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投入教坊司那日,父親的血在詔獄門口還未干透。我抱著琵琶跪在攝政王腳邊,
他用扇骨挑起我的下巴: 「罪臣之女,也配給本王獻(xiàn)藝?」 三年間我成了他最鋒利的刀,
替他籠絡(luò)權(quán)貴、鏟除異己。直到他大婚那夜,我把他和政敵的密信攤在喜堂?!竿鯛斀涛业模?/p>
從棋子到棋手,要先毀掉執(zhí)棋人。」---詔獄門口那灘深褐色的污漬,
在午后的烈日下蒸騰著鐵銹與腐朽的腥氣。像一只巨大而不祥的眼,
凝視著每一個(gè)被從那座黑沉沉建筑里拖出來的人。路遙的指尖摳進(jìn)身下青石板的縫隙里,
粗糲的邊緣磨得生疼,卻遠(yuǎn)不及手背上剛剛被烙鐵燙下的“妓”字帶來的灼痛。
官差的靴底毫不避諱地踩過那攤父親最后留下的痕跡,濺起一點(diǎn)暗色的泥點(diǎn),
落在她洗得發(fā)白的囚衣下擺?!翱词裁纯?!罪臣之女,還以為自己是御史府的大小姐呢?
”押送的差役猛地拽動鎖鏈,扯得她一個(gè)踉蹌,手腕上的鐐銬嘩啦作響,撞出新添的瘀青。
教坊司的紅漆大門像是巨獸貪婪張開的嘴,吞沒了她,也吞沒了外面那個(gè)還有日頭的世界。
香粉和酒臭混合的甜膩氣味撲面而來,粘稠得讓人窒息。老鴇上下打量她的眼神,
像在估量一件牲口的牙口和膘情,最后用染得鮮紅的指甲掐起她的下巴,
嘖了一聲:“模樣倒還周正,就是這死氣沉沉的樣兒……得好好調(diào)教!”琵琶塞進(jìn)她懷里,
冰涼的木質(zhì)感刺著皮膚。“今晚貴客臨門,王爺點(diǎn)名要聽新曲兒,你給我機(jī)靈點(diǎn),
要是出了岔子,仔細(xì)你的皮!”夜宴喧囂,絲竹亂耳。巨大的琉璃燈盞里燭火高燃,
映得滿堂權(quán)貴醉生夢死的臉孔光怪陸離。路遙抱著琵琶跪在角落,試圖把自己縮進(jìn)陰影里。
手指無意識地?fù)苓^琴弦,發(fā)出幾個(gè)不成調(diào)的、干澀的音節(jié),像嗚咽。喧囂忽地一靜。
人群像潮水般分開,又簇?fù)砩先ァP尿垡陆欠鬟^光潔的地面,無聲,
卻帶著千鈞的重量,壓得滿堂的奉承和阿諛都低微了下去。攝政王沈宴到了。
她被身后的婆子狠狠一推,踉蹌著撲到了宴席中央最耀眼的那片光暈下,幾乎跪不穩(wěn)。
周圍似乎有壓抑的嗤笑聲。頭頂傳來一個(gè)聲音,不高,甚至有些慵懶,
卻瞬間割裂了所有殘存的嘈雜?!斑@就是路家那個(gè)女兒?”她伏下身,額頭抵著冰冷的地板,
懷里的琵琶硌得胸骨生疼。鼻腔里是昂貴沉水香的味道,不容抗拒地侵入,
覆蓋了詔獄的血腥和教坊司的廉價(jià)香粉。描金的黑檀扇骨慢悠悠探下來,冰涼的,
帶著外界夜雨的潮氣,抵在她下頜,強(qiáng)迫她抬起頭。視線先是觸及他腰間垂下的蟠龍玉佩,
然后是繡著云雷紋的衣襟,最后,對上一雙眼睛。深不見底,映著跳動的燭火,
卻暖不透半分,只有審視,一種打量不合時(shí)宜物件的、純粹的審視。他微微傾身,
寬大的袍袖垂落,帶來更濃郁的沉水香氣。“彈琵琶?”他嘴角似乎彎了一下,并非笑意,
而是某種極致的輕嘲,“路維鈞倒是養(yǎng)了個(gè)好女兒,通樂理,知情趣,難怪迫不及待要獻(xiàn)藝。
”扇骨用了點(diǎn)力,她的頭被迫仰得更高,頸骨發(fā)出細(xì)微的悲鳴。他垂眼看著她,一字一句,
清晰無比地砸下來,砸碎她最后一點(diǎn)殘存的、連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希冀。“罪臣之女,
也敢抬頭看本王?”周遭死寂。那柄扇骨像帶著倒刺,刮過她下頜的皮膚,
留下無形的屈辱血痕。然后撤開了。他直起身,不再看她一眼,
仿佛剛才只是拂去了一粒微不足道的塵埃。“換人?!逼抛觽兓挪坏厣锨?,
將她拖死狗一樣拖離那片刺眼的光暈。琵琶脫手落地,發(fā)出“錚”地一聲裂響,
像誰的心弦猝然崩斷。她被拽著往后堂去,視線最后捕捉到的,是他接過美人斟來的酒,
側(cè)耳聽著身邊諂媚的官員說話,唇角噙著一絲淡漠的弧度。那晚的鞭笞和餓飯,意料之中。
