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將熱騰騰的饅頭往他面前推了推,聲音軟了幾分:"我認錯還不行嗎?"手指無意識地絞著衣角,"我只是想救我的同事...那日你將我錯認成姐姐,我本想解釋的,可你們又是槍戰(zhàn)又是追殺的..."她越說聲音越小,"我哪敢開口啊..."
蕭既明背對著她,肩線繃得筆直。晨光透過窗欞,在他軍裝上投下斑駁的影子。良久,他冷笑一聲,抬手甩開她的拉扯,頭也不回地推門而出。
木門"砰"地撞在門框上,震得梳妝臺上的玻璃瓶叮當(dāng)作響。時念之望著晃動的門板,慢慢蜷起剛剛被甩開的手指。
時念之對著緊閉的房門撇了撇嘴,小聲嘟囔道:"小氣鬼,不就騙了你幾天嘛..."她轉(zhuǎn)身抓起一個白胖饅頭,賭氣似的咬了一大口,兩頰鼓鼓地嚼著。
粥碗里的熱氣漸漸散了,米粒開始凝結(jié)成一層薄薄的膜。她機械地咀嚼著,突然筷子一頓——昨晚蕭既明說"不是讓你躲在那別動嗎",他當(dāng)時一定是見到姐姐了!
"糟了!"她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聲響。姐姐昨晚也在宴會上,還經(jīng)歷了那樣的驚險...時念之胡亂擦了擦嘴,抓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就往外沖。
晨風(fēng)卷著落葉擦過她的裙角,時念之小跑著往姐姐的住處趕去,心里七上八下的。她既擔(dān)心姐姐受驚過度,更氣惱那個倔脾氣的蕭副官——明明是她救了他,怎么反倒像是她欠了他似的!
時念之站在姐姐家門前,抬手輕叩了幾下,里面卻靜悄悄的沒有回應(yīng)。"看來姐姐還沒起..."她喃喃自語。
轉(zhuǎn)身往學(xué)校走去,初秋的風(fēng)卷著落葉在她腳邊打轉(zhuǎn)。剛到校門口,就碰見了同事小劉。
"小劉!"時念之眼睛一亮,快步上前,"你什么時候出來的?身體還好嗎?"
小劉卻像被燙到似的后退半步,嘴角扯出一個生硬的笑:"喲,這不是我們的時大小姐嗎?我們這些沒后臺的,哪比得上您啊。"說完就低著頭快步走開了。
時念之愣在原地,她茫然地走進辦公室,發(fā)現(xiàn)其他同事都在,正三三兩兩地聊著天。
"大家..."她剛開口,辦公室里的談笑聲就像被刀切斷似的戛然而止。所有人都低頭忙起自己的事,連個眼神都不肯給她。
一連幾天,時念之都像活在透明的玻璃罩里。她遞教案時同事會刻意避開觸碰,午休時原本熱鬧的餐桌會瞬間安靜,就連她批改的學(xué)生作業(yè)都會莫名其妙消失又出現(xiàn)在教務(wù)處。
這天晚飯時,父親放下筷子,和母親交換了個眼神。"念之啊,"他輕咳一聲,"我和你母親商量過了...要不,你先去你姐姐的報社幫忙整理檔案?"
