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玄觀的后山從不是什么名山大川的景致，沒有千年古松撐著華蓋，也沒有靈泉叮咚繞石流，
只有漫坡的野草在風里晃，最常見的就是狗尾巴草。暮春時節(jié)，毛茸茸的穗子沾著晨露，
風一吹就滾著碎星子似的光，連帶著空氣里都飄著點青草的軟香。
沈清辭第一次注意到那株草時，是個梅雨季的清晨。雨剛停，青石路上還沾著泥，
他執(zhí)著掃塵往后山走，本是例行查看結(jié)界——這清玄觀雖偏在霧隱山深處，
卻是方圓百里唯一能鎮(zhèn)住邪祟的修仙道場，每月初一十五總得確認結(jié)界穩(wěn)固，
防著山精野怪誤闖驚擾山下村民?？蓜傓D(zhuǎn)過那塊刻著“守真”的青石板，
掃塵上的銀絲忽然顫了顫，不是結(jié)界異動的警示，是他自己丹田處的靈力，竟莫名亂了半拍。
沈清辭垂眸，視線落在腳邊石縫里。尋常狗尾巴草不過半尺高，這株卻矮矮伏著，
穗子比旁的粗了一圈，露在外面的根須泛著極淡的青芒，像是把夜里的月光揉碎了裹在上面。
更奇的是，風過漫坡時，所有草葉都順著風向往南倒，唯有它的穗子，固執(zhí)地轉(zhuǎn)了個彎，
朝著他的方向輕輕晃了晃，像個好奇探頭的小娃娃。“倒還有點靈韻。
”他指尖凝了絲淺白靈力，本想探探這草是不是快成精了——霧隱山靈氣不算鼎盛，
草木成精少之又少，若真有靈智，倒該多留意些。可指尖剛碰到那毛茸茸的穗子，
心口就猛地一跳，不是修士常見的心悸，是他守了三百年的道心，像被人投了顆溫軟的石子，
漾開圈不該有的漣漪，連帶著呼吸都慢了半拍。沈清辭飛快收回手，指尖還留著草葉的軟癢，
像有根細毛輕輕撓在心上。他修道三百年，從少年時跟著師父斬妖除魔，
到后來守著這清玄觀看人間春去秋來，見慣了山間狡黠的狐妖、兇悍的山魅，
也見遍了人間的悲歡離合，早該做到“見山是山，見草是草”，心無波瀾。
可偏偏在這么一株沒化形的狗尾巴草面前，亂了氣息，失了鎮(zhèn)定?！傲T了。
”他捻了捻月白道袍的袖口，面上依舊是那副清心寡欲的模樣，掃塵一甩，轉(zhuǎn)身往觀里走，
聲音輕得像被風吹散，“不過是株野草，犯不著上心?！笨勺阅且院?，
沈清辭往后山去的次數(shù)，就從“每月兩次的例行查看”，變成了“日日都來”。
有時是清晨天剛亮，他提著陶罐來采草葉上的晨露——說是用來泡茶，
卻總在那株狗尾巴草旁多停片刻，看著露珠從它的葉尖滾落，
砸在石縫里的泥土上；有時是傍晚夕陽斜照，他坐在不遠處的石凳上打坐，眼觀鼻鼻觀心，
余光卻總?cè)滩蛔⊥p里瞟，看那穗子在風里晃得歡；連下雨天，他也會撐著竹傘來，
傘沿悄悄往石縫那邊偏，不讓雨水打濕那片泛著青芒的根須。他嘴上從不承認，
心里卻清楚：那點道心漾開的漣漪，非但沒平，反而像后山的春草，越長越旺。這日午后，
梅雨季剛過，陽光總算透了云縫，暖暖地灑在草坡上。沈清辭坐在石凳上翻《道德經(jīng)》，
書頁剛翻到“道法自然”，眼角余光忽然瞥見石縫里的那株草動了——不是風動，
是草株自己慢慢拔起了根，帶著點笨拙的力道，像個剛學會走路的小娃娃，
跌跌撞撞地朝著他的方向挪過來，根須上還沾著濕泥，卻半點不在意。他指尖一頓，合上書，
不動聲色地看著。只見那草株挪到他腳邊，停了下來，毛茸茸的穗子輕輕蹭了蹭他的褲角，
軟乎乎的，像在打招呼。緊接著，根須上的青芒忽然亮了起來，從根須蔓延到穗子，
光芒里慢慢顯出個小姑娘的模樣：一身淺綠的粗布裙，料子看著像剛抽芽的草葉，
頭發(fā)是淡青色的，梳成兩個小小的丸子頭，每個丸子上還翹著一根半寸長的毛茸茸“草穗”，
隨著她的動作輕輕晃；眼睛又大又亮，像盛著山澗剛?cè)诘娜?，干干凈凈，沒有半點雜質(zhì)。
“你……你就是常來這里的道長嗎？”小姑娘聲音軟軟的，帶著點怯生生的好奇，
小手攥著裙角，往他面前遞了遞什么，“我叫阿穗，是這株狗尾巴草變的。我看你總來，
想跟你說說話……這個給你，是我攢的露水，甜的?！鄙蚯遛o低頭，
