強烈的沖動,從他意識深處涌起。那是一個坐標。
一個地點的清晰影像。鎮(zhèn)子西郊,那片荒廢已久的亂葬崗下,有一座不為人知的古墓。
他猛然驚覺。這個小鎮(zhèn)最近突然滋生出如此多的惡念,并非偶然。
它們就像被投入水中的餌料。而他,就是那條被吸引而來的魚。不。那不是在召喚他。
那是在召喚……他體內(nèi)的“東西”?;蛘哒f,是在召喚他回去。鐘馗站起身,
眼中的掙扎與痛苦被一種決然的冰冷所取代。他必須去。他要去看看,
那個斬下他的“本體”,究竟想做什么。他魁梧的身影如離弦之箭,沖出古廟,
朝著鎮(zhèn)西的方向疾馳而去。他沒有發(fā)現(xiàn)。在他身后不遠處,一個瘦弱的身影,咬著牙,
悄無聲息地跟了上去。是小婉。古墓的入口,隱藏在一座崩塌的石碑之下。
鐘馗一掌推開數(shù)千斤的封土,露出一個黑不見底的洞口。一股與他同源,
卻更加精純、更加古老的煞氣,從洞口噴薄而出。這股氣息讓他感到一種源自靈魂的戰(zhàn)栗。
是臣子見到君王的本能。他沒有猶豫,縱身躍入其中。小婉在洞口等了許久,
直到那股令人窒息的氣息稍稍平復(fù),才鼓起勇氣,探身跟了進去。墓道幽深,沒有一絲光亮。
但對鐘馗而言,這里的景象清晰如白晝。越往里走,那股煞氣就越濃郁。墓穴的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