時念之盯著碗里沒動過的米飯,米粒上凝著幾滴油星。她突然想起那天蕭既明甩開她手時,軍裝袖口沾著的血跡,也是這樣的暗紅色。
"好。"她聽見自己說,聲音輕得像窗外飄落的梧桐葉。
暮色漸沉,時念之?dāng)n了攏單薄的衣領(lǐng),站在晨興報社樓下呵出一口白氣。五樓編輯部燈火通明,她仰頭望著姐姐時懷之映在玻璃窗上的剪影——對方正被幾位同事圍著討論版面,發(fā)梢隨著爽朗的笑聲輕輕晃動。
"今天也要加班嗎?"時念之站在時懷之辦公室門口時,"懷之你看這個標(biāo)題""時老師這篇稿子"。姐姐的應(yīng)答混在嘈雜中:"你先回吧,幫我跟媽說聲。"
檔案室陳年的灰塵似乎還粘在睫毛上,時念之踢著石子走過長街。初冬的風(fēng)卷著烤蜜薯的甜香撲面而來,她忽然想起母親咳嗽時總念叨著想吃這一口。油紙包揣在懷里沉甸甸的,卻暖不熱發(fā)涼的指尖。
黑色轎車緩緩碾過落葉,蕭既明在看清那個耷拉著腦袋的身影時,手指無意識叩響了車窗。"減速。"他聲音比思緒更快,等反應(yīng)過來,車已經(jīng)跟著那抹孤零零的影子走了兩個路口。
少女馬尾辮上沾著的碎紙屑,磨白的帆布鞋跟,還有被寒風(fēng)吹紅的耳尖——這些細節(jié)在暮色中異常清晰。直到目送她走進巷子深處,蕭既明才驚覺掌心不知何時貼在了冰涼的車窗上。
"掉頭。"他靠回真皮座椅時扯松了領(lǐng)帶,卻扯不開胸腔里那團亂麻。后視鏡里閃過街道亮起的暖黃燈光,恍惚間又看見轉(zhuǎn)頭對他笑出兩個小梨渦。
明明她騙了他。
車輪碾過枯枝的脆響中,蕭既明閉了閉眼。指腹殘留的玻璃涼意,竟像極了那天她落在他手背的眼淚溫度。
"媽——!"時念之踢掉沾著泥點的布鞋,懷里揣著的油紙包簌簌作響,"快嘗嘗,西巷口老伯的烤蜜薯,還燙手呢!"
周珊從里屋掀簾而出,鬢角還沾著未摘的繡花針:"輕些聲兒,整棟樓都聽見了。"話雖這么說,眼角卻堆起細紋。她接過油紙包,蜜糖色的薯肉裂開一道縫,熱氣混著焦香撲在鼻尖。
時念之已經(jīng)把自己攤在褪色的絨布沙發(fā)上,像只曬化的貓。周珊看著她支棱在扶手上的小腿,忽然想起懷之永遠并攏的膝蓋——那孩子打小就像她父親,連坐姿都帶著分寸。
"父親呢?"時念之戳著沙發(fā)縫里露出的棉絮。
"去蘇州進洋布了。"周珊咬了口蜜薯,甜糯在舌尖化開,"如今上海灘的小姐們都穿舶來的玻璃紗..."話音未落,胳膊被女兒猛地抱住。
"要我說,媽當(dāng)年要是開成衣鋪,現(xiàn)在早把永安公司都比下去啦!"時念之的下巴擱在母親肩頭,發(fā)梢還帶著街上的寒氣。周珊忽然記起她五歲時也是這么吊在自己胳膊上,說"姆媽做的蝴蝶結(jié)比霞飛路櫥窗里的還亮"。
繡花針不知何時掉在了地上。周珊望著窗臺上懷之留學(xué)前養(yǎng)的文竹——那孩子連植物都挑長得規(guī)整的——又看看眼前啃著蜜薯皮的念之,忽然覺得嘴里甜得發(fā)澀。這么多年,陪自己聽更漏數(shù)星子的,到底是這個不省心的小冤家。
墻上的老式掛鐘敲響九下,時懷之揉了揉酸脹的太陽穴。編輯部終于只剩下她一個人,連日光燈管的嗡鳴都顯得格外清晰。她靠在椅背上閉目養(yǎng)神,睫毛在蒼白的臉頰投下兩片疲憊的陰影。
推開報社的玻璃門,深秋的夜風(fēng)挾著寒意撲面而來。時懷之下意識裹緊單薄的西裝外套,卻被一陣清冽的玫瑰香氣怔住了腳步。
