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歲，庶妹生辰，眼巴巴望著我匣中那支母親留下的羊脂白玉簪。
父親撫著胡須道：「你將她那簪子摔碎了，爹便給你打支新的金鑲玉。」于是，
我眼睜睜地看著母親留給我最后的物件被摔碎。十歲，父親為庶妹延請名師入府，琴棋書畫，
悉心栽培。我跪求三日，只為學些詩書道理。他厭棄地擲來一卷《女誡》，
砸在我肩頭：「陳氏阿綰，安分守己才是你的本分！」二十二歲時，我回家賀壽，
庶妹一身錦繡，眼波流轉間，總黏在我夫君身上。柳姨娘在席間嗤笑：「陳綰，
連夫君的心都籠絡不住，你也太無能了?！故前。麄兌计珢勰菋汕慰扇?、天真無邪的庶妹。
嫌我古板無趣、粗俗不堪。就連我九死一生，生下來的孩兒也是。01.謝子承，
六歲那年生辰，鬧著要去上元燈會，卻嫌我管束嚴厲。夫君攬著他在膝頭，
半真半假地逗弄：「去，把你娘親最珍惜的那支白玉簪摔了?！埂杆魵鈵李櫜簧夏?，
為父便帶你與你玉姨同去燈市，豈不快活？」謝子承蹦蹦跳跳著過來，
小手抓起那唯一的舊簪，毫不猶豫地摔在地上。那清脆的斷裂聲，像砸在我心坎上。
我僵立著，耳中嗡鳴。直到謝子承稚嫩的聲音帶著雀躍響起：「爹爹，娘親生氣了！
我們快去找玉姨看花燈吧！」那聲“玉姨”像淬了毒的針，扎進我早已麻木的心口。我彎腰，
一片片拾起地上的碎片，指尖被割破也渾然不覺。殷紅的血珠滴落在地，
豆大的淚珠順著蒼白的臉頰滑落。夫君抱著謝子承，竟是看也未曾看我一眼。
只對庶妹溫聲道：「玉兒，走吧，莫誤了燈市的好時辰?！故醚诖捷p笑，
眼波似不經(jīng)意地掃過我狼狽的身影。她并未出聲，可那嘴型分明在說：「姐姐，怎么辦啊，
你的夫君要變成我的了?！怪x子承伏在夫君肩頭，興奮地朝庶妹揮手，自始至終，
未曾回頭看我這個親娘一眼。偌大的正院，頃刻間只剩下我。夜?jié)饬恕＝袢丈显压?jié)，
京城上下，好不熱鬧。外頭煙花噼啪響，人語喧騰。妝臺上，生母留的白玉簪碎成幾片，
徹底拼不回了。上次，是我這輩子最恨的庶妹摔的。這次...卻是我兒摔的。
02.那日過后，我便與謝氏父子開始了單方面的冷戰(zhàn)。「夫人，
老爺和小少爺在外面侯著了。」「讓他們走！」「我不想見到他們！」......不多時，
婢女小翠一臉土色地走向謝衡，屈膝行了個禮?！咐蠣敚蛉怂?.....身體抱恙，
不想見人?！龟愑駤晒首鲹牡牡溃骸负飧绺?，姐姐不會是還在生我氣吧？」謝衡不以為意，
他覺得我只是像之前那樣耍性子。謝子承則是攥起了小拳頭，
憤憤不平道：「母親怎如此小氣，玉姨只不過與我們親近些，至于這樣甩臉色嗎！
她就不能像玉姨那樣溫柔體貼嗎？」始終不見我身影，謝衡臉上閃過一絲不耐?！钢x哥哥，
姐姐應該還在生我的氣，都是我不好，我以后...我以后不會再來打擾你們了」
陳玉嬌露出一副傷心欲絕的表情，作勢轉身就要走。謝衡連忙拉住她的手，臉沉的要滴出水。
「你不用走，該走的另有其人?！瓜乱幻耄x衡一腳就把我的門踹開了。
我被這忽如其來的聲響驚醒，還來不及反應，下一瞬就被一股外力扯下床來?！戈惥U，
你這幅樣子給誰看！」「難不成在子承面前，你也要這般做作嗎？」「你知不知道，
子承因為有你這樣的母親，在外面有多少人笑話他！」謝衡略帶嘲諷的語氣在我頭頂響起。
「我已經(jīng)辜負玉兒太多。你樂意也好不樂意也罷，都得給我忍著?！?/p>
「若不是當初你強行拆散我和玉兒，玉兒怎會所托非人！」「這是你欠她的！」我強忍疼痛，
起身抬眸望向他。他眸光冷的像早春未化的冰。在這個我愛了十幾年的人的臉上，
我竟連一絲情意都看不到。我倉皇的避開他冰冷刺骨的視線，低頭掩蓋神傷，
只低聲道：「好」心中苦澀，卻只能安慰自己沒關系。反正，我要離開了。夫君和孩子，
我都不要了。謝衡怔住了，有一絲意外。以往這種時候，我都會與他發(fā)生激烈的爭吵。
最后以他一句：「你真是粗俗不堪，連玉兒的十分之一都比不上，難登大雅之堂！」
匆匆結束?？蛇@一次，我冷靜的不像話。他心里莫名有股不安，就好像...要失去她了。
