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秦崢達成“合作”后,生活似乎又回到了正軌。李安安的律師函第二天就撤了,網(wǎng)絡(luò)上關(guān)于“死不瞑目”妝的討論也很快被其他熱點新聞淹沒。秦崢沒有再聯(lián)系我,仿佛那天晚上的會面只是一場幻覺。
但我知道,這只是暴風(fēng)雨前的寧靜。
一周后,我接到了一個新的活兒。雇主是個中年男人,姓王,叫王海。電話里,他的聲音聽起來很疲憊,帶著壓抑的悲傷。他說他妻子,張慧,前幾天出車禍去世了。
“蘇小姐,我……我想讓我妻子走得體面一點?!彼穆曇暨煅柿耍八蛔驳煤車?yán)重,臉……臉都……”
“地址?!蔽艺f。
王海給了我市立醫(yī)院太平間的地址。
我收拾好工具箱,打車過去。太平間里冷氣開得很足,那種陰冷能鉆進骨頭縫里。王海等在那里,他比電話里聽起來更憔悴,眼窩深陷,布滿血絲。
他帶我到停尸柜前,工作人員拉開了柜子。我看到了張慧。
情況確實很嚴(yán)重。她的半邊臉都血肉模糊,顱骨有明顯的塌陷和骨折。這樣的損傷,修復(fù)起來非常困難,需要極高的技術(shù)和耐心。
“蘇小姐,拜托你了?!蓖鹾5穆曇粼诎l(fā)抖,眼淚掉了下來,“多少錢都行,只要能讓她……讓她像原來的樣子?!?/p>
我點點頭,開始工作。
首先是縫合。我要用最細的針線,將撕裂的皮膚一層層對齊,縫合。這需要精神高度集中,任何一點偏差,都會在后期上妝時留下無法掩蓋的痕跡。然后是塑形,用特殊的塑形泥,填補顱骨塌陷的部分,重塑她臉部的輪廓。
這是一個漫長而精細的過程。我沉浸在工作里,忘記了時間。
在修復(fù)的過程中,我能感覺到張慧的情緒。很奇怪,不是車禍的恐懼,也不是對死亡的悲傷。而是一種……解脫。一種長久壓抑之后,終于得以釋放的輕松。
為什么會是解脫?
我心里帶著疑問,繼續(xù)手上的工作。幾個小時后,張慧臉部的創(chuàng)傷被基本修復(fù),輪廓也恢復(fù)了七八成。接下來,就是化妝。
我沒有急著上妝,而是仔細觀察她的臉。張慧應(yīng)該是個很溫婉的女人,即使在這樣的狀態(tài)下,她的眉眼依然帶著一股柔和的氣質(zhì)。但是,在她眼角和嘴角,有一些非常細微的、因長期肌肉緊張而形成的紋路。這通常是長期處于焦慮和壓力下的人才會有的特征。
我給她化了一個很淡的妝。沒有刻意去營造幸福感,也沒有去表現(xiàn)悲傷。我只是盡力還原她本來的樣子,然后,在她的眉宇間,留下了一絲淡淡的、舒展開的平靜。
那種感覺,就像一個背負(fù)了沉重行囊的旅人,終于卸下了所有負(fù)擔(dān)。
妝化完,王海被通知進來。他看到妻子的臉時,整個人都呆住了。他慢慢走上前,伸出顫抖的手,輕輕撫摸著張慧的臉頰。
“是她……是她……”他喃喃自語,然后,他蹲下身,發(fā)出了壓抑的、痛苦的哭聲。
我以為,這只是一個普通的悲傷故事。一個丈夫?qū)ν銎薜纳钋椤?/p>
然而,幾天后,張慧的葬禮上,我看到了另一幕。
這次我沒有看直播,是秦崢給我發(fā)來的鏈接。他說:“你的新作品,反響好像不錯。”
我點開鏈接。葬禮的規(guī)模不大,來的人都是親戚朋友。王海站在靈堂前,雙眼紅腫,面容憔悴,不停地向來賓鞠躬。每一個上前慰問的人,看到張慧安詳?shù)倪z容,都忍不住感嘆。
“嫂子走得真安詳?!?/p>
“是啊,王哥對嫂子是真好,你看,把她打理得這么體面?!?/p>
王海聽著這些話,臉上露出悲痛又欣慰的表情。
一切看起來,都那么正常。
直到一個年輕女孩的出現(xiàn)。
女孩看起來二十出頭,長得很清秀,但臉色蒼白,眼神里帶著一股與年齡不符的倔強和憤怒。她沖進靈堂,徑直走到王海面前。
“王海!”她大聲喊著,聲音因為激動而顫抖,“你在這里裝什么深情!我媽是怎么死的,你心里沒數(shù)嗎!”
