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后的第十天,雞尚未啼,松炭場卻已燈火連綿。
山坳像一口倒扣的鐵鍋,鍋底燃著松脂火把,鍋沿結(jié)著薄冰?;鸢训墓獗缓畾馊嗨?,映得崖壁上的霜雪一片幽藍(lán)。風(fēng)從峽谷深處爬上來,掠過旗桿,發(fā)出“嗚嗚”的哨響,像百十個看不見的小鬼在耳邊磨牙。
林塵寅時便醒。他沒有點燈,借著窗紙外滲進(jìn)來的青光,一件件整理自己的灰衣。
衣服在雜役院里洗得發(fā)白,袖口與肘彎處都磨出了毛邊,像一圈圈細(xì)小的鋸齒。他把衣擺扎進(jìn)腰帶,腰帶里側(cè)縫著一條暗袋——回氣散就藏在那里。
藥丸比黃豆略小,蠟封已剝,露出褐紅色的丸衣。他把它放在舌尖底下,苦味立刻像釘子一樣釘進(jìn)舌根,順著舌底一路苦到心里。
藥不能咽,一咽便失了后勁;也不能吐,一吐便泄了底氣。于是他只能含,像含著一塊燒紅的炭,讓那苦在口腔里滾,滾得舌頭發(fā)麻,滾得齒根發(fā)酸,滾得眼窩發(fā)熱。
灰衣外,他又罩了一件無袖短褂。短褂是粗麻布,漿洗得硬邦邦,卻能在關(guān)鍵時刻擋一擋木刺與火星。他把袖口卷到肘彎,露出兩截手臂——左臂外側(cè)有一大塊燙傷,是上月守窯時被火舌舔的,痂皮未褪,暗紅發(fā)紫;右臂內(nèi)側(cè)則是一道細(xì)長劍痕,是昨夜自己用碎瓷片劃的。傷口不深,卻足夠讓血液在比試時顯得猙獰,用以震懾對手。
最后,他把那枚銅扣系在頸后。銅扣冰涼,像一截被歲月磨鈍的刀鋒??勖婵讨坏滥:睦准y,母親說是祖上傳下來的,可傳了幾代、傳自何人,她已說不清。林塵把銅扣貼在喉結(jié)上,輕輕壓了壓,仿佛要把那雷紋壓進(jìn)血脈里。
臨出門前,他回望通鋪。大通鋪上橫七豎八躺著二十多條漢子,鼾聲此起彼伏,像一群被宰了一半還在喘氣的豬。靠窗的老馬沒睡,睜著眼,渾濁的目光穿過黑暗,落在林塵身上。
兩人對視片刻,老馬抬起手,在頸側(cè)輕輕一抹,做了個“割喉”的動作,隨后咧嘴無聲地笑。那笑意里沒有惡意,只有一種老江湖的提醒:要么贏,要么死。
林塵點頭,轉(zhuǎn)身推門。冷風(fēng)裹著雪粒灌進(jìn)來,吹得爐火猛地一跳,像回光返照。
卯時,天色仍是鐵青。
擂臺搭在三丈高的木架上,四根兩人合抱粗的松木做柱,柱上綁著青陽宗青旗。旗面在風(fēng)中獵獵,像刀口上的血。旗角每一次翻飛,都帶起一陣刺骨的哨聲。臺下地勢低洼,早被雜役們踩得泥濘,泥水里摻著昨夜新落的雪,像一鍋煮糊的粥,黑里透白,白里滲黑。
擂臺左右各豎一面牛皮大鼓,鼓面蒙著生牛皮,還未擂動,便已緊繃欲裂。鼓手是外門的兩個紅袍弟子,袖口繡銀線,神色倨傲。他們站在鼓前,雙臂環(huán)胸,像兩尊瘟神。
人群已圍得水泄不通。最前排是雜役與藥奴,灰衣、褐衣、破棉襖擠在一起,像一堆被霜打蔫的野蒿子。
他們手里攥著攢了許久的銅錢,三五成群地下注,賭誰會連勝三場,誰會跌斷手腳。再往外是管事、廚工、燒炭師傅,他們比雜役稍體面,卻也不敢高聲喧嘩。
最外圍是外門弟子,三五成群,或抱劍,或搖扇,目光里帶著居高臨下的好奇。他們看雜役的眼神,像看一群被圈在柵欄里的獸,既嫌臟,又想看血。
林塵排在隊尾。他的號牌是“丁七十九”,竹牌邊緣被指甲刮得光滑,背面用炭筆寫著一個潦草的“林”字。風(fēng)一吹,竹牌在指尖打轉(zhuǎn),像一條想逃卻逃不掉的小魚。
前面的人依次登臺,又依次跌落。木臺邊緣沒有欄桿,只有一圈半尺高的木板,被血與泥糊得發(fā)亮。每一次有人摔下來,人群便爆發(fā)出一陣哄笑或嘆息,像風(fēng)吹過破窗紙,呼啦一聲,又歸于寂靜。
三通鼓響,聲浪震得林塵耳膜發(fā)麻。
執(zhí)事高喊:“丁七十九,對甲三十二!”
