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爾馬林的氣味,消毒水的味道,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屬于死亡的甜腥。這里是我的工作室,“往生堂”。名字有點故弄玄玄,其實就是個遺體整容的地方。工作臺是不銹鋼的,冷得像冰。墻上掛著一排工具,手術(shù)刀、鑷子、縫合針、修復(fù)鏟,各種型號,在無影燈下閃著銀光。我的手很穩(wěn),這一點,所有人都知道。
今天臺子上躺著的,是宏遠集團的董事長,李宏遠。三天前心臟病突發(fā),沒救回來。他女兒,李安安,現(xiàn)在是網(wǎng)上挺火的一個名媛網(wǎng)紅,正坐在我對面的沙發(fā)上。她穿著一身黑色的香奈兒,妝容精致,看不出半點悲傷。她用涂著亮粉色指甲油的手指,劃著手機屏幕,頭也不抬。
“蘇小姐,”她終于開口,聲音像是隔著一層磨砂玻璃,“我爸的追悼會,后天。各界名流都會來,媒體也會到場?!?/p>
我“嗯”了一聲,手上沒停,正在給李宏遠做基礎(chǔ)的清潔。老人家的身體很瘦,皮膚松弛,帶著老人斑。
她放下手機,總算正眼看我了。那眼神帶著審視和命令?!八?,妝容很重要。我要他看起來,非常安詳,非常滿足。就是那種……一看就覺得自己這輩子沒白活,享盡了榮華富貴,走得特別有福氣的感覺。你懂嗎?”
我不說話,只是看著李宏遠的臉。他的眼睛是閉著的,但眼皮下的肌肉卻緊緊繃著。他的嘴唇抿成一條僵硬的直線,嘴角微微下撇,帶著一股壓抑不住的憤怒和不甘。我?guī)缀跄苈犚娝麩o聲的咆哮。
我的手,能感覺到。從接觸他皮膚的那一刻起,我就能感覺到他最后的情緒。不是福氣,是怨氣。沖天的怨氣。
李安安見我沒反應(yīng),皺了皺眉,語氣里透出不耐煩。“蘇小姐,錢不是問題。只要效果好,我給你這個數(shù)?!彼斐鑫甯种?。五十萬。對于一個妝容來說,是天價。
“他生前,你經(jīng)常去看他嗎?”我忽然問。
李安安愣了一下,隨即扯出一個完美的假笑?!爱?dāng)然。我爸最疼我了。工作再忙,我每周都會抽時間陪他?!?/p>
我點點頭,沒再說話。拿起一旁的修復(fù)霜,開始調(diào)色。
李安安大概覺得我被錢說服了,滿意地站起身,理了理裙子?!澳蔷徒唤o你了。記住,要福氣,要安詳?!彼戎吒?,噠,噠,噠,走了。門關(guān)上,隔絕了外面的世界。
工作室里又只剩下我和李宏遠。
我停下手里的活,湊近了,低聲對著他說:“老先生,你女兒說你走得很有福氣。是這樣嗎?”
那張僵硬的臉上,沒有任何回應(yīng)。但我感覺到了,那股怨氣更濃了。
我笑了笑,自言自語:“我明白了。”
我專治這種人。你爹被你氣得雙目圓睜,我就給他化個“死不瞑目”妝,看你在葬禮上怎么跟親戚朋友交代。
調(diào)色盤里,我沒有選擇那些能讓膚色顯得紅潤、平和的暖色調(diào)。我選了青白,還有一點點淤紫。這是人死后最真實的顏色。我開始上妝,手法很輕,但每一下,都像是在還原一幅畫。一幅記錄著他生命最后時刻的,真實的畫。
他的眉毛,我沒有向上舒展,而是讓它微微擰著,像是心頭有解不開的結(jié)。他的嘴唇,我沒有畫出微笑的弧度,而是用最淺的肉色,勾勒出他原本緊抿的線條,甚至在嘴角加深了一點陰影,那股向下撇的怨懟就更明顯了。
最關(guān)鍵的是眼睛。
我用特制的工具,輕輕撐開他的眼皮,只撐開一條細細的縫。從外面看,像是閉著,但只要角度稍稍變化,就能看到那并未完全合攏的眼瞼,和眼瞼下那一片渾濁的虛無。
做完這一切,我退后一步,看著我的“作品”。
沒有安詳,沒有福氣。
只有無盡的疲憊、失望,和一絲絲來不及發(fā)泄的憤怒。這才是他真正的樣子。
我給他蓋上白布,收拾好工具。手機響了,是個陌生的號碼。我劃開接聽。
“蘇榆小姐嗎?我是市局法醫(yī)科的言蹊?!彪娫捘穷^的聲音很溫和,干凈。
“有事?”
