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
凄厲絕望的哭喊在冰冷的巖洞中回蕩,撞在石壁上,破碎成令人心碎的嗚咽。沈念安小小的身體伏在沈烈冰冷染血的胸膛上,滾燙的眼淚如同決堤的洪水,瞬間浸透了那殘破的、帶著濃重血腥味的衣襟。他用力搖晃著沈烈毫無反應(yīng)的身體,用盡全身力氣嘶喊,仿佛這樣就能將爹從無邊的黑暗中喚醒。
回應(yīng)他的,只有沈烈沉重到幾乎消失的呼吸,和胸膛微弱到幾乎感覺不到的起伏。那張布滿血污的臉蒼白如紙,嘴唇干裂發(fā)紫,曾經(jīng)銳利如鷹隺的眼睛緊緊閉著,只有眉心因為殘留的痛苦而微微蹙起。
巨大的恐懼如同冰冷的巨蟒,死死纏住了沈念安的心臟,越收越緊。爹……真的要死了嗎?像娘一樣,丟下他一個人?這個念頭像淬毒的冰錐,狠狠扎進他小小的靈魂深處,帶來滅頂?shù)慕^望!
不!不行!爹不能死!爹答應(yīng)過帶他走的!爹剛才還喝了他的水!爹說過……他歸爹管!
一股前所未有的、混合著巨大恐懼和孤注一擲勇氣的力量,在這個瘦弱孩子的身體里轟然爆發(fā)!他猛地抬起沾滿淚水和血污的小臉,烏黑的大眼睛里燃燒著一種近乎瘋狂的執(zhí)拗光芒!他不再哭泣,不再徒勞地搖晃,而是用沾著沈烈鮮血的小手,狠狠抹了一把臉,將所有的恐懼和淚水都強行壓了下去!
爹要活!爹必須活!
他像一頭被逼到絕境的小獸,爆發(fā)出驚人的行動力!他跪爬著撲到火堆旁,用最快的速度添加了幾根干燥的樹枝,讓篝火燃燒得更旺,散發(fā)出更溫暖的熱量?;鸸馓S著,映照著他蒼白卻異常堅毅的小臉。
然后,他再次沖到洞口,不顧冰冷的雨水澆在頭上,用雙手小心翼翼地捧起一捧又一捧相對清澈的雨水,跌跌撞撞地跑回沈烈身邊。他不再試圖喚醒爹,而是用濕冷的布條(從自己破單衣上撕下相對干凈的一角),極其仔細地、一遍遍地擦拭沈烈干裂出血的嘴唇和冰冷的臉頰,試圖用微涼的水分滋潤那瀕臨枯竭的生命。
接著,他的目光投向沈烈肩背上那個依舊在緩慢滲血的、觸目驚心的傷口!那翻卷的皮肉,深可見骨的創(chuàng)口,在跳躍的火光下顯得更加猙獰可怖!
血!還在流!爹的血快流干了!
沈念安的小臉瞬間煞白,小小的身體因為恐懼而再次顫抖起來。但他死死咬著下唇,直到嘗到血腥味,強迫自己冷靜。他記得爹之前處理傷口的樣子……要用火……要……要燒?
一個可怕的念頭閃過腦海!他猛地看向燃燒的篝火,眼中閃過一絲決絕的恐懼!不……不行……太疼了……爹會疼死的……可是……不這樣,血止不住……爹會死……
巨大的矛盾撕扯著他小小的心臟。他看著沈烈灰敗的臉,又看看那可怕的傷口。最終,守護爹活下去的執(zhí)念壓倒了一切!
他顫抖著,從火堆里抽出一根燃燒著的、細小的樹枝。橘紅的火苗跳躍著,散發(fā)著灼人的熱浪。他拿著那根燃燒的樹枝,如同捧著燒紅的烙鐵,一步一步,極其艱難地挪回沈烈身邊。小手因為恐懼和用力而劇烈顫抖,火苗幾乎要燙到他的手指。
“爹……忍忍……念安……念安救你……”他帶著哭腔,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像是在安慰昏迷的爹,更像是在給自己打氣。
他深吸一口氣,閉上眼,又猛地睜開!眼中只剩下不顧一切的瘋狂!他不再猶豫,將燃燒著火焰的樹枝末端,對準了沈烈肩背上那翻卷的、滲血的傷口邊緣!
“滋啦——!”