"懷之。"
那聲音像大提琴的低鳴,在夜色中泛起溫柔的漣漪。
路燈昏黃的光暈里,男人斜倚在黑色轎車的門邊,修長手指正撫過一束厄瓜多爾玫瑰的絲絨包裝紙。
他整個人像是從老電影里走出來的畫面——午夜藍的西裝剪裁得體,袖口露出百達翡麗的月相表盤,在光影間流轉(zhuǎn)著低調(diào)的奢華。
當(dāng)他邁步走來時,時懷之恍惚看見他锃亮的牛津鞋踏碎了滿地梧桐落葉。那束玫瑰被遞到眼前時,她忽然意識到自己的手指正無意識地揪著包包的帶子。
"累了吧?"他伸手拂去落在她肩頭的一片銀杏,腕間淡淡的烏木香混著玫瑰氣息縈繞而來。
時懷之望著他映著街燈的眼睛,那里仿佛落進了整條霞飛路的霓虹。此刻她終于相信,原來話本子里說的"心頭小鹿亂撞",竟是真的。
水晶吊燈將香檳色的光暈灑在銀質(zhì)餐具上,時懷之望著餐刀邊緣折射的細碎光芒,忽然覺得自己的心跳聲快要蓋過餐廳里的小提琴曲。琴弓在弦上滑出《愛的禮贊》的旋律,侍應(yīng)生正往冰桶里添碎冰,冰塊碰撞的脆響像極了趙卿真袖扣碰觸水晶杯的聲音。
"三分熟的菲力,應(yīng)該合你口味。"趙卿真接過她的餐盤,骨節(jié)分明的手指握著銀餐刀優(yōu)雅地劃開玫瑰色肌理的牛排。他切肉的動作像在完成某種藝術(shù),刀尖輕抵瓷盤卻不發(fā)出聲響,每塊肉粒都保持著完美的菱形。
時懷之注意到他切完牛排后,特意將餐刀轉(zhuǎn)向自己這邊——刀柄朝外,是個不著痕跡的體貼。就像他剛落座時就發(fā)現(xiàn)她畏寒,請侍者將空調(diào)調(diào)低兩度;就像他點單時記得她上次隨口提過不喜歡黑胡椒的嗆味。
"嘗嘗看。"他將餐盤推回時,無名指上的戒指在燭光里一閃。時懷之突然意識到這是他們第三次約會,而前兩次他都沒戴過這枚鉑金素圈。
小提琴手不知何時來到了他們桌邊,琴箱上烙著的斯特拉迪瓦里標(biāo)志在燭焰里忽明忽暗。趙卿真忽然用帶著法式腔調(diào)的英語對琴手低語幾句,琴弦立刻流淌出《La Vie en Rose》的旋律。
"上次你說喜歡這首。"他舉起酒杯,杯沿沾著的那抹唇印像落在雪地上的玫瑰花瓣。時懷之低頭切割早已被分好的牛排,發(fā)現(xiàn)醬汁邊緣用迷迭香擺成了小小的愛心——這顯然不是餐廳既定的擺盤方式。
窗外忽然飄起細雨,水珠在玻璃上蜿蜒成星河。
車門關(guān)上的聲響在夜色里格外沉悶,時懷之望著窗外流動的霓虹,那些斑斕的光影在趙卿真?zhèn)饶樛断伦兓玫纳珘K。皮質(zhì)座椅散發(fā)著淡淡的檀香與雪茄混合的氣息。
"冷么?"他調(diào)節(jié)空調(diào)時,腕表表盤掠過一道幽藍的光。沒等她回答,后座的羊絨毯已經(jīng)輕輕覆在她膝頭,布料上殘留著不知名高級酒店洗衣房的味道。
轎車駛過外白渡橋時,黃浦江的波光突然漫進車廂。時懷之借著這轉(zhuǎn)瞬即逝的光亮,注意到他握著方向盤的手——修長的手指在十二點方向微微收緊,骨節(jié)泛著青白的顏色,像在克制什么。
霞飛路的梧桐樹影開始密集地掠過車窗時,趙卿真突然降下車速。他解安全帶的聲音在靜謐的車廂里像某種宣告,時懷之看見他喉結(jié)滾動了一下,陰影中他的睫毛在臉頰投下深深的陰翳。
"到了。"他聲音比平時低啞,伸過來幫她解安全帶的手在距離她腰間三公分處停頓。時懷之聞到他領(lǐng)口飄來的苦艾香混著晚風(fēng)的氣息,忽然想起那束厄瓜多爾玫瑰的絲帶,也是這樣欲斷未斷地纏在她指間。
