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小舒老戰(zhàn)友，退役后在警局工作，現(xiàn)在有事和他商量，請你出去一下小朋友?！?/p>
“你怎么證明你說的是真的，我們剛和顏家起了沖突，如果你是他們派來的人，拔了我小叔管子怎么辦？”
“顏家？你看好，這是我的警官證……”
鐘文舒是被一陣爭執(zhí)聲吵醒的。
他眼皮沉重得像灌了鉛，肺里還殘留著灼燒般的隱痛。模糊的視線里，兩個高大的身影正僵持在病床前——陳奕明死死攥著林敬的手腕，指節(jié)因用力而發(fā)白。林敬則微微低頭，嘴角掛著那抹他熟悉的、帶著審視意味的弧度。
“咳……我錯過什么了……”鐘文舒啞著嗓子出聲，聲音像砂紙摩擦，“你倆……在這掰腕子呢？”
對峙的兩人同時一震。陳奕明觸電般松開手，瞬間收斂了所有戾氣，俯身時杏眸里已經(jīng)盈滿擔憂：“小叔！您感覺怎么樣？還疼嗎？”他伸手想去扶鐘文舒的肩，又在半空僵住，最后只小心翼翼地把枕頭墊高了些。
林敬大步上前，看他稍稍和緩的臉色，松了口氣，“醒了就好。”
鐘文舒哈哈一笑，支著身子勾住林敬肩膀，介紹道：“小明……這是……你林叔，問個好……當年就是……他把我背到村公路……不然我早嗝屁了?！?/p>
林敬無奈搖頭，把他塞回被窩躺下，“你這個嘴啊，少說兩句吧，嗆死了我可救不了你第二次——”
陳奕明僵在原地，意識到自己在氣急之下出現(xiàn)了重大判斷失誤，兩人之間那種自然的關(guān)切、隨意的調(diào)侃，毫無欲望流動，根本就是純粹的戰(zhàn)友情。但他們熟稔的對話，仿佛筑起了一堵高墻，里面是小叔和他人意氣風發(fā)的青年歲月，而那時……他還是個玩泥巴的小孩。
他咬緊牙關(guān)，識趣地退到窗邊，但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窗簾褶皺。鐘文舒想起他還在這兒，順口道：“小明啊，去幫我買包煙。”
“您不能——”
“薄荷糖總行吧？”
等門關(guān)上，林敬立刻拖過椅子坐下：“顏西華最近在接觸軍工系統(tǒng)的人。”他突然壓低聲音，指節(jié)敲了敲床頭柜面，“他在香港借自由港便利倒賣稀土，不是一兩年的事，今年被封舉報信給拉下馬，都鬧上新聞幾天了?！?/p>
“舉報信？”
“是，匿名舉報信，但寫得很扎實，像內(nèi)部人員泄露的，還涉及侵吞國有資產(chǎn)的罪名。這事兒啊，哪怕有平賬手段也夠他喝上一壺了，你可得小心，這人心眼比針眼還小。”
“呵，難怪來會所堵我……看來他是以為……是我給他下套呢?！辩娢氖嫘覟臉返溡恍?，又在言語間敏銳捕捉到了關(guān)鍵信息。
陳奕明為什么會知道稀土配額的事，那封舉報信難道是他寫的？不對，他一個學生，如何有手段人脈在香港，又哪來的手段打入內(nèi)部？最多是他也在留心顏氏的動向，看到了新聞……
他松了口氣，顏西華那可是美籍華人，會使沖鋒槍的主，小明一個手無寸鐵的學生，看看新聞得了。昨晚的沖突幸好是在國內(nèi)，不然后果不堪設想。
林敬又道：“滬華現(xiàn)在發(fā)展如何？你累死累活四年，把廠子救活，已經(jīng)很了不起了，別逼自己太狠?！?/p>
“家電上……能和顏西華那個分公司過過招，但在顏氏面前還是不夠看……得盡快轉(zhuǎn)型?！睖厮牒?，鐘文舒蒼白的臉上終于有了點血色。
