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微亮?xí)r,身側(cè)的位置已經(jīng)空了。
空氣里還殘留著一絲極淡的龍涎香,混雜在我枕邊常年不散的藥草氣息里,成了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糾纏。
我起身,推開窗。
晨風(fēng)帶著濕潤的涼意,拂過藥圃里掛著露珠的葉片。
一夜之間,仿佛什么都變了,又仿佛什么都沒變。
我像往常一樣,提著小小的水桶去給藥圃澆水。
剛走到院中,就見長壽一路小跑過來,臉上是壓抑不住的激動,見了我就要下跪。
我側(cè)身避開。
“好好說話?!?/p>
長壽嘿嘿一笑,站直了身子,聲音卻壓得極低,透著一股揚(yáng)眉吐氣。
“姑娘,您聽說了嗎?柳貴人……哦不,現(xiàn)在是柳才人了!她昨夜就被挪去了清秋閣,聽說哭得跟死了爹娘一樣,沒人敢理?!?/p>
他看著我的眼神,充滿了敬畏。
我只是淡淡地“嗯”了一聲,繼續(xù)往水桶里添水。
長壽見我反應(yīng)平平,有些著急。
“姑娘,這可是天大的好事?。】匆院笳l還敢來您這兒撒野!”
我抬起頭,看著他。
“長壽,你覺得,這是好事嗎?”
長壽被我問得一愣。
我沒有再解釋,提著水桶,走向那片青翠的藥草。
皇帝的雷霆之怒,確實(shí)為我掃清了一個麻煩。
但他也用這種方式,向整個后宮宣告了我的特殊。
他以為是保護(hù)。
殊不知,是將我從一潭死水邊,推向了風(fēng)口浪尖。
一棵樹,想要在林中不引人注目,最好的辦法就是長得和所有樹都一樣。
而他,親手將我變成了一株無人敢碰,卻也無人敢近的奇花異草。
上午時分,偏殿迎來了一位意料之外的客人。
是嫻妃。
她乃吏部尚書之女,育有三皇子,在宮中地位穩(wěn)固,為人一向端莊持重。
與柳才人那種張揚(yáng)的陣仗不同,嫻妃只帶了一個貼身宮女,悄然而至。
“清顏妹妹?!?/p>
她未語先笑,聲音溫婉,讓人如沐春風(fēng)。
我放下手中的醫(yī)書,起身行禮。
“嫻妃娘娘萬安?!?/p>
嫻妃快走幾步,親手將我扶起,拉著我的手坐下。
她的指尖溫潤,保養(yǎng)得極好。
“你我之間,何須如此多禮。若不是你,本宮和三皇子,還不知是何光景?!?/p>
三皇子出生時體弱,是我用金針渡穴,將他從鬼門關(guān)拉了回來。
“娘娘言重了,此乃民女分內(nèi)之事。”
嫻妃拍了拍我的手背,目光在我清減的臉上轉(zhuǎn)了一圈,眼底帶著一絲心疼。
“聽說昨日之事,讓你受委屈了?!?/p>
“不過是些口舌之爭,算不得委屈。”
“還說不委屈。”
嫻妃輕嘆一口氣,語氣里帶著幾分感慨,幾分提點(diǎn)。
“柳氏愚蠢,自取其辱,不值一提。只是妹妹,陛下的這份恩寵,是福,也是刃啊?!?/p>
她頓了頓,聲音更輕了些。
“如今闔宮上下,誰人不知,你才是陛下心尖上的人。往后,只怕盯著你的人會更多?!?/p>
我沉默著,遞給她一杯剛沏好的甘草茶。
茶水的熱氣氤氳而上,模糊了她的表情。
嫻妃端起茶盞,輕輕吹了吹。
“本宮今日來,沒有別的意思。只是想告訴妹妹,這宮里,不是所有人都是柳氏那樣的蠢貨。”
“你若安好,三皇子便多一重保障。本宮,自然是盼著你好的。”
她的話說得極為坦誠。
我知曉,這是在向我示好,也是一種結(jié)盟的暗示。
我沒有答應(yīng),也沒有拒絕。
“多謝娘娘提點(diǎn)。”
嫻妃見我如此,便知我心意,也不再多言。
她從袖中取出一個精致的錦盒,推到我面前。
“這是新貢的東海珍珠,磨成粉對女子皮膚最好。你平日里勞心勞力,也該好好保養(yǎng)自己。”
我看著那個錦盒,沒有伸手去接。
“娘娘,無功不受祿。”
嫻妃笑了笑,將錦盒打開。
里面躺著的,并非什么珍珠,而是一支通體烏黑的簪子,簪頭雕著一朵小小的、不起眼的半夏花。
“這不是賞賜?!?/p>
嫻妃的目光變得悠遠(yuǎn)。
“三年前,陛下為你準(zhǔn)備的鳳冠霞帔里,便有這么一支簪子。他說,你不喜牡丹鳳凰,獨(dú)愛這些山野間的草木。”
“后來你拒了后位,這支簪子便不知所蹤。前些日子,本宮無意中在內(nèi)務(wù)府的舊物里發(fā)現(xiàn)了它,便討了來。”
“清顏,陛下心里,是有你的?!?/p>
我的心臟,像是被那支簪子尖銳的頂端,輕輕刺了一下。
不疼,卻是一種綿密的酸楚,迅速擴(kuò)散開來。
嫻妃走后,我獨(dú)自在殿內(nèi)坐了很久。
那支半夏花簪,就靜靜地躺在桌上。
烏黑的木質(zhì),沉靜,內(nèi)斂,一如我這些年努力維持的心境。
可我騙不了自己。
在看到它的那一刻,我那自以為堅(jiān)不可摧的平靜,裂開了一道縫。
我緩緩伸出手,指尖即將觸碰到那支簪子時,卻又猛地收了回來。
我怕。
我怕拿起它,就再也放不下了。
我怕他所有的好,所有的情,最終會變成一道道無法掙脫的枷鎖,將我牢牢困死在這座金碧輝煌的牢籠里。
我猛地站起身,走到藥柜前,拉開最底層的一個抽屜。
里面,放著一個早已打包好的小小行囊。
這是我最后的退路。
我的目光在行囊和那支簪子之間來回游移。
走,還是留?
這個問題,三年前我以為自己已經(jīng)有了答案。
可現(xiàn)在,我卻動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