所有人都驚呆了。王海的臉?biāo)查g漲成了豬肝色?!版面?,你胡說什么!這里是你媽的葬禮,別在這兒鬧!”
這個叫婷婷的女孩,是王海和張慧的女兒。
“我鬧?”婷婷冷笑一聲,眼圈紅了,“我媽出車禍那天,你在哪里?你在那個小三家里!我給你打了十幾個電話,你一個都不接!”
“你血口噴人!”王海氣急敗壞地想去捂她的嘴。
“我血口噴人?”婷婷甩開他的手,從包里掏出一疊照片,狠狠地摔在王海臉上,“你自己看!這是什么!我媽給你洗了一輩子的衣服,做了二十年的飯!她為了這個家,連自己喜歡畫畫的夢想都放棄了!結(jié)果呢?你就是這么對她的!你家暴她,在外面養(yǎng)女人,把她活活逼成了抑郁癥!”
照片散落一地。上面是王海和一個年輕女人親密的合影。
靈堂里一片嘩然。
“我媽根本不是意外!”婷婷指著王海,字字泣血,“那天她知道了小三懷孕的消息,跟你大吵了一架!是 你!把她逼出家門的!她當(dāng)時精神恍惚,才會過馬路的時候被車撞到!你就是殺人兇手!”
王海的臉色,從豬肝色變成了死灰色。他癱軟在地,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我關(guān)掉了視頻。
原來,那不是解脫。
那是一個被生活、被婚姻、被暴力折磨得遍體鱗鱗的女人,在死亡的那一刻,終于得到的……安寧。
我的手機響了,是秦崢。
“怎么樣?我給你找的這個素材,還滿意嗎?”他的聲音里帶著笑意。
“你怎么知道的?”
“王海的公司,是我的客戶之一。我早就知道他外面那些事。當(dāng)他打電話給你的時候,我就猜到,這會是一出好戲?!鼻貚樅敛谎陲椝乃阌?。
“所以,你只是把我當(dāng)成一個,能讓情節(jié)更精彩的工具?”我的聲音冷了下來。
“不,”秦崢說,“你是導(dǎo)演。我只是個,遞道具的?!?/p>
他頓了頓,又說:“蘇榆,王婷婷現(xiàn)在在警局。她鬧了葬禮,被王家人以誹謗和擾亂秩序罪告了。你化出的那個‘安詳’的妝,現(xiàn)在成了王海證明自己‘清白’的最好證據(jù)?!?/p>
“你想讓我做什么?”
“去做你應(yīng)該做的事?!鼻貚樥f,“去告訴警察,你在那張安詳?shù)哪樕希吹搅耸裁础!?/p>
我討厭警察局。
這里的氣味和太平間不一樣。太平間是純粹的、生理性的死亡氣息,而這里,混合著人性的焦躁、謊言的腐臭和廉價的香煙味。
我見到了王婷婷。她坐在一間小小的訊問室里,低著頭,肩膀一抽一抽的。她的對面,坐著兩個警察,正在例行公事地做著筆錄。
我的到來,讓警察有些意外。
“蘇榆小姐?你來這里做什么?”其中一個年長的警察認(rèn)識我,大概是在李宏遠的案子里見過我的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