電梯鏡面映出他們之間恰到好處的距離,可當(dāng)他的西裝下擺無意擦過她的小腿,時懷之才發(fā)現(xiàn)旗袍開衩處的皮膚早已泛起細小的戰(zhàn)栗。趙卿真掏鑰匙時,金屬碰撞聲驚醒了感應(yīng)燈,剎那間亮起的燈光里,他低頭看她的眼神,像極了在晨興報社門口遞出玫瑰那晚——溫柔底下藏著危險的暗涌。
玄關(guān)處擺著他們上次喝過的水晶杯,杯沿還留著淡淡的口紅印。時懷之彎腰脫鞋時,他的手掌虛虛護在她腰后,體溫隔著真絲旗袍布料若有似無地傳遞。窗外突然飄起雨,水珠在落地窗上蜿蜒成透明的藤蔓,而趙卿真解開領(lǐng)帶的動作,仿佛在拆一封珍藏多年的情書。
水晶杯底最后一滴香檳沿著杯壁緩緩滑落時,趙卿真忽然伸手拂去了時懷之鬢角的碎發(fā)。他的指尖在觸到她耳垂的瞬間停頓,像鋼琴家在彈奏弱音踏板時那般小心翼翼。時懷之看見他喉結(jié)微微滾動,玻璃窗外的霓虹在那雙深邃的眼睛里碎成星子。
"要聽肖邦的夜曲嗎?"他解開領(lǐng)結(jié)時,鉑金袖扣在玄關(guān)燈下劃出一道流光。沒等她回答,唱片機已經(jīng)流淌出《降E大調(diào)夜曲》的旋律,黑膠唱片細微的底噪像某種隱秘的心跳。
時懷之的羊皮手套掉在地毯上時,趙卿真正好彎腰去撿。他的鼻尖擦過她裸露的腳踝,溫?zé)岬暮粑屍つw泛起細小的戰(zhàn)栗。那些在餐廳里精心維持的得體分寸,此刻正隨著他松開的領(lǐng)口一寸寸瓦解。
臥室的窗簾被夜風(fēng)吹起,月光在波斯地毯上織出流動的銀紋。趙卿真拆她發(fā)簪的動作像在開啟一件古董珍寶,烏黑的長發(fā)傾瀉而下時,他忽然用粵語低嘆了聲"真系靚"。時懷之這才發(fā)現(xiàn)床頭擺著鎏金香爐,裊裊升起的沉香里混著他們方才喝過的瑪歌酒莊的氣息。
當(dāng)他的吻落在鎖骨時,時懷之恍惚看見那束厄瓜多爾玫瑰正在古董鏡前怒放。暗紅色花瓣一片片落在維多利亞風(fēng)格的梳妝臺上,其中一片沾著未干的露水,像極了趙卿真額角滑落的汗珠。
唱片機不知何時跳到了下一曲,《G小調(diào)第一敘事曲》的旋律里,時懷之?dāng)?shù)著他脊背上新月形的胎記,忽然想起小時候母親說,帶著月亮印記出生的人,注定要被潮汐般的愛意反復(fù)淹沒。
時念之被窗外的鳥鳴吵醒時,日影已經(jīng)斜斜地爬上梳妝臺。她瞇著眼去摸床頭的懷表,鎏金表盤顯示已是十一點三刻——昨晚那篇揭露紡織廠童工的文章,讓她伏案到東方既白。
"小姐,該用午飯了。"張媽的聲音隔著雕花門板傳來,帶著幾分不尋常的雀躍。時念之揉著太陽穴推開房門,發(fā)現(xiàn)走廊盡頭的老座鐘被擦得锃亮,母親最珍愛的青花瓷瓶也擺在了玄關(guān)。
"今天有客人?"她咬著發(fā)簪含糊問道,銅盆里的熱水蒸騰起朦朧的霧氣。
張媽正往銀餐具上系紅綢,聞言神秘地眨眨眼:"貴客臨門呢。"
樓下傳來熟悉的腳步聲,時念之赤著腳就奔下樓梯。時鴻儒的風(fēng)塵仆仆的西裝還沾著蘇州碼頭的潮氣,卻被小女兒撞了個滿懷。"爸!"她仰頭時發(fā)梢掃過父親懷表鏈,"你給我?guī)Ю娓嗵菦]?"
"多大人了還貪嘴。"周珊端著描金食盒從廚房出來,翡翠鐲子碰在瓷沿上叮咚作響,"倒是該想想正事——李廳長家公子剛從英國回來..."
