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了整整一夜。
火堆漸漸小了下去，沈舉人靠在墻角睡著了，春桃也打著哈欠，靠在我肩上瞇著眼。我卻沒睡意，她看著坐在對面的蘇墨卿，他還在借著燭火溫書，青衫的衣角被火星濺到，燒了個小洞，他卻渾然不覺，只專注地看著書頁，眉頭時而皺起，時而舒展，像是完全沉浸在了書中的世界。
“公子，” 我輕聲開口，打破了祠堂里的安靜，“天快亮了，你也歇會兒吧。”
蘇墨卿抬起頭，才發(fā)現(xiàn)窗外已經(jīng)泛起了魚肚白，雨勢也小了很多，只剩下細(xì)密的雨絲，在晨光中織成一片朦朧的網(wǎng)。他揉了揉發(fā)酸的眼睛，放下書，對我笑了笑：“多謝姑娘提醒，倒是忘了時辰?！?他的笑容很淡，卻讓蒼白的臉多了幾分生氣，像是雪地里開了一朵小小的梅花。
我指了指神龕里的木牌，好奇地問：“公子之前說，曾受這位老和尚點撥？”
提到木牌上的無名老僧，蘇墨卿的眼神柔和了許多。他站起身，走到神龕前，對著木牌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禮，才轉(zhuǎn)過身對我說：“去年冬天，在下路過這里，凍得快不行了，是這位老和尚把我扶進(jìn)廟里，給了我一碗熱粥，還教了我?guī)拙渥x書的道理?！?他頓了頓，聲音低了些，“可惜開春后我再來，就聽說老和尚已經(jīng)圓寂了，村里人把他葬在廟后，只立了這塊木牌?！?/p>
我也走到神龕前，對著木牌行了一禮：“老和尚真是慈悲。” 她看著木牌上褪色的朱砂，忽然注意到木牌底座上刻著一行小字，因為積了灰，看不太清楚。她伸手想擦去灰塵，卻被蘇墨卿攔住了。
“姑娘別動，” 蘇墨卿的聲音有些急，“老和尚圓寂前說，這木牌上的字不能隨便碰，否則會驚擾了他的魂靈。”
我愣了一下，連忙收回手，心里泛起一絲異樣的感覺。她總覺得蘇墨卿說這話時，眼神有些躲閃，像是在隱瞞什么。但她沒再多問，只點了點頭：“是我唐突了?！?/p>
兩人回到火堆旁，沉默了片刻。蘇墨卿看著我，忽然說：“姑娘也懂詩書？”
“略懂一些，” 我笑了笑，“家父是舉人，從小教我讀些詩詞，只是資質(zhì)愚鈍，沒什么長進(jìn)?！?/p>
“姑娘太謙虛了，” 蘇墨卿搖了搖頭，“方才聽姑娘說話，言辭溫婉，見解不俗，比許多男兒都強(qiáng)?！?他頓了頓，從懷里掏出一卷紙，遞給我，“這是在下寫的幾首詩，想請姑娘指點一二?！?/p>
我接過紙卷，展開一看，上面寫著幾首邊塞詩，字跡蒼勁有力，字里行間滿是 “黃沙百戰(zhàn)穿金甲” 的豪情，卻又藏著 “何處是家鄉(xiāng)” 的悲涼。她讀完最后一句 “功名未就身先老，空對殘燈嘆夜長”，心里竟有些發(fā)酸，抬頭對蘇墨卿說：“公子的詩，有壯志，有柔情，只是…… 太苦了。”
蘇墨卿苦笑了一下：“生活本就苦，寫出來的詩自然也甜不了?！?他看著我，眼神里帶著幾分期待，“姑娘若不嫌棄，可否也寫一首？在下想收藏起來，日后也好記得，曾在這破廟里，遇見過一位懂詩的姑娘。”
我猶豫了片刻，從行李里拿出筆墨 —— 那是她隨身攜帶的，方便隨時記錄詩句。她走到神龕旁的供桌前，把紙鋪在桌上，蘸了墨，想了想，寫下了兩句詩：“暮雨荒祠逢故客，青燈一盞話平生。”
蘇墨卿走到她身邊，看著紙上的字，眼睛亮了起來：“‘故客’二字用得好，像是早就認(rèn)識一樣。” 他看著我的側(cè)臉，晨光透過破窗照在她臉上，把她的睫毛染成了金色，像是畫里的人。他下意識地摸了摸腰間的紅繩包裹，這次沒有猶豫，把包裹解了下來，打開一看，里面是一塊白玉佩，玉佩中間刻著兩個字，左邊是 “墨”，右邊是 “辭”，只是中間有道裂痕，像是被人掰開過，又重新粘了起來。
“姑娘，” 蘇墨卿拿著玉佩，遞到我面前，手有些抖，“這玉佩……” 他想說什么，卻又停住了，像是不知道該怎么開口。
我看著玉佩，心里泛起一陣熟悉的感覺，像是在哪里見過一樣。她剛想伸手去接，就聽見外面?zhèn)鱽碥嚪蚶现艿穆曇簦骸袄蠣?！小姐！雨停了，車輪也弄出來了，可以走了！?/p>
蘇墨卿連忙把玉佩收了回去，重新系在腰間，對我說：“姑娘要走了？”
“嗯，” 我點了點頭，心里有些失落，“家父還要回府處理公務(wù)，不能再耽擱了。”
沈舉人和春桃也醒了，收拾好行李，準(zhǔn)備出發(fā)。我走到門口，回頭看了蘇墨卿一眼，他還站在神龕旁，手里拿著那卷詩，看著她，眼神里滿是不舍。
“公子多保重，” 我對他拱了拱手，“秋闈在即，愿公子金榜題名?！?/p>
“姑娘也多保重，” 蘇墨卿也拱了拱手，聲音有些沙啞，“若有緣，我們定會再見?！?/p>
我笑了笑，轉(zhuǎn)身走出了破廟。晨光中的破廟顯得格外荒涼，木門在她身后 “吱呀” 一聲關(guān)上，像是一個未完的約定，被輕輕鎖在了晨霧里。她坐進(jìn)馬車，掀開簾子，看著破廟的身影越來越遠(yuǎn)，心里卻總想著那塊刻著 “墨辭” 的玉佩，還有蘇墨卿冰涼的指尖，和他眼底那抹說不清的黯然。
馬車駛過泥濘的土路，春桃忽然指著窗外說：“小姐你看，那是什么？”
我順著她指的方向望去，只見廟后的小土坡上，長著一片白色的野花，花瓣上還沾著雨珠，在晨光中顯得格外素凈。而花叢中間，立著一座小小的土墳，墳前沒有墓碑，只插著一根光禿禿的木桿，像是在無聲地訴說著什么。
我的心猛地一跳，她忽然想起蘇墨卿說的 “老和尚葬在廟后”，可那座土墳，看起來嶄新得很，不像是埋了幾個月的樣子。她想再仔細(xì)看看，馬車卻已經(jīng)駛遠(yuǎn)了，那片白色的野花，漸漸消失在了晨霧里，只留下一絲若有若無的寒意，纏在她的心頭，久久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