甚至連他早就準備好的為自己和陳玉嬌開脫的話還來不及說出口，就被我的一聲「好」
擠了回去。無架可吵，他反而渾身不得勁。唇瓣微動，卻終究什么也沒說。
賭氣般拉著陳玉嬌往外面走?？粗路鹚麄儾攀且患胰诘谋秤?，我的心如刀絞般痛，
蜷縮在地上，妄圖用寒冷減輕內(nèi)心的酸澀。「謝衡，你個王八蛋，我不要你了...」
小翠轉過身偷偷抹眼淚，把門關上，出去了。意識模糊之間，
我仿佛回到了與謝衡相遇的第一面。已經(jīng)不知道第幾次被陳玉嬌的婢子們堵在假山里。
我嚇得閉上了眼，用手護住了關鍵部位，可預想中的疼痛并沒有來。我悄摸睜開一條縫。
少年一襲紅衣，俊秀清瘦，逆著光向我伸出手。在被父親和柳氏磋磨的歲月里。
每當我撐不下去的時候，我就會想起那雙手?？赡请p曾帶我走出泥潭的手，
現(xiàn)在卻親手把我推進了更深的沼澤里。夢醒后，我大病一場。病到意識模糊的時候，
嘴里還在喊謝衡的名字。小翠急的不行，連忙去找謝衡。謝衡寫字的手一頓，
眼中閃過一絲焦急，隨后又恢復自然。滿不在乎道：「病了就去請府醫(yī)，我又不是郎中，
找我作甚?！剐〈溥€欲開口，就被門外的聲響打斷了?！咐蠣敚 埂赣裥〗愀邿岵煌?！
嘴里還在喊您的名字，您快去瞧瞧吧！」謝衡猛的站起身，墨水把宣紙浸透了也絲毫不覺察，
大步走向門外。「把所有府醫(yī)叫上，玉兒要是有什么三長兩短，我要你們的狗命！」
小翠焦急的跟上，一個撲通跪在謝衡面前。「老爺，夫人已經(jīng)病重好幾天了，
外面的郎中怎么瞧也瞧不好，能不能讓陳府醫(yī)先去看看。」謝衡腳步頓住，心里有些動搖。
眼見謝衡猶豫不決，小柳也撲通一聲跪了下來。「老爺，我家小姐身子向來不好，
只有陳府醫(yī)最了解小姐的情況了?！埂笡r且...況且夫人也不是一次兩次這樣了，
也是湊巧了，夫人總是趕在我家小姐生病的時候也生病......」謝衡不再猶豫，
對著身旁的小廝沉聲道：「去請陳府醫(yī)給玉兒瞧瞧?！剐〈浒杨^都磕破了，
也沒能讓謝衡改變主意。她心一橫，閉著眼沖上去抱住謝衡的大腿?！咐蠣敚竽?，
夫人病的真的很重！」謝衡著急去看陳玉嬌，用力掙脫，發(fā)現(xiàn)只是徒勞無功后，惱怒極了。
「來人！」「把她拉下去！杖責十五！」「真不知道陳綰這個主母是怎么當?shù)模?/p>
手下人都敢這么放肆！」03.我就這樣昏睡了好幾日，做著各種光怪陸離的夢。
夢見兒時父親看著我厭惡的表情，僅僅只是因為我長得像極了母親。
夢見柳姨娘人前對我溫柔似水，人后苛刻我月例。夢見庶妹寒冬臘月把我推進冰湖，
冰冷的湖水瞬間吞噬了我，刺骨的寒意像無數(shù)根針，狠狠扎進骨頭縫里。
小翠撕心裂肺的哭喊聲隔著厚重的水幕傳來，斷斷續(xù)續(xù)的?！感〗?！小姐！」
窒息的痛苦越來越尖銳，意識眼看就要徹底熄滅......就在這瀕死的邊緣，
一個更清晰、更急迫的聲音，帶著真實的溫度，猛地穿透了那層冰冷的水幕，
也撕裂了夢魘的囚籠：「夫人！」「夫人！醒醒！快醒醒?。 钩林氐难燮は袷潜徽匙?，
我掙扎了幾下，才勉強掀開一條縫隙。視線艱難地聚焦，對上了一雙哭得紅腫的眼睛。
「小......翠？」我的聲音嘶啞得幾乎不成調(diào)，喉嚨干澀灼痛?！阜蛉?！您可算醒了！
」我試圖轉動僵硬的脖子，身體沉重得像灌滿了鉛。冷汗浸透了里衣，
黏膩冰冷地貼在皮膚上。我猶豫片刻，還是開口問道：「謝衡和子承...有來過嗎？」
我心里有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期待。期待他們還是在乎我，期待這個世上還有人愛我。
「夫人...老爺他是在乎你的...」「只是...只是......」
小翠努力斟酌著語言，害怕刺激到我?！钢皇嵌〗阋采×耍@才...」
藥汁的苦澀在舌尖蔓延，卻壓不住心底翻涌的、更為凜冽的滋味。謝衡，
我同床共枕六年的夫君。再一次拋下我，選擇了陳玉嬌。真的，我真傻。我早該知道的，
他一直愛的本來就是陳玉嬌啊。若不是當年謝家突生變故，陳玉嬌不愿再嫁，