“關(guān)于李宏遠先生的遺體,我們這邊有一些程序上的文件需要你簽收一下。另外,他的一些生理數(shù)據(jù),我想跟你核對一下,方便嗎?”
“方便。你過來吧?!蔽覉罅说刂?,掛了電話。
言蹊。這個名字我聽過。市局最年輕的主任法醫(yī),據(jù)說是個很厲害的角色。
沒多久,門鈴響了。我打開門,一個穿著白大褂,戴著金絲眼鏡的男人站在門口。他很高,很瘦,氣質(zhì)溫潤。他看到我,微微一笑,露出一點歉意:“不好意思,打擾你工作了。”
他就是言蹊。
他走進工作室,目光掃過,最后停在蓋著白布的工作臺上。他沒有多問,只是把文件遞給我。
“蘇榆小姐,我聽過你的名字。他們說,你是最好的入殮師?!?/p>
“他們說錯了。”我簽好字,把文件遞還給他。“我不是入殮師,我是遺體整容師。”
“有什么區(qū)別嗎?”言蹊好奇地問。
“入殮師負責(zé)送走他們,”我看著那具蓋著白布的身體,聲音很輕,“我負責(zé),讓他們把想說的話,留在臉上?!?/p>
言蹊似乎沒太明白我話里的意思,但他很有分寸,沒有追問。他仔細核對了文件,又隔著白布,用專業(yè)的目光審視了一下遺體的狀態(tài),點點頭。
“謝謝你的配合,蘇榆小姐。如果后續(xù)有需要,我再聯(lián)系你?!彼屏送蒲坨R,準(zhǔn)備離開。
“等一下。”我叫住他。
他回過頭,眼神里帶著一絲詢問。
我從工具箱里拿出一份密封的報告,遞給他?!斑@是我做的體表檢查記錄。雖然不是法醫(yī)報告,但有些細節(jié),我覺得你可能會感興趣?!?/p>
言蹊有些意外地接過去,拆開看了看。他的表情慢慢變得嚴(yán)肅起來。報告里,我詳細記錄了李宏遠先生指甲縫里的微量抓痕,以及他左手手腕內(nèi)側(cè)一處不明顯的、陳舊性按壓傷。這些細節(jié)在常規(guī)的醫(yī)院死亡證明里,很容易被忽略。
“這些是……”
“他很憤怒,也很絕望?!蔽业卣f,“一個真正有福氣的人,不會在自己的真皮沙發(fā)上留下這么深的抓痕?!?/p>
言蹊的目光變得銳利起來,他抬頭看著我,眼神里不再僅僅是職業(yè)性的溫和,多了一絲探究?!澳恪趺粗赖模俊?/p>
“我的工作,就是觀察。”我沒有解釋更多。我的秘密,不需要第二個人知道。
言蹊沉默了片刻,鄭重地將那份報告收好。“謝謝你。這份記錄很重要?!彼D了頓,又補充道,“蘇小姐,你很特別?!?/p>
說完,他便轉(zhuǎn)身離開了。
送走言蹊,工作室里又恢復(fù)了死寂。我看著躺在臺上的李宏遠,心里沒什么波瀾。這份記錄,算是我送他的最后一份禮物。至于言蹊能查出什么,那是他的事,與我無關(guān)。我只負責(zé)化妝,不負責(zé)破案。
第二天,李安安派人來取遺體。來的是兩個穿著黑西裝的壯漢,一臉的公事公辦。他們掀開白布的一角,看了一眼,其中一個皺了皺眉。
“蘇小姐,這……跟我們老板要求的,好像不太一樣啊?!彼恼Z氣有些遲疑。
“哪里不一樣?”我反問。
“老板說,要看起來……有福氣?!?/p>
“這就是福氣?!蔽颐鏌o表情地說,“生前的氣還沒消,死后原樣帶走,這福氣,別人想要還沒有呢?!?/p>
兩個壯漢面面相覷,大概是沒聽過這種歪理。但他們也說不出什么,畢竟人已經(jīng)死了,妝也化了??偛荒茉僬垓v一遍。最后,他們還是小心翼翼地將遺體裝進昂貴的棺木,運走了。
