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三那年的空氣,總是黏膩地裹挾著粉筆灰、汗水和某種不足為外人道的躁動。
窗外的老樟樹瘋了似的綠,知了的鳴叫撕扯著午后的昏沉,一聲接一聲,不知疲倦,
仿佛要把整個夏天叫得沸騰起來。陽光透過斑駁的樹葉縫隙,
在布滿灰塵的窗臺上投下晃動的光斑,明明滅滅,如同少年們難以捉摸的心事。教室里,
四盞吊扇在頭頂徒勞地轉(zhuǎn)著,發(fā)出“嘎吱嘎吱”的沉悶聲響,攪動著悶熱的空氣,
卻帶不來絲毫涼意,反而將一種疲憊而焦灼的氛圍攪拌得更加濃稠。
汗水悄悄浸濕了少年們單薄的校服后背,留下深色的印記。
混雜著風(fēng)油精刺鼻的清涼、試卷的油墨味、還有青春期身體散發(fā)出的蓬勃又略帶咸澀的氣息。
林晚坐在倒數(shù)第二排,靠近窗戶的位置,像一粒被遺忘的塵埃,嵌在擁擠的課桌之間。
她的課桌總是異常整潔,書本摞得一絲不茍,筆袋安靜地躺在右上角,
與周圍有些同學(xué)桌上肆意橫流的試卷山形成鮮明對比。她的世界很小,
小到只有面前攤開的習(xí)題冊,
筆尖劃過紙面發(fā)出的沙沙輕響——那是一種規(guī)律而令人安心的聲音,
像是她為自己構(gòu)筑的安全區(qū)的背景音——以及,前排那個永遠挺直的、屬于江嶼的背影。
江嶼。這個名字本身在青澀的高中時代,就自帶光環(huán)和距離感。
他是成績單最頂端那個雷打不動的名字,是物理競賽板上釘釘?shù)氖∫坏泉劦弥鳎?/p>
是籃球場上最灼眼、引得場邊女生尖叫連連的身影,
是年級大會上作為學(xué)生代表發(fā)言時自信從容的標桿,是老師嘴里永恒的夸贊與期許,
是無數(shù)女生心跳加速的隱秘源頭和日記本里不愿公開的秘密。他是天之驕子,
理所應(yīng)當?shù)鼗钤诜蟹袚P揚的中心,周身籠罩著一層明亮卻刺眼的光暈。而林晚,
是那種畢業(yè)照發(fā)下來,需要指著仔細辨認好久才能對上號的存在。安靜,寡言,
成績在中上游徘徊,像一個謹慎的守望者,既不掉隊,也從不突出。
她總是穿著那套洗得有些發(fā)白、但干干凈凈的藍白校服,扎最普通、毫無花樣的馬尾,
鼻梁上架著一副略顯笨重的黑框眼鏡,
鏡片后是一雙總是低垂著的、仿佛對周遭一切熱鬧都漠不關(guān)心的眼睛。只有偶爾,極其偶爾,
當她抬起眼,目光掠過前方那個背影時,
那雙沉靜的眸子里才會極快地閃過一絲極其微弱的、難以捕捉的光亮,旋即熄滅,
快得讓人以為是錯覺。她的世界和江嶼的世界,隔著看不見的鴻溝,
是恒星與遙遠行星的距離。他發(fā)光發(fā)熱,吸引著所有的目光和引力;而她,
只是沉默運轉(zhuǎn)的星球,在自己的軌道上,借著那點微光,艱難地辨認著前路。可她這顆行星,
卻固執(zhí)地、沉默地、小心翼翼地,圍繞著她的恒星,運行了整整三年。
用盡了她整個青春期所有的專注與卑微的勇氣。課間十分鐘,喧鬧如潮水般漲起,
迅速淹沒整個教室。男生們勾肩搭背、吆喝著沖出教室奔向籃球場或小賣部,
女生們?nèi)宄扇旱販愒谝黄穑?/p>
著零食、最新購得的明星貼紙和聲音壓得低低的、關(guān)于誰和誰似乎“有點情況”的最新八卦。
林晚從令人頭暈眼花的數(shù)學(xué)題海里抬起頭,揉了揉發(fā)澀的眼睛,
目光習(xí)慣性地、不受控制地越過攢動的人頭,追尋那個早已刻入心底的身影。
江嶼的座位空著,人正靠在走廊灑滿陽光的窗邊,和幾個兄弟說笑著。
一個男生似乎講了個笑話,他仰頭笑起來,露出潔白整齊的牙齒,陽光慷慨地傾瀉而下,
跳躍在他濃黑柔軟的發(fā)梢、在他微微上揚的嘴角、在他隨著笑聲輕輕滾動的喉結(jié)上,
整個人明亮、鮮活、耀眼得讓人幾乎無法直視。那片陽光過于燦爛,
反而將教室內(nèi)的昏暗襯得更加令人窒息。她的手指下意識地摸進桌肚,
觸到一個硬殼筆記本粗糙的封皮。心臟那熟悉的、細微的揪緊感又來了,
像被一只無形的手輕輕捏了一下,不疼,卻帶著一種酸脹的悸動。那里面,
是她一筆一畫、一字一句,耗費了無數(shù)個日夜,為江嶼精心整理的錯題集錦,