這才讓我與他有了一段夫妻情緣。畢竟——我見過花開就夠了，又何必在意花落誰家。
我慢慢吸了一口氣，胸腔里仿佛還殘留著湖水的窒息感。「小翠」「我要和離」
淚如決堤的江水，順著臉頰流淌下去。我的聲音依舊沙啞，卻帶上了一絲斬釘截鐵。
04.早些年，陳玉嬌所托非人。三個月前，謝衡親自去求圣上，助她和離。
當時京城人人皆稱贊。謝丞相重情重義，對妻妹如同親妹一般。
后來謝衡又怕陳玉嬌自己一個人會被欺負，干脆接來家中常住。對外便稱，
是我太過想念姊妹。如今，看這架勢。下一步就要對外稱，是我憐庶妹余生無依靠，
索性求了夫君收了她。謝衡和謝子承帶著陳玉嬌來尋我時，我正在清點嫁妝。謝衡踏進門。
我匆忙將冊子收起來，站起身。他蹙眉道：「玉嬌身體不好，你把這間屋子給她，搬出去吧。
」「這間屋子離我的院子和承兒的院子都是最近的，這樣也方便我們照顧玉兒?！?/p>
聲音里帶著不容置換的堅決。陳玉嬌抱著謝子承，站在他身后。嬌嬌怯怯地探出頭來。
眼神卻充滿了挑釁。院子里滿滿當當，
充滿了我們在陳玉嬌和離前還算甜蜜的夫妻生活的見證。我喜凌霄花。成婚第三年，
謝衡親自種滿了整個院子。房中每一處設計，均是按照我的喜好布置的。
我再也忍受不住地嘶吼起來：「謝衡！你是不是瘋了！」「謝家府邸這么大，我是謝家主母，
怎的非要用上我的院子了？」「還是說，這樣方便你們的奸情......」「啪」
的一聲我捂著臉，不可置信地偏頭看他，眼中盛滿了淚水。
謝衡心中閃過一絲微乎其微的心疼。其實他在動手的那一刻就后悔了，
只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fā)?！戈惥U！你還要鬧到什么時候！」「我都說了只是把玉兒當妹妹看。
」「我這樣做也只是為了彌補她罷了?！箷r至今日，謝衡仍舊認為我在與他置氣。
我看著眼前人，感覺好陌生。明明是同樣的一張臉，卻怎么也不能聯(lián)想到那個少年。
直到現(xiàn)在，我好像才見識到他的真面目。多說無益，我無心再與他糾纏。
當即打算拉著小翠離開。謝子承卻攔住了我的退路?！改赣H，古人云，
唯小人與小女子難養(yǎng)也?！埂附袢找灰姡嫒绱??！埂笡r且玉姨若是與父親能成，
倒也不失為美事一樁。你身子有損不適生育，祖母還常念叨，要父親多多開枝散葉。」
我的心如墜冰窟。這就是我九死一生，生下來的孩兒。小翠憤憤不平道：「小少爺，
夫人為何身子受損，你又不是不知......」我拉住小翠，無比失望的看著這對父子。
「好，我會如你們所愿?！巩斕?，我就把所有家當搬到了離父子倆最遠的院子。也是當天，
陳玉嬌吩咐下人把滿院的凌霄花全部鏟了，換成海棠。做足了一副女主人的姿態(tài)。
她想取代我的心思昭然若揭。05.謝衡似乎是故意為了氣我，
接下來一個多月都不曾回府里。小翠小心翼翼地觀察著我的表情，
欲言又止道：「聽說...是帶著小少爺和二小姐去了...」我抬手制止了她接下來的話。
「以后他們的事不用再告訴我了?！刮也辉訇P注謝氏父子有關的一切。
而是將所有的關注放在了清點嫁妝、物色離開京城后的居住地還有和離上。我原以為，
依照謝衡對陳玉嬌的愛。他應該恨不得立刻把我掃地出門，好給她一個堂堂正正的名分。
但是，他沒有。據(jù)小翠的小道消息所說，我托小廝帶去的和離書，謝衡通通撕碎了。
我搞不懂他在想什么。也不想再琢磨、揣測他的心思。過去的十幾年，
我已經(jīng)受夠了這樣的日子。我拋開雜念，一門心思的準備太后娘娘壽宴的賀禮。一晃數(shù)日，
壽宴將至。饒是謝衡有多不樂意，還是得回家來。剛下定決心和離時。
我滿腦子都是他和謝子承。但再次見他，我心中毫無波瀾?！钢x衡，我們和離吧?！埂负碗x？
」「呵，你也配？」謝衡嗤笑，以往那平靜無波的表情如今竟有絲龜裂?！赋苫閿?shù)載，
如今你膝下只有承兒一人，你不想著怎么為夫君開枝散葉，反而還處處給玉兒使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