對手是個高個少年,年約十七,練氣四層巔峰,木靈根。少年一襲青布短打,腰間懸著一只黃楊木符袋,走起路來叮當(dāng)作響。他先上臺,足尖一點,整個人輕飄飄落在臺心,像一片被風(fēng)卷起的竹葉。臺下立刻響起幾聲口哨——那是押了他贏的雜役在起哄。
林塵上臺的動作笨拙得多。他雙手攀住木板,用力一撐,肩膀撞在臺沿,發(fā)出“砰”一聲悶響。臺板在他腳下晃了晃,發(fā)出不堪重負(fù)的吱呀聲。有人笑出聲,笑聲短促,很快被寒風(fēng)割斷。
鑼聲再響,少年率先出手。他右手一抖,青藤符箓破空而出,在空中化作三根拇指粗的墨綠藤鞭,鞭身布滿倒刺,像三條活過來的荊棘蛇。藤鞭破風(fēng),發(fā)出“咻咻”聲,直取林塵腳踝——木系修士慣用的起手式:纏、拉、摔,一旦腳踝被縛,便只能任人宰割。
林塵沒躲。他左腳后撤半步,腳尖挑起一撮炭灰——那是昨夜他在灶膛里特意留的。炭灰被寒風(fēng)卷起,像一團(tuán)黑霧,瞬間糊住了藤鞭的“眼”。木系法術(shù)最怕污穢,藤鞭一沾灰,靈性頓失,速度驟減,倒刺根根倒卷,像被燙熟的蝦須。
少年臉色一變,指訣急掐。林塵卻比他更快。他左掌暗扣雷火,掌心電弧噼啪,像一捧被捏碎的閃電。他欺身直上,一掌劈在藤鞭根部。雷火炸開,焦糊味彌漫,三根藤鞭寸寸成灰。少年虎口被震裂,符袋里的備用符箓“嘩啦”一聲散了一地。
林塵趁勢再進(jìn)。他肩肘齊出,一記“貼山靠”撞在少年胸口。少年雙腳離地,像斷線風(fēng)箏般飛出臺外,重重摔進(jìn)泥雪里。人群爆發(fā)出短促的驚呼,又迅速被下一陣鼓聲壓下。
林塵退回角落。他的左臂被藤鞭倒刺刮出三道血痕,血珠滲進(jìn)灰衣,瞬間被布料吸干。他把舌底的回氣散咬碎一角,苦味直沖腦門,卻壓住了丹田翻涌的氣血。他低頭,看見自己掌心焦黑,雷火仍在指縫間跳躍,像一群不肯熄滅的螢火蟲。
第二場鼓響,對手是個矮壯漢子,練氣五層入門,火靈根。
漢子赤著上身,胸毛濃密,像一團(tuán)燃燒的雜草。他腰里別著兩柄短斧,斧背刻著火焰紋,斧刃卻鈍得能當(dāng)柴刀用。上臺時,他雙斧互擊,“當(dāng)”一聲火星四濺,像打鐵鋪里早起的爐火。
鑼聲未落,漢子便拍出兩張火鴉符。符紙在空中化作兩只赤紅火鴉,翼展三尺,翎羽由火焰凝成,邊緣帶著金紅色的光暈。火鴉尖嘯,俯沖而下,熱浪撲面,把擂臺邊緣的霜雪瞬間蒸成白霧。
林塵腳下一轉(zhuǎn),鞋底在臺板刮出兩道黑痕,身子斜斜讓過鴉喙?;瘌f撲空,撞在木欄,“轟”一聲炸開,木屑與火星四濺。有火星濺到林塵袖口,立刻燒出一個小洞,火苗順著布紋往上爬。他抬手,一掌拍滅火焰,掌心卻被燙出一串水泡。
漢子第二招已到。他雙斧并握,斧刃裹著烈焰,像兩條火龍,橫劈林塵腰肋。斧未至,熱浪已逼得林塵呼吸一滯。林塵不退,左臂硬擋。斧刃砍在手臂外側(cè),焦布裂開,皮肉發(fā)出“嗤”一聲焦響,空氣中彌漫出烤肉般的味道。
劇痛讓林塵眼前發(fā)黑,卻也讓他徹底清醒。他右手并指如刀,雷火凝成寸許青白刃,點在斧背。雷火與烈焰相沖,“噼啪”一聲巨響,短斧被震得脫手,漢子虎口迸裂,鮮血直流。林塵趁勢矮身掃腿,漢子仰面跌倒,后腦磕在臺板,發(fā)出“咚”地悶響。