一本獨屬于他的“武功秘籍”。這個念頭的萌芽,始于高一下學(xué)期某次平淡無奇的數(shù)學(xué)課。
老師講解月考試卷,提到最后一道大題全班只有江嶼用了另一種更簡潔的解法,
但可惜中間某一步推導(dǎo)出現(xiàn)了細微偏差,與滿分失之交臂。老師語氣里滿是惋惜。那一刻,
林晚看著自己試卷上那道題旁邊鮮紅的對勾——她用了最常規(guī)繁瑣的方法,
卻僥幸算對了結(jié)果——心里忽然冒出一個古怪的念頭:如果他能避免那些小小的失誤,
該有多好。這個念頭一旦產(chǎn)生,便瘋狂滋長,再也無法遏制。于是,
她開始像一個最隱秘的偵探,又像一個最虔誠的信徒,開始了一項龐大而漫長的“工程”。
她利用擔(dān)任物理課代表的便利(這或許是她在班級里唯一稍微顯眼的身份),
有機會接觸到全班的答題卡和試卷。
她小心翼翼地、不露痕跡地收集著他散落在每次隨堂測驗、周考、月考、模擬考卷上的失誤。
她研究他那略顯龍飛鳳舞卻自帶一股瀟灑勁兒的字跡,揣摩他獨特的解題思路,
分析他每一次出錯的原因:是概念理解上的細微偏差?是計算時的粗心疏忽?
還是審題時跳過了關(guān)鍵條件?然后,在無數(shù)個夜深人靜的時刻,當家人早已入睡,
窗外只剩零星燈火和夏蟲的低鳴,她臺燈下的一方小天地便成了她的整個世界。
她對著他試卷上那些被紅筆圈出的、或是因為步驟分被扣而留下的痕跡,艱難地辨認,
反復(fù)地演算,查閱大量的參考資料,只為了在那本厚厚的硬殼筆記本里,
為他寫下一個最清晰、最詳盡、無可指摘的“正確答案”,
并附上知識點溯源、多種解法對比以及避免同類錯誤的提醒。本子的邊角處,
制地滑出一兩句無關(guān)學(xué)習(xí)的囈語——“這道題他肯定很懊惱”、“今天球賽他好像摔了一下,
不知膝蓋疼不疼”、“他的字真好看”——又總是像被燙到一樣,
慌忙地被她用涂改液小心翼翼地蓋去,留下一個個突兀的白色斑點,
像是心中無法言說秘密的疤痕。這幾乎耗盡了她所有的課余時間和心力。
她的成績甚至因此有了一絲微妙的提升,因為她需要徹底吃透那些他可能犯錯的知識點,
才能做出精準的解析。這本越來越厚的筆記本,成了她青春里最沉重也最甜蜜的負擔(dān),
是她與他之間唯一的、單向的、秘密的連接。畢業(yè)的氣息隨著倒計時牌上一天天變小的數(shù)字,
越來越濃,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殘忍步步逼近。一種莫名的、孤注一擲的勇氣,
也在林晚沉寂的心底破土滋生,瘋狂蔓延。再不給他,就真的沒有機會了。這沉默的守望,
這無人知曉的付出,總要有一個結(jié)局。哪怕只是讓他知道,有人曾如此認真地關(guān)注過他,
或許也能在她蒼白的青春里留下一點值得回憶的印記?她不敢奢望更多。下午放學(xué)鈴響,
如同解放的號角,人群像開閘的洪水般涌出教室。喧囂鼎沸,
桌椅碰撞聲、歡呼聲、告別聲交織在一起。江嶼通常不會立刻離開,他要么去球場揮灑汗水,
要么會留在座位上,慢條斯理地收拾東西,或者和同樣不急著回家的哥們聊會兒天。今天,
他正悠閑地往那個看起來頗有質(zhì)感的黑色背包里塞著耳機和一本嶄新的籃球雜志。
林晚的心跳聲驟然放大,像擂鼓一樣重重敲擊著她的耳膜,幾乎要淹沒周圍所有的噪音。
她深吸一口氣,仿佛要汲取全身的力氣,手伸進桌肚,
緊緊攥住了那本沉甸甸的、邊緣已被摩挲得有些光滑的筆記本,
手指關(guān)節(jié)因為過度用力而微微發(fā)白。就是現(xiàn)在。趁著一波人潮涌過門口帶來的最大喧鬧,
她猛地站起身,低著頭,像一枚被發(fā)射出去的、義無反顧又驚慌失措的子彈,
飛快地沖到他的座位旁。視線快速掃過,看準桌肚那微微的空隙,心臟幾乎要蹦出喉嚨,
她猛地將本子塞了進去!動作太快太急,甚至帶倒了旁邊立著的一個文件夾,
“啪”地一聲輕響嚇得她渾身一顫。她像完成了一個巨大的使命,又像犯下了滔天的罪行,
臉頰瞬間燒得滾燙,仿佛全身的血液都涌到了頭上。她轉(zhuǎn)身幾乎是踉蹌著逃回自己的座位,