他嘴上說著安于現(xiàn)狀，但早在盤算著轉(zhuǎn)型，只是滬華是混合所有制，公司董事會構(gòu)成復雜，得慎之又慎。他考慮過陳奕明加入的提議，這個孩子昨晚展示出不俗的魄力，又在國外見多識廣，或許能給出好的建議……
但比起將侄兒卷入漩渦，其實不如花錢招個海歸高學歷顧問，人才多得是，家人只有這幾個。思及此，他又打消了答應的念頭。
“對了——延邊那邊有新線索。當年那個走私案，人員的調(diào)度記錄被動過手腳，雖然年代久遠又沒有監(jiān)控，難以追查，但可以借此為契機再次上訴?！?/p>
“太好了……”鐘文舒攥緊被單，興奮之下劇烈咳嗽起來。林敬熟練地拍著他后背，從兜里掏出個軍綠色保溫杯：“參片泡的，潤潤肺?！?/p>
等回過神，鐘文舒忽然發(fā)現(xiàn)，林敬正幽幽盯著醫(yī)生值班室的方向，眼神復雜。
“我進來的時候碰到周蕓了?！绷志赐蝗徽f。
“這不挺好嗎，咱都老同事，今年你也調(diào)上海，咱們也算團聚了。”
三人都在延邊部隊待過，鐘云舒記得林敬過去不時去找周蕓串門，兩人還是老鄉(xiāng)。
林敬表情依然不對，“你怎么從沒和我提過他在上海？”
“提到他，就得說那點沒完沒了的病情，誰樂意總提煩心事啊，”鐘文舒在他話里聽出兩分怨念，頓時一腦門疑問：“你們當年在隊里不是好得跟穿一條褲子似的嗎？我當你們是分配地方不同，關(guān)系淡了，怎么還怪上我了？”
林敬的表情有一瞬間的凝滯。他轉(zhuǎn)著杯蓋輕笑：“也是?！蓖蝗粶惤?，壓低聲音，“倒是那小子，嗯……是你撿來的那兩個侄子之一嗎？”
“小明平時不這樣，他就是在國外待久了，跟我們這邊有點脫節(jié)?！辩娢氖鏀[擺手，搶著爭辯，“剛又遇上顏西華那檔子事，嚇著他了……”
門外，陳奕明的耳朵緊貼著門縫。保溫杯擱在窗臺上的輕響，兩人避開他商量的計劃，小叔沙啞的笑聲，還有那個叫林敬的男人突然變得模糊的低語——像鈍刀反復割著他的神經(jīng)。
“……不，他不對勁?！绷志醋詈笕齻€字咬得很重。
陳奕明的心頓時沉到谷底，手指攥緊了袖口。
鐘文舒不以為然，嗓音透出些疲憊：“你……職業(yè)病……又犯了，看誰都像犯人?！?/p>
林敬本想提醒鐘文舒小心著點，雖然輩分是叔，到底就比那陳奕明大個八歲，但他一看到鐘文舒這護短的鳥樣就來氣。何況陳奕明剛剛雖然過激，好歹還是在護人，一家人相親相愛，他便沒去自討沒趣，省得被打成嚼舌根離間。
“那你先好好休養(yǎng)，我晚點還要執(zhí)勤，改天我們再喝一杯?！?/p>
鐘文舒正色，握緊他的手腕，鄭重道：“好……我兄嫂的案子……就拜托你了。”
兩人灼熱的眼神在空氣中觸碰，心照不宣地挺直肩背，互敬了一個軍禮。
“你放心，職責所在，使命必達?！?/p>
腳步聲逼近門口時，陳奕明迅速退到走廊長椅邊。林敬推門出來，正撞上他捏著薄荷糖的拳頭。
“林……林叔?！标愞让骱斫Y(jié)滾動，突然深深鞠躬，“剛才是我冒犯了?！彼逼鹕頃r，眼神已經(jīng)恢復成那種晚輩特有的清澈和惶然，“您和小叔聊完了？我可以進去看看他嗎……”
林敬意味深長地看他一眼，突然伸手揉了揉他發(fā)頂——就像對待任何一個不懂事的后輩?！罢疹櫤媚阈∈?，別的事，不要想?！?/p>
不知為何，陳奕明從這句話中，讀出了另一重警告的意味。他低垂眉眼，只用一個沉默的發(fā)旋回應那審視的目光。
軍靴聲漸漸遠去。
他忽然聽見小叔喚他，“陳奕明——”
那聲音一字一頓，平靜無波，卻如金石之聲激得他汗毛倒豎。
“給我滾進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