看見她掌心托著片卷起來的荷葉，里面盛著小半盞清露，陽光照在上面，泛著細碎的光。
他心口的道心又晃了晃，三百年了，從沒哪個精怪或人，
會把這么尋常的露水當寶貝似的遞給他。他見過達官貴人獻上的千年靈芝，
見過修士供奉的上品靈石，卻都不及這盞露水來得讓人心軟?！柏毜郎蚯遛o。
”他聲音放輕了些，沒了往日對香客或同門的疏離，指尖輕輕碰了碰荷葉邊緣，
“你既已化形，為何不離開后山，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山下有集市，有花燈，
還有許多你沒見過的東西。”阿穗眨了眨眼，順勢坐在他腳邊的草地上，
晃著兩條沒沾半點泥的小短腿：“外面有什么呀？后山就很好呀。有太陽曬，
曬得身子暖暖的；有風吹，能跟其他草葉說話；還有松鼠阿松送的松果，
兔子小白分享的胡蘿卜——不過它們都沒我厲害，還不能變成人?！彼f著，忽然想起什么，
從裙兜里掏出顆野草莓，紅通通的，還帶著點泥土的氣息，遞到他面前，“這個也給你吃，
可甜了！我早上在溪邊摘的，沒被蟲子咬過?！鄙蚯遛o看著她手里的野草莓，
果皮上還沾著細毛，透著新鮮的勁兒。他修道以來，恪守清規(guī)，從不吃凡俗的瓜果，
怕沾染紅塵濁氣?？纱丝蹋粗⑺肓辆ЬУ难劬?，他卻鬼使神差地伸手接了過來，
放進嘴里——果肉的清甜在舌尖散開，帶著點溪水的涼，甜得他心里那點道心的漣漪，
又漾開了一圈，連靈力都跟著暖了幾分。“好吃嗎？”阿穗湊過來，仰著小臉問，
眼里滿是期待。“嗯，好吃?！鄙蚯遛o點頭，聲音里多了點自己都沒察覺的溫柔。從那以后，
阿穗就成了清玄觀后山的“小尾巴”。每天天剛亮，她就會從石縫里鉆出來，
提著荷葉盞來給沈清辭送露水；上午會坐在他身邊，
看他練劍——沈清辭的劍是師父傳下來的“寒清劍”，劍風凌厲，可只要阿穗在，
他總會收著力道，怕劍氣傷著她；下午她會拉著沈清辭的衣袖，去后山逛，
指給他看哪棵樹上有最甜的野果，哪塊石頭下藏著會發(fā)光的蟲子；傍晚就坐在石凳上，
聽沈清辭講人間的故事，講到熱鬧處，她會睜大眼睛拍手，講到難過處，她會悄悄抹眼淚，
把臉埋進沈清辭的道袍下擺。她的問題總是很多，像永遠裝不滿的小匣子：“道長，
云為什么會變成黑色呀？是不是它生氣了？”“道長，螢火蟲為什么晚上會發(fā)光？
它們是在找同伴嗎？”“道長，修仙是不是可以一直陪著喜歡的人呀？
”沈清辭總是耐著性子回答。他會指著烏云跟她說“那是云里藏了太多雨，沉得慌”，
會捉只螢火蟲放在她掌心說“它們發(fā)光是為了告訴同伴‘我在這里’”，
唯獨在她問“修仙是不是能陪喜歡的人”時，他沉默了片刻，
才輕聲說：“修仙者求的是長生，可長生路上，往往孤身一人。師父曾說，
情是道心最大的劫，沾了情，就修不成仙了?！卑⑺胨贫嵌赝嶂^，
小手摸了摸他手腕上的草環(huán)——那是她昨天用狗尾巴草編的，青綠色的草繩繞了三圈，
還綴了顆小小的野果——“那道長想長生嗎？如果長生要一個人，那多孤單呀。我不要長生，
我只想每天都能跟道長說話，跟阿松、小白玩?！鄙蚯遛o看著她亮晶晶的眼睛，
心里忽然有個念頭冒了出來：或許，長生也不是那么重要。這個念頭剛冒出來，
他就趕緊壓了下去——他修了三百年，離飛升只差一步，怎么能因為一株小妖動搖？
可壓下去一次，那念頭就又冒出來一次，像春天里的草，越壓越旺，最后竟在他心里扎了根。
他開始不自覺地為阿穗做更多事。下雨天，他會用靈力給阿穗撐個無形的傘，
不讓她的裙角沾濕；知道她怕黑，他會在她本體所在的石縫旁，
種上一圈會發(fā)光的“照夜草”，夜里亮瑩瑩的，
像撒了圈星星；有次阿穗被山里的“赤眼狐”欺負——那狐妖雖沒什么大本事，
卻喜歡捉弄小妖，把阿穗的野草莓都搶了去——沈清辭知道后，沒多說什么，只是第二天，
那赤眼狐就抱著滿滿的野草莓來給阿穗道歉，尾巴都夾在腿間，再也不敢靠近后山半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