臺下有人倒吸涼氣。老馬在人群后踮腳,渾濁的眼里亮了一下,又迅速暗下——他知道,真正的硬仗在后面。
第三場,只剩六人。
林塵抽到最末,對手是呼聲最高的“程霜”。程霜練氣五層圓滿,冰靈根,一手寒霧劍已有小成。他白衣勝雪,腰懸軟劍,劍身薄如蟬翼,映著天光,泛出淡藍(lán)霜氣。上臺時,他足尖一點,整個人輕飄飄落在臺心,像一片被風(fēng)卷起的雪片。
鼓聲重錘,兩人對峙。程霜先動,軟劍抖出三朵劍花,寒霧隨之彌漫,臺面頃刻結(jié)出一層薄霜。林塵鞋底打滑,他干脆不躲,腳尖一點,整個人貼著霜面滑進(jìn),雙掌雷火交纏,硬撼劍鋒。
雷火與冰劍相觸,“滋啦”炸響,霧氣升騰。程霜手腕一轉(zhuǎn),劍脊拍在林塵左肩,冰霜瞬間爬滿半邊身子。林塵半邊身子一麻,雷火被寒氣壓制,幾乎熄滅。他咬破舌尖,一口血噴在掌心,血里帶著雷火,濺在劍身。血火交融,冰霜崩裂,雷火順著劍脊反噬。
程霜虎口一震,軟劍險些脫手。林塵趁勢近身,肘擊、膝撞、肩頂,連續(xù)三記,全在程霜胸口。程霜連退五步,已至臺沿。他臉色青白,猛地一劍橫掃,寒霧凝成冰蛇,直取林塵咽喉。冰蛇張開獠牙,獠牙由冰晶凝成,閃著幽藍(lán)冷光。
林塵不避。他左掌硬抓劍鋒,掌心被割開,血珠滾落,瞬間凝成冰粒;右手雷火匯聚,一拳轟在程霜小腹。冰蛇與雷火同時炸開,碎冰與火星四濺。程霜身子弓成蝦米,被拳勁震出臺外,落地時噴出一口血霧,血中夾著冰碴。
臺下鴉雀無聲。風(fēng)卷過,青旗獵獵,像為勝者呼嘯。
執(zhí)事走上臺,聲音不高,卻壓過風(fēng)聲:“林塵,連勝三場,列外門第三?!?/p>
林塵站在臺心,左臂焦黑,右手血冰交融,胸口劇烈起伏。他低頭,看見自己腳下木板被雷火燒出焦痕,又被冰霜覆蓋,冰火交錯,像一幅殘破的圖。舌底的藥已化盡,苦意仍在,卻帶一點回甘。
程霜被人扶起,臉色慘白,仍朝林塵拱了拱手。林塵點頭,算是回禮。他知道,今日勝了,明日未必;外門之內(nèi),還有更寒的刀、更毒的丹,更漫長的路。
發(fā)榜后,執(zhí)事遞來青袍、腰牌、一瓶養(yǎng)元丹、十塊下品靈石。青袍比灰衣厚實,袖口繡著一道銀線,腰牌正面“外門”二字,背面刻著“林”。他接過,指尖微顫,卻很快穩(wěn)住。
人群漸漸散去。老馬遠(yuǎn)遠(yuǎn)沖他抬了抬下巴,轉(zhuǎn)身走進(jìn)暮色。林塵望著老馬的背影,忽然想起母親曾說過的一句話:
“火要藏在心里,別讓人看見?!?/p>
他把銅扣貼在喉結(jié)上,輕輕壓了壓,像把那句話壓進(jìn)血脈里。
回到住處,通鋪已不再是通鋪。外門弟子住單間,木門、紙窗、火盆,床下還有一塊小小的蒲團(tuán)。林塵把青袍掛在墻上,火光一照,銀線像一條流動的河。他盤腿坐在蒲團(tuán)上,把十塊靈石分成三堆:
四塊,攢著,為修煉;
三塊,活錢,買《基礎(chǔ)符箓詳解》和《低階法術(shù)拆解》;
三塊,換空白符紙與朱砂,用來練手。
他把《引氣訣》殘篇放在火盆邊,用火鉗撥了撥炭,火光一跳,映出他瘦得凹陷的臉頰。
“先別死,”他低聲對自己說,“再慢慢往上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