我收到了李安安轉(zhuǎn)來的尾款,五十萬,一分不少。大概在她眼里,這只是小錢。她要的是面子,而她相信,在她的高壓和金錢之下,沒人敢忤逆她。
她錯了。
李宏遠的追悼會,在城中最高檔的殯儀館舉行。我沒去現(xiàn)場,但我能想象到那場面。我打開了直播軟件,果然,好幾個平臺都在直播這場備受矚目的葬禮。
鏡頭里,李安安穿著一身剪裁得體的黑色喪服,臉上掛著恰到好處的哀戚。她站在靈堂前,接受著來賓的慰問,舉手投足,盡顯名媛風(fēng)范。
流程一步步進行。致悼詞,親友發(fā)言。一切都很順利,直到瞻仰遺容的環(huán)節(jié)。
第一個走上前的,是李宏遠的一個生意伙伴,一個頭發(fā)花白的老頭。他湊到棺材前,只看了一眼,臉上的表情就僵住了。他下意識地后退了半步,眼神里全是驚愕。
緊接著,第二個,第三個……所有上前瞻仰遺容的人,表情都變得很奇怪。有的是驚訝,有的是疑惑,還有的,是掩飾不住的恐懼。靈堂里的氣氛開始變得詭異起來,竊竊私語聲越來越大。
“怎么回事?李董的臉色……好嚇人啊?!?/p>
“是啊,那眼睛,是不是沒閉上?”
“噓……別亂說。但真的,那樣子……哪像是壽終正寢啊,倒像是……”
“像是有天大的冤屈!”
李安安顯然也察覺到了不對勁。她臉上的悲傷面具快要掛不住了,她快步走到棺材邊,低頭一看,整個人都僵住了。
鏡頭給了她一個特寫。她的臉色瞬間變得煞白,嘴唇哆嗦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我化的妝,在強烈的聚光燈下,效果被放大了無數(shù)倍。那微擰的眉頭,那緊抿的嘴角,那一條似閉非閉的眼縫,組合在一起,構(gòu)成了一張“死不瞑目”的臉。所有虛偽的安詳和福氣都被撕得粉碎,只剩下最原始的、赤裸裸的怨與恨。
“這是誰干的!”李安安終于爆發(fā)了,她的聲音尖利,劃破了整個靈堂的肅穆,“是誰化的妝!給我滾出來!”
直播間里,彈幕瞬間炸了。
【臥槽!什么情況?豪門恩怨現(xiàn)場版?】
【這妝化得……太寫實了吧!一股怨氣都要沖出屏幕了!】
【笑死,說好的福氣呢?這明明是晦氣!】
【這整容師是個人才啊,年度最佳員工!】
就在這時,一個穿著黑色西裝,氣質(zhì)卓然的男人走進了鏡頭。他徑直走到失控的李安安身邊,低聲說了句什么。李安安像是找到了主心骨,卻依舊指著棺材,情緒激動。
男人沒理會她,而是走上前,仔細地看了看李宏遠的遺容。他的目光很專注,甚至帶著一絲……欣賞?
然后,他抬起頭,目光仿佛能穿透屏幕,直直地看向我。他拿出手機,撥了一個號碼。
我的手機,在下一秒,響了。
來電顯示,還是那個昨天打過的陌生號碼。但這次,我知道是誰了。
我掛斷了電話。
直播畫面里,那個男人收起手機,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長的笑。他對身邊的助理說:“去查一下這位遺體整容師,她叫蘇榆。我要她的全部資料?!?/p>
這個男人,我猜,就是秦崢。本市最頂尖的律所合伙人,以手段狠辣、從無敗績而聞名。同時,他也是宏遠集團的法律顧問。
麻煩,好像要來了。不過,我不在乎。
這場好戲,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