一聲令人頭皮發(fā)麻的皮肉焦灼聲瞬間響起!伴隨著一股刺鼻的焦糊味!
“呃啊——!”昏迷中的沈烈身體猛地劇烈痙攣起來!如同被電流擊中!喉嚨里發(fā)出壓抑到極致的、如同瀕死野獸般的痛苦嘶吼!巨大的痛楚甚至穿透了深沉的昏迷!
“爹!”沈念安被沈烈的反應(yīng)嚇得魂飛魄散,手一抖,燃燒的樹枝差點掉落!他看著爹痛苦扭曲的臉和那瞬間被火焰灼燒得焦黑卷曲的傷口邊緣,巨大的恐懼和負罪感幾乎將他擊垮!他是不是做錯了?是不是害了爹?
但就在下一秒,他看到那原本緩慢滲血的傷口邊緣,在火焰的灼燒下,竟然真的……不再有新的血液大量涌出!只是變成了焦黑粘稠的一片!
有效!血止住了!
這個認知如同強心劑注入沈念安的身體!他眼中瞬間爆發(fā)出巨大的驚喜!顧不得爹痛苦的痙攣和那可怕的焦糊味,他立刻如法炮制,顫抖著、卻無比堅定地,用那燃燒的樹枝,小心翼翼地灼燒著傷口最嚴重的邊緣部分!每一次火焰觸碰皮肉,都伴隨著“滋啦”的聲響和沈烈身體無意識的劇烈抽搐!
沈念安一邊做,一邊控制不住地流淚,小臉因為恐懼和巨大的精神壓力而扭曲,但他手中的動作卻沒有絲毫停頓!他死死咬著嘴唇,鮮血順著嘴角流下,混合著淚水滴落。每一次灼燒,都像是在他自己心上燙出一個洞,但他知道,這是唯一能救爹的辦法!
處理完肩背的傷口,他又將目光投向沈烈大腿外側(cè)另一處較深的刀傷(之前拔箭留下的創(chuàng)口)。他再次拿起燃燒的樹枝……
當最后一處需要灼燒的傷口被勉強處理完畢,沈念安幾乎虛脫。他丟掉早已熄滅的樹枝,小小的身體因為巨大的精神消耗和恐懼而劇烈顫抖,癱軟在沈烈身邊。他看著爹身上那幾處焦黑猙獰的灼傷痕跡,再看看爹依舊毫無知覺、但呼吸似乎因為劇痛刺激而稍微粗重了一點的臉,巨大的疲憊和后怕如同潮水般將他淹沒。
他伸出冰涼顫抖的小手,輕輕撫摸著沈烈冰冷的臉頰,淚水無聲地洶涌而出:“爹……不疼了……不疼了……念安吹吹……”他像以前自己受傷時娘做的那樣,對著那焦黑的傷口邊緣,笨拙地、小心翼翼地吹著氣,仿佛這樣就能減輕爹的痛苦。
小小的身體依偎在沈烈冰冷的身旁,用自己僅存的微弱體溫去溫暖他。山洞里只剩下篝火噼啪的燃燒聲,洞外風雨的嗚咽,和一個孩子壓抑的、斷斷續(xù)續(xù)的抽泣聲。沈念安小小的手,始終緊緊攥著沈烈冰冷的手指,仿佛那是連接著生與死的唯一繩索。
不知過了多久,在極度的疲憊和高度緊張后的虛脫中,沈念安小小的身體終于支撐不住,趴在沈烈冰冷的臂彎旁,沉沉睡去。淚痕未干的小臉上,還殘留著恐懼和擔憂的痕跡。
***
時間在昏迷與守護中緩慢流逝。篝火漸漸黯淡下去,只余下暗紅的炭火散發(fā)著微弱的熱量。洞外的風雨似乎小了一些,但寒冷依舊刺骨。
沈烈是在一陣撕裂般的劇痛和喉嚨火燒火燎的干渴中掙扎著恢復一絲意識的。沉重的眼皮如同被膠水黏住,每一次試圖掀開都伴隨著巨大的眩暈和全身散架般的劇痛。尤其是肩背和大腿的傷處,那被強行灼燒止住的傷口,此刻像有無數(shù)的燒紅鋼針在里面反復攪動。
“呃……”一聲壓抑的痛苦呻吟從他干裂的唇間溢出。
這微弱的聲音,卻如同驚雷般喚醒了蜷縮在他臂彎旁淺眠的沈念安!