時念之做了個鬼臉,指尖戳著餐桌布上的蘇繡鴛鴦:"那些紈绔子弟,還不如我的打字機有趣。"
餐廳突然安靜下來。管家急促的腳步聲從前院一路響到客廳:"老爺,大小姐的車到公館門口了。"
時念之看著父母瞬間挺直的背脊,父親甚至下意識理了理領(lǐng)結(jié)。當(dāng)傭人們抱著堆成小山的錦盒魚貫而入時——蘇州繡緞、西洋參、甚至還有用冰桶鎮(zhèn)著的香檳。
陽光透過彩色玻璃窗,在柚木地板上投下斑斕的光斑。時懷之挽著男人的手臂走進來時,那身珍珠白的旗袍襯的時懷之的身材更加曼妙。但當(dāng)時念之看清男人輪廓分明的側(cè)臉,渾身的血液瞬間凝固。
趙卿真。趙司令家獨子。她那個只在泛黃婚書上見過的"娃娃親"。
五歲那年,她躲在屏風(fēng)后偷看父親與趙司令飲酒,那位威嚴的軍人摸著她的頭說"以后要改口叫公公了"。后來趙十成成為司令,這樁婚事再沒人提起。
趙卿真的手懸在半空,袖口露出的百達翡麗表面閃過一道冷光。她盯著那塊表——三年前《申報》登過趙司令公子在瑞士訂制腕表的新聞,配圖里他身旁站著位穿洋裝的摩登女郎。
"念之?"時懷之疑惑地碰了碰石化般的妹妹,"這是卿真,你們...應(yīng)該沒見過?"
趙卿真伸出骨節(jié)分明的手,袖扣折射的光刺痛了時念之的眼睛。
湯匙跌進甜白瓷碗里,濺起的杏仁茶在桌布上洇開一片褐斑。時鴻儒的眉頭跳了跳——這是趙家祖?zhèn)鞯?纏枝蓮"紋樣,二十年前兩家交換庚帖時,同樣的花紋就印在灑金婚書上。
"趙...賢侄?"他聲音發(fā)緊,右手無意識摩挲著翡翠扳指。那是趙十成當(dāng)年親手給他戴上的信物,此刻綠得刺眼。
周珊的茶盞蓋"咔嗒"一聲錯位。
"伯父伯母。"趙卿真起身行禮時,西裝前襟的懷表鏈閃過金光。
餐廳里的自鳴鐘突然敲響,驚飛了窗外海棠枝上的麻雀。時懷之知道遲早要面對,可是時趙兩家的婚事早就不作數(shù)了,趙卿真和念之也從未見過面,又何必在意那些虛無的。
時鴻儒掏出手帕擦拭鏡片,水晶鏡框在他掌心微微發(fā)顫,"民國八年冬,趙十成帶著兩歲的卿真來喝滿月酒..."他的目光掃過念之瞬間蒼白的臉,終究沒再說下去。
周珊指尖的琺瑯指甲套在桌面刮出細痕。她突然想起懷之留學(xué)前夜,自己曾把祖?zhèn)鞯暮吞镉耔C一分為二,當(dāng)時笑著說"等你們姐妹出閣時..."。如今半只玉鐲正在懷之腕上泛著柔光,而另半只還鎖在她陪嫁的樟木箱底。
"父親。"時念之突然站起來,杏黃旗袍的下擺帶翻了餐巾,"我專欄的稿子還沒寫完..."她轉(zhuǎn)身太急,腰間的翡翠禁步撞在椅背上,發(fā)出玉碎的清響。
"站??!"時鴻儒的呵斥震得水晶吊燈簌簌作響。他轉(zhuǎn)向趙卿真時,聲音卻突然蒼老:"趙公子,令尊可好?"
趙卿真撫摸著茶盞上"時趙聯(lián)姻"的暗紋——這套茶具分明是陪嫁物件的式樣。他嘴角繃緊:"一切都好。"
"我是問,"時鴻儒猛地拍案,震得碗碟叮當(dāng),"趙司令可還記得當(dāng)年的話?"