胡亂抓起桌上那本厚厚的英語書,死死擋在臉前,仿佛那樣就能隔絕外界的一切,
也能隱藏起自己快要爆炸的慌亂。胸腔里,心臟瘋狂地跳動,撞擊著肋骨,發(fā)出巨大的轟鳴,
震得她耳膜嗡嗡作響。她死死地、透過書本的上緣縫隙,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那個方向,
目光黏在了那個剛剛被她塞進“秘密”的桌肚。江嶼似乎被剛才文件夾倒下的聲音吸引,
側(cè)頭看了一眼,但并未太在意。他只是隨手將文件夾扶正,然后拉好書包拉鏈,
動作流暢而瀟灑地將包單肩背上,和最后等待他的幾個哥們說笑著,
身影很快消失在教室門口。他甚至沒有低頭看一眼自己的桌肚。教室里瞬間空了下來,
只剩下值日生拿著掃帚灑掃地面發(fā)出的“沙沙”聲,以及搬動桌椅時刺耳的摩擦聲。
夕陽的光線斜斜地照進來,將空氣里飛舞的塵埃照得纖毫畢現(xiàn)。林晚僵在原地,
久久沒有動彈。英語書上密密麻麻的字母扭曲、模糊、游動,像一個巨大的迷宮,
一個也看不進腦子里。
巨大的、混合著極致羞澀、微弱期待、以及滅頂恐慌的情緒浪潮般淹沒了他。
她的大腦一片空白,只剩下心臟在空寂的教室里劇烈搏動的回響。
她不知道自己后來是怎么機械地、夢游般收拾好自己所有的東西,飄出教室的。
直到冰冷刺骨的自來水拍在臉上,
她在學(xué)校洗手間那面有些破損、映出人影微微扭曲的鏡子前,才仿佛找回一絲清醒。
鏡子里的人,雙頰還殘留著不正常的紅暈,眼神渙散,帶著一種經(jīng)歷巨大沖擊后的茫然。
水珠順著她的發(fā)梢滴落,冰冷的感覺讓她打了個寒顫。她在洗手間里磨蹭了很久,
仔細地聽著外面的動靜,估摸著江嶼應(yīng)該早已離校,才慢吞吞地往回走。
內(nèi)心交織著一種近乎殘忍的期待和害怕——或許,他早就發(fā)現(xiàn)并拿走了呢?或許,
他此刻正在好奇這是誰送的呢?教學(xué)樓已經(jīng)徹底安靜下來,
空曠的走廊回蕩著她自己孤零零的腳步聲。夕陽把走廊染成一片濃郁的、暖融融的金色,
卻帶著一種遲暮的憂傷。她拐過彎,走向自己班級的教室門口,腳步猛地釘在原地,
血液仿佛在瞬間凝固。就在前方不遠處的垃圾桶旁,
站著那個她無比熟悉、剛剛還在她腦海里盤旋了千百遍的身影。江嶼還沒走。
他似乎是在等誰,百無聊賴地靠著貼滿瓷磚的冰冷墻壁,手指漫不經(jīng)心地轉(zhuǎn)著一個籃球,
球體在他指尖穩(wěn)定而流暢地旋轉(zhuǎn)。然后,他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微微蹙了下眉,
伸手進自己的桌肚,摸索了幾下,掏出了那本硬殼筆記本。
林晚的心臟瞬間被一只冰冷而無形的手狠狠攥緊,呼吸驟然停滯,整個世界的聲音都消失了。
他拿著本子,眉頭習(xí)慣性地微蹙著,帶著一絲被打擾的不耐,翻開了第一頁。
時間在那一刻被無限拉長,仿佛電影里的慢鏡頭。
林晚能清晰地看到夕陽金色的光線落在他濃密纖長的睫毛上,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陰影。
她能看見他修長的手指劃過她工工整整、傾注了無數(shù)心血的字跡。她的目光死死鎖住他的臉,
試圖從上面捕捉到一絲一毫的情緒變化——驚訝?好奇?甚至是疑惑?幾秒鐘,
或許只有一兩秒。對她而言,卻像一個世紀般漫長。他合上本子,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沒有驚訝,沒有疑惑,
只有一絲極淡的、幾乎難以察覺的、卻足以將她徹底摧毀的不耐煩和……輕蔑?
那是一種對于不請自來的、莫名其妙打擾的厭煩。接著,他手臂隨意一揚,
個承載了她三年所有默默注視、所有深夜孤燈下的心血、所有兵荒馬亂不敢言說心事的本子,
劃出一道短促而絕情的弧線,精準地、毫無留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