冰冷的柴房,滲著夜風(fēng)的墻壁,反而讓她喘過一口氣。她抱著膝蓋,坐在干草堆上,
看著小窗外一角冰冷的月亮。父親的血。詔獄的黑。攝政王那雙毫無溫度的眼睛。
還有那四個(gè)字——罪臣之女。她閉上眼,再睜開時(shí),里面有什么東西沉淀了下去,
硬冷得像井底被磨蝕了千年的石頭。再次被帶到沈宴面前,是三日后。不是在喧鬧的宴席,
而是在一間僻靜的書房。他正在看一幅輿圖,聽見通報(bào),只擺了擺手。
引路的內(nèi)侍悄無聲息地退下,留下她一個(gè)人站在空曠的屋子中央。沈宴終于從輿圖上抬起眼,
這次沒有扇骨,目光直接落在她身上?!罢J(rèn)得字嗎?”“家父自幼請先生教習(xí)。
”她聲音沙啞,但平穩(wěn)。“哦?”他似乎來了點(diǎn)興趣,繞過書案,走到她面前,“那你可知,
你父親為何而死?”她指甲掐進(jìn)掌心:“父親……直言進(jìn)諫,觸怒天顏。”“天真。
”沈宴輕嗤,手指敲了敲桌面上一封密函,“他錯在站錯了隊(duì),還留下了不該留的東西。
比如你?!彼哪抗庀竦叮瑒冮_她勉強(qiáng)維持的鎮(zhèn)定:“恨嗎?”路遙猛地抬頭,
撞進(jìn)他那雙深潭似的眼睛里。那里面沒有戲謔,沒有輕蔑,
只有一種純粹的、近乎冷酷的探究。她喉嚨發(fā)緊,血液沖上頭頂,又迅速冷卻下去?!昂?。
”一個(gè)字,從齒縫里擠出來。“恨誰?龍椅上那個(gè)?還是……本王?”她沉默片刻,
極慢地?fù)u頭:“螻蟻之恨,無關(guān)緊要。王爺留下我,想必不是聽我說恨。”沈宴看了她很久,
久到她幾乎能聽見自己心跳在空寂書房里的回音。然后,他淡淡地笑了一下?!昂芎谩?/p>
”他踱回書案后,“從今日起,你是本王的人。聽話,你能活下去,甚至能拿到你想要的。
不聽話……”他沒說下去,只拿起一份文書,蘸了朱砂,在一個(gè)名字上劃了一道鮮紅的叉。
路遙垂下眼睫:“是?!比?。教坊司的路大家,琵琶一絕,詩畫雙精,巧笑倩兮,
美目盼兮,是王公貴族席間最耀眼的點(diǎn)綴,一擲千金也難求她一曲。也是攝政王沈宴手中,
最隱秘也最鋒利的那把刀。酒酣耳熱之際,幾句嬌嗔軟語,
不著痕跡探聽的朝堂風(fēng)向;纖纖玉指遞過酒杯時(shí),
指甲縫里藏著的無色無味的粉末;芙蓉帳暖,耳鬢廝磨后,
從鼾聲大作的官員身上摸走的貼身印信。她為他籠絡(luò)新晉的寒門學(xué)士,
套取口風(fēng);為他潛入老派勛貴的密室,盜取機(jī)密;更在無數(shù)個(gè)夜晚,
將那些被酒色和“真情”泡軟了骨頭的男人,引向沈宴布下的政治陷阱,身敗名裂,
家破人亡。她踩著那些人的尸骨和前程,在黑暗中一步步往上爬。沈宴對她,時(shí)而賞賜慷慨,
時(shí)而敲打凌厲。他會在她完美完成任務(wù)后,允她靠近書房,
甚至偶爾讓她翻閱一些無關(guān)緊要的卷宗;也會在她某一刻或許流露出一絲不該有的情緒時(shí),
冷冰冰地提醒她:“路遙,別忘了你的身份。你的一切,都是本王給的?!彼偸橇⒖坦蛳?,
額頭觸地,聲音恭順無比:“奴婢不敢忘?!敝挥幸淮危?/p>
她替沈宴給一位手握兵權(quán)的老將軍送“贈禮”,歸途遭遇死士截殺。她腹背受敵,
肩胛被淬毒的短箭劃開,拼著最后一口氣逃回?cái)z政王府復(fù)命,血濕透了半幅衣裙。
沈宴正在窗前自己與自己對弈,聽完她氣息不穩(wěn)的稟報(bào),落下黑子,
才抬眼看了看她慘白的臉和淋漓的傷口。“處理干凈,別臟了本王的地毯?!彼Z氣平淡,
“下次小心點(diǎn),折了本王一把好用的刀,也是損失。”侍女扶她出去時(shí),她回頭看了一眼。
他依舊專注于棋局,側(cè)臉冷硬,沒有任何多余的表情。仿佛剛才那句“損失”,
已是他能給出的最大程度的“關(guān)懷”。傷口潰爛,高燒三日。她咬著布巾熬過來,
沒讓一聲呻吟溢出嘴唇。清醒后,她對著銅鏡,自己給肩胛上那猙獰的傷口換藥,
眼神靜得像一潭死水。沈宴大婚的消息傳來時(shí),
她正奉命在城南的別院“招待”一位來自江南的巨賈,套取他暗中支持沈宴政敵的證據(j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