小家伙猛地彈坐起來!烏黑的大眼睛里還帶著初醒的茫然,但當看到沈烈微微蹙起的眉頭和翕動的嘴唇時,睡意瞬間被巨大的驚喜取代!
“爹!爹你醒了!”沈念安的聲音帶著哭腔和無法抑制的激動,小臉上瞬間綻放出奪目的光彩!他幾乎是撲到沈烈臉旁,冰涼的小手顫抖著撫上沈烈的額頭,又摸了摸自己的,“不燙了!爹!你退燒了!”他的聲音因為狂喜而有些語無倫次。
退燒了?沈烈混沌的意識捕捉到這個信息。他艱難地掀開一絲沉重的眼縫。視線模糊不清,只能看到一張湊得極近的、被炭火微光映照得異常清晰的小臉。
那張小臉上,沾滿了干涸的泥污和淚痕,臟兮兮的像只小花貓。但那雙烏黑的大眼睛,此刻卻亮得驚人,里面盛滿了純粹的、毫不掩飾的巨大喜悅、擔憂和……一種失而復得的、近乎虔誠的依賴?;鸸庠谀请p清澈的眼眸深處跳躍,仿佛燃燒著兩個小小的太陽。
沈烈的心,像是被什么東西狠狠撞了一下!一種極其陌生、卻又無比洶涌的暖流瞬間沖垮了所有的劇痛和冰冷!他看著念安眼中那毫不作偽的狂喜,感受著他冰涼小手小心翼翼的觸碰,聽著他帶著哭腔卻充滿生機的呼喊……
昏迷前那絕望的哭喊、那捧小心翼翼喂來的雨水、那撕心裂肺的恐懼……還有……那令人靈魂都為之顫栗的皮肉灼燒聲和伴隨而來的、穿透昏迷的劇痛……所有的畫面和聲音,如同潮水般涌入他剛剛蘇醒的混沌意識!
是念安!是這個他曾經(jīng)視為拖累、甚至差點親手毀掉的孩子!在他瀕死之際,用那雙冰涼的小手,用那捧微涼的雨水,用那近乎殘忍的火焰……硬生生將他從鬼門關(guān)拽了回來!
巨大的震撼如同海嘯般席卷了沈烈!他從未感受過如此強烈、如此純粹、如此不計代價的守護!這守護來自一個他虧欠最深、傷害最深的孩子!
一股難以言喻的、混雜著無邊劇痛、滔天愧疚、巨大震撼和一種沉甸甸到幾乎讓他窒息的暖流,猛烈地沖擊著他冰冷堅硬了二十多年的心房!那心房如同被重錘擊中的冰層,瞬間布滿了蛛網(wǎng)般的裂痕!
“水……”沈烈艱難地動了動嘴唇,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每一個字都帶著濃重的血腥味和干渴的灼痛。但他的目光,卻從未離開過念安那雙盛滿了星辰般的眼睛。
“有!有水!爹你等等!”沈念安立刻如同接到圣旨,小臉上充滿了被需要的急切和一絲小小的“我能行”的使命感。他飛快地轉(zhuǎn)身,再次沖向洞口。
這一次,他沒有直接捧水。他看到了洞口巖石上,昨夜暴雨沖刷后留下的一個小小凹坑,里面蓄積了一小汪相對清澈的雨水。他小心翼翼地趴下,用小手將水面上漂浮的細小枯葉和灰塵仔細地拂開。然后,他低下頭,像只謹慎的小動物,先用嘴唇小心地嘗了嘗水的味道——冰冷,帶著淡淡的泥土味,但沒有怪味。
確認安全后,他才再次用雙手,極其小心地、捧起那汪清水中最清澈的部分,生怕漏掉一滴。他捧著水,如同捧著世界上最珍貴的瓊漿玉液,一步一頓,極其平穩(wěn)地走回沈烈身邊,生怕灑出半分。
他跪坐下來,小手依舊因為激動而微微顫抖,但眼神卻異常專注和堅定。他小心翼翼地將捧著的雨水湊到沈烈干裂的唇邊,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和期待:“爹,水……干凈的……”
冰涼的雨水滑過灼痛干裂的喉嚨,帶來難以言喻的清涼和甘甜。沈烈貪婪地吞咽著,目光卻始終沒有離開近在咫尺的那張小臉?;鸸馓S著,映照著沈念安專注的神情——緊抿著嘴唇,因為用力穩(wěn)住手而微微鼓起的腮幫,還有那雙烏黑的大眼睛,一瞬不瞬地盯著水流和自己爹的嘴唇,長長的睫毛因為緊張而微微顫動。
這一刻,沈烈冰冷堅硬的心防,被這捧混著淚水和雨水、被小手仔細拂去塵埃的微涼甘霖,徹底沖垮了!那層層包裹的堅冰轟然碎裂,露出了最深處從未示人的柔軟!
