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像上了潤滑油的齒輪,在陳奕明無聲的運轉(zhuǎn)下,竟顯出幾分久違的流暢與松快。
小明在滬華的實習(xí)漸入佳境。那個“惠安積壓庫存”的方案在張總監(jiān)會議上順利通過,他跟著銷售團隊跑了幾回,待人接物沉穩(wěn)老練,方案執(zhí)行也抓得住細(xì)節(jié),竟真啃下了幾塊硬骨頭。
連帶鐘文舒案頭那些棘手報告,都被陳奕明整理得條理分明,省了他不少心力。
更別說小明那手中西結(jié)合的廚藝,留學(xué)幾年,練得能去唐人街開飯館了。就連鐘文舒日夜顛倒的作息,也被陳奕明靠著擋酒和嚴(yán)防死守,一點點調(diào)了過來。
阿平都忍不住感慨:“大哥,小明這孩子是真能扛事,有他在,您氣色都好多了?!?/p>
這話不假。例行去周蕓診所復(fù)查時,周醫(yī)生拿著最新的檢查報告,難得露出點溫和神色:“肺功能指標(biāo)比上次好一點,炎癥控制住了。”
“我就說吧,我這不正值壯年,英明神武刀槍不入,養(yǎng)一陣子就東山再起了!”鐘文舒說著,悄悄收起幾包皺巴巴的“清肺排毒”中藥沖劑,包裝袋上印著“還您年輕活力!”的大字。
周蕓哭笑不得,“看來最近是真聽了話,沒怎么折騰自己。”
他摘下聽診器,目光在鐘文舒明顯少了幾分灰敗的臉上停留片刻,“……或者,是有人替你折騰了?”
鐘文舒沒深究他話里的微妙,只當(dāng)是陳奕明把他那些抽煙喝酒的惡習(xí)管住了,偶爾還拖著他出去晨跑,心里不免有幾分“孩子長大了知道心疼人”的熨帖。
他含糊應(yīng)了聲,心里盤算著業(yè)界年會方案準(zhǔn)備得大差不差,延邊那邊槍械殘骸的鑒定該有眉目了,得找林敬問問,甚至動了親自跑一趟延邊盯進(jìn)度的念頭。
這念頭剛冒出來沒兩天,就被一個意外打斷。
這天下午,鐘文舒正在辦公室看文件,陳奕明敲門進(jìn)來,手里拿著份需要簽字的銷售報表。他遞過報表,卻沒像往常那樣立刻離開,而是站在桌邊,猶豫片刻,開口時語氣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試探:“鐘總……有件事,想跟您商量一下?!?/p>
鐘文舒抬眼,扶了下鏡框:“說?!?/p>
“銷售部這邊……現(xiàn)在跟進(jìn)的項目多,經(jīng)常要加班,有時太晚了回您那邊……怕打擾您休息。”陳奕明斟酌著詞句,眼神坦蕩,“我在惠安百貨和滬華中間物色了個公寓,條件還行。我想……申請搬過去住段時間,工作方便些?!?/p>
“搬出去?”鐘文舒握著鋼筆的手一頓,幾乎是下意識地反問。一股莫名的詫異和不舍瞬間攫住了他。十多年了,陳奕明從沒離開過他的羽翼,即使出國留學(xué),放假也總第一時間飛回來。如今翅膀硬了,剛在公司站穩(wěn)腳跟,就要飛了?
他忍不住挽留,“家里不好么?阿平開車也方便啊。”
“我會定期回去看您的,實在您不愿意,我忙完這一陣就搬回來?!?/p>
忙完這一陣……鐘文舒心知肚明,等小明轉(zhuǎn)了正,進(jìn)了中高層,只會越來越忙,哪有搬回來的可能。
他看著陳奕明那張輪廓分明、已基本褪去稚氣的臉,青年身姿挺拔,眼神里帶著屬于成年人的犀利和堅定。是啊,二十二了,不是當(dāng)年那個在鐘家不敢見人,拽著他衣角怯生生喊“小叔”的小白菜了。
鐘文舒心里那點不合時宜的失落被強行壓下,他扯了扯嘴角,努力做出開明的長輩姿態(tài):“……也好,年輕人是該有自己的空間。工作要緊。公寓地址給我,周末我讓阿平找人幫你搬行李?!彼D了頓,又補了句,“……周日晚上我沒事,一起吃個飯,就當(dāng)給你……喬遷賀喜了?!?/p>
“謝謝小叔!”陳奕明眼中閃過一絲光亮,立刻應(yīng)下。
鐘文舒點點頭,看著他轉(zhuǎn)身離開的背影,心里那點空落落的感覺揮之不去。這小子……動作倒快。
當(dāng)年他不到二十還在服役,把兩個孩子領(lǐng)回家沒多久,就發(fā)現(xiàn)他們不受待見,生存狀況堪憂,尤其是陳奕明,有時連飯都吃不上。鐘家的男丁軍功不缺,但沒幾個活著授勛,家里多的是拖家?guī)Э诘墓褘D,一時也顧不上這兩個長身體的小子。
何況那時,新聞鋪天蓋地宣傳這起走私案,他幾乎可以肯定是顏家指使,將嫌疑的臟水潑到了死去的鐘毅和陳麗娟頭上。家里親戚對這倆孩子,更是避之不及,生怕沾上了走私罵名。
于是他咬牙掏出全部積蓄,在上海買了個小公寓,給兩人弄好學(xué)籍,一放假就往上海跑。雇完阿姨,又雇了鐘平輔導(dǎo)他們學(xué)習(xí),軍隊里稍微發(fā)點補貼,全用在了兩個孩子身上。
緊巴巴的日子過了多年,老爺子走的時候給他分了筆遺產(chǎn),加上他攢的積蓄,才買下現(xiàn)在這棟別墅。他一直覺得這事挺黑色幽默,他老子剛死,他們就喬遷之喜上了。
但那的確是他們生命中,最高興的一天之一。搬家那天,連景弘都撲到他懷里,四個人抱頭痛哭了一場,吃了頓熱騰騰的火鍋。
現(xiàn)在,陳奕明就要從這個家搬走了。
到了周日,鐘文舒特意推了個應(yīng)酬,想著幫陳奕明打點一下搬家。他提前交代阿平派了兩個得力又穩(wěn)妥的人去幫忙,估摸著時間差不多了,便自己開車回了家——那個他以為小明今晚會離開的地方。
阿平開著車,仍發(fā)現(xiàn)了他情緒不對,“大哥,您怎么這兩天老心不在焉的?這是好事啊。小明他……”
“他長大了,成熟了,翅膀硬了,要自己筑巢了——我知道,別觸我霉頭了?!?/p>
鐘文舒心情一差,骨子里那股不經(jīng)雕琢的蠻勁又上來了,阿平笑了笑,也不再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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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跟你那個,小女朋友,談婚論嫁了嗎?”鐘文舒沉默了半晌,久違地關(guān)心起了阿平的私人生活。
“早掰了,”阿平聽出他情緒不對,怕他演練起了把他們一個個送走,自己變成空巢老人的未來,連忙安慰他,“您這住著可好了,我也舍不得走?。 ?/p>
鐘文舒笑了笑,輕哼一聲,“你最好是。”
“那當(dāng)然!”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拌著嘴,剛把車停穩(wěn)在別墅門口,鐘文舒就愣住了。
院子里停著一輛陌生的黑色轎車,線條流暢低調(diào),正是那天在廣場接走陳奕明的那輛車。而此刻,一個高挑的身影正倚在車邊打電話。
是個黑衣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