一陣穿堂風(fēng)掠過,掀起了鋼琴上泛黃的合影。
張媽端著冰糖燕窩僵在門廊陰影里,燉盅的熱氣模糊了她驚愕的臉。時念之突然輕笑出聲:"好啦,今天是大好的日子,應(yīng)該開開心心的。”
"念之!"周珊的翡翠鐲子磕在桌角,一道裂痕無聲蔓延。她看著兩個女兒,不知如何是好。
時念之招呼大家坐下,"聽說趙公子在匯豐銀行高就?"時念之故意找話題,想打破尷尬的局面。
趙卿真頷首時脖頸線條像裁紙刀般鋒利:"主要負責(zé)對英貿(mào)易,最近在談一批棉紗進口。"他說話帶著牛津腔的尾音,卻在下意識摩挲茶杯——景德鎮(zhèn)薄胎瓷,時念之認出這是父親招待貴客才用的那套。
"棉紗?"時念之突然插話,"現(xiàn)在碼頭工人時薪才兩角錢,趙先生進口的棉紗夠他們吃幾頓飽飯?"話一出口就后悔了。桌下傳來母親警告的輕踢。
趙卿真卻笑了。他右臉頰浮現(xiàn)個淺淺的酒窩,和記憶中舉著風(fēng)車逗她笑的少年重疊:"時小姐還是這么心系民生。"他從內(nèi)袋掏出銀煙盒。
時懷之突然咳嗽起來。趙卿真立即掐滅剛點燃的香煙,動作熟練得仿佛演練過千百回,輕拍時懷之后背。
"菜要涼了。"周珊起身布菜,刻意把醋溜魚片轉(zhuǎn)到時念之面前。那是她最愛吃的,可此刻嘗在嘴里卻沒滋沒味。
窗外傳來賣報紙的吆喝,白瓷盤里的龍井蝦仁碧綠如初春新柳。時念之機械地咀嚼著,耳邊嗡嗡作響。趙卿真正在講他們?nèi)绾闻加?,時懷之怎樣因為辯論賽奪冠被他注意。
銀筷擱在青瓷筷枕上的輕響,像是給這場荒誕午宴畫上休止符。時懷之起身時裙擺掃過趙卿真的西裝褲管,兩人交換的眼神里藏著只有彼此才懂的密碼。門廊傳來窸窣的穿衣聲,隨后是汽車引擎遠去的嗡鳴。
時鴻儒盯著碗底未化的冰糖,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手背已經(jīng)爬上了老人斑。周珊機械地攪動著早已涼透的杏仁茶,勺柄磕在盞沿的聲響,像極了當(dāng)年趙家下聘時嗩吶的余韻。
"這個蹄髈燒得真入味。"時念之突然夾起塊顫巍巍的醬肉,琥珀色的鹵汁順著筷子滴在米飯上。她腮幫子鼓鼓的,像只偷腥的貓,"張媽手藝又精進了。"
周珊怔怔望著小女兒油亮的唇瓣。記憶里念之三歲時也是這樣,明明剛摔碎了傳家的玉鐲,卻還能沒心沒肺地啃著桂花糕。陽光透過彩色窗玻璃在她臉上投下斑斕的光斑,恍惚間還是那個追著要糖吃的小團子。
"你們怎么都不動筷?"時念之用筷尖戳破流心的荷包蛋,金黃的蛋液漫過雪白米飯,"姐夫的聘禮要是夠豐厚,說不定能給我添臺新式印刷機呢。"她眨眨眼,睫毛在臉頰投下蝶翼般的陰影。
時鴻儒的喉結(jié)滾動了下。他想起念之周歲抓周時,胖乎乎的小手同時抓住了算盤和鋼筆,當(dāng)時趙司令大笑說"這孩子將來要當(dāng)揭露奸商的俠客"。如今那支象征文運的狼毫筆,還收在祠堂的紫檀匣里。
"你倒是想得開。"周珊終于端起茶盞,卻發(fā)現(xiàn)自己的倒影在茶湯里碎成漣漪。
時念之彎腰去撿,發(fā)梢掃過母親顫抖的手指:"多好呀,肥水不流外人田。"她把碎玉并排放在桌上,斷面竟嚴絲合縫,"總比嫁給那些抽大煙的紈绔強。"
時鴻儒突然起身走向博古架。他取下蒙塵的相框——泛黃的照片里,穿軍裝的男人懷抱著穿紅襖的女嬰,背后題字"百年之約"的墨跡已經(jīng)暈開。相框玻璃映出念之沒心沒肺的笑臉,與嬰兒如出一轍的酒窩。