一股洶涌的、滾燙的熱流猛地沖上他的眼眶!鐵血半生、槍林彈雨里眉頭都不曾皺一下的沈烈,第一次清晰地感覺到自己的眼眶在發(fā)熱、發(fā)脹!一種名為“眼淚”的陌生液體,不受控制地迅速模糊了他布滿血絲的視線!
他猛地閉上眼,試圖將那不合時宜的軟弱壓下去,但滾燙的液體還是順著眼角,混著臉上的血污和雨水,悄然滑落!滴落在沈念安捧水的小手上。
沈念安感覺到了那滴滾燙的液體。他愣了一下,疑惑地抬起頭,正好看到沈烈緊閉雙眼、但眼角卻有水痕滑落的樣子。他從未見過這樣的爹……爹……在哭?
這個認知讓沈念安徹底懵了,小臉上寫滿了不知所措的茫然和一絲驚慌。爹是疼哭了嗎?還是……還是他做錯了什么?
“爹……你……你怎么了?”他怯生生地問,聲音帶著一絲慌亂,捧著水的小手都忘了收回。
沈烈猛地睜開眼!那雙總是冰冷銳利、布滿血絲的眼睛,此刻被一層濃重的水光覆蓋,里面翻涌著沈念安完全看不懂的、極其復雜而沉重的情緒——有劇痛,有疲憊,有劫后余生的恍惚,但更多的,是一種洶涌澎湃的、幾乎要將人淹沒的……愧疚、震撼和一種沉甸甸的、名為“父愛”的暖流!
他看著眼前這張寫滿擔憂和茫然的小臉,看著那雙清澈見底、映著自己狼狽倒影的眼睛。所有的冰冷、所有的暴戾、所有屬于“王老五”的黑暗過往,在這一刻都被徹底滌蕩干凈!只剩下眼前這個用瘦弱肩膀扛起他生命重擔的孩子!
“念安……”沈烈的聲音嘶啞得不成樣子,帶著濃重的鼻音和一種前所未有的艱澀。他動了動唯一能動的左手,極其緩慢地、帶著難以言喻的滯澀和小心,朝著沈念安沾滿污泥、被火燎過、還帶著細小傷口的小手伸去。
他的動作很慢,仿佛穿越了千山萬水,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笨拙。布滿老繭和血污的粗糙手指,終于輕輕觸碰到了沈念安冰涼的手背。
那冰涼的觸感,卻像點燃了沈烈心中最后一把火!
他不再猶豫,猛地張開手掌,將沈念安那捧著水、沾著泥土和血污、還帶著自己眼淚的小手,連同那汪微涼的雨水,一起緊緊地、牢牢地、不容置疑地包裹在了自己寬大、粗糙、同樣傷痕累累的掌心之中!
一大一小,兩只同樣冰冷、同樣布滿傷痕、同樣沾滿血污和泥濘的手,在跳躍的篝火映照下,在冰冷的巖洞中,以一種最原始、最笨拙、卻最堅定的姿態(tài),緊緊相握!
沈烈的手掌滾燙(失血后的異常體溫),帶著不容掙脫的力量,卻又有著一種前所未有的、小心翼翼的溫柔。他布滿血絲、水光彌漫的眼睛,深深地、深深地凝視著沈念安茫然無措的小臉,仿佛要將這孩子的模樣刻進靈魂深處。
他用盡全身殘存的力氣,緊緊攥著那只冰涼的小手,仿佛那是他墜落深淵時抓住的唯一救贖,是他冰冷世界里驟然升起的、永不熄滅的太陽。喉嚨滾動著,他終于艱難地、一字一句地、帶著一種穿透靈魂的嘶啞和沉重,說出了那句遲來了太久太久、也重逾千斤的話:
“爹……錯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