時念之吮著指尖的醬汁站起來,忽然從背后環(huán)住父親佝僂的肩:"您白得個乘龍快婿,多劃算。"她身上還帶著糖醋排骨的甜香,卻把臉貼在老人青筋凸起的手背上。
周珊噗嗤笑出聲,眼淚卻砸在碎玉上。她看著丈夫緊繃的肩線慢慢松弛。
張媽進來撤席時,看見二小姐正把最后一塊八寶鴨夾進老爺碗里。陽光斜斜切過餐桌,將那高腳杯照得晶瑩剔透,恍若新生。
時懷之又是一夜未歸,第二日午飯時,時念之端著搪瓷飯缸排在隊伍末尾,食堂里嘈雜的人聲和飯菜的熱氣混在一起,讓她有些恍惚。
食堂蒸騰的熱氣里飄著紅燒茄子的醬香,時念之正數(shù)著飯票,鋁制餐盤突然被一只戴著白手套的手按住。皮質(zhì)手套邊緣露出半截疤痕,像蜈蚣似的蜿蜒到腕骨——她不用抬頭就知道是誰。
"念之。"
這聲呼喚太響亮,連打菜阿姨的勺子都停在半空。時念之瞥見周圍女學(xué)生突然交頭接耳,有個穿陰丹士林布旗袍的姑娘甚至打翻了湯碗——趙卿桓的軍裝太招搖了,銅紐扣在陽光下晃得人眼暈,肩章上的將星更是明晃晃昭示著身份。
"趙長官這是要視察民生?"她壓低聲音,指甲無意識刮著餐盤邊緣的銹跡。昨天油印傳單時沾上的紅墨水還殘留在指縫,像干涸的血漬。
趙卿桓直接抽走她的餐盤塞給旁人,動作流暢得像在戰(zhàn)場上收繳武器。他笑起來時左臉的酒窩比趙卿真深三分:"霞飛路新開的意大利餐廳,你一定喜歡。"
沒等她反駁,這人已經(jīng)攥住她手腕往外走。時念之踉蹌著跟上。
吉普車停在梧桐樹下,引擎蓋上落滿淡紫色小花。趙卿桓掏出手帕鋪在副駕駛座位上,那方雪白綢帕角落繡著拙劣的"念"字——是她十四歲學(xué)刺繡時的失敗作品。
"聽說你姐姐..."他轉(zhuǎn)動方向盤時刻意放慢語速,后視鏡里映出她驟然繃緊的下頜線,"和卿真要訂婚了?"
時念之搖下車窗,五月的風(fēng)灌進來吹散她的劉海。路邊報童正在叫賣今日頭條,她清楚看見《申報》娛樂版上姐姐挽著趙卿真的照片,標(biāo)題寫著"滬上金童玉女浪漫共游外灘"。
"挺好。"她撕著指甲邊的倒刺,"門當(dāng)戶對。"
趙卿桓突然急剎車。他轉(zhuǎn)身時武裝帶擦過儀表盤,發(fā)出金屬碰撞的脆響。
陽光穿過他的睫毛,在鼻梁旁投下細密的陰影:"那你呢?"
沒等她回答,這人已經(jīng)跳下車,軍靴碾碎了滿地梧桐影。他拉開她那側(cè)車門,彎腰時胸前的銀質(zhì)哨子垂下來,晃啊晃的像鐘擺:"時念之同志,組織上命令你立刻享用番茄肉醬面。"
時念之終于笑出聲。她故意踩在他的軍靴上跳下車,卻在落地時被櫥窗反射的畫面刺痛——玻璃上并肩而立的影子,像極了當(dāng)年趙司令與時父在黃埔灘頭的合影。
餐廳留聲機里放著《玫瑰玫瑰我愛你》,趙卿桓切牛排的動作帶著軍人特有的利落。他忽然把叉子橫在她眼前:"看,像不像你寫社論用的鋼筆?"
鋼制叉齒上沾著番茄醬,乍看確實像蘸了紅墨水的鋼筆尖。時念之想起今早主編的退稿信,又想起姐姐無名指上的鉆戒,突然奪過叉子插進意面中央。奶酪碎像雪片似的飛濺起來,落在趙卿桓的肩章上。
"喂!"他手忙腳亂去拍,卻碰倒了紅酒瓶。暗紅色液體浸透雪白桌布,像極了那年打翻的胭脂。
時念之的叉子正卷著最后一圈意面,餐廳門鈴?fù)蝗磺宕嘁豁?。她下意識抬頭,霎時僵住——蕭既明踩著锃亮的軍靴踏入,黑色制服勾勒出挺拔輪廓,身后跟著一襲鵝黃洋裝的黎姿。
空氣仿佛凝固。蕭既明的目光越過燭光,與她對視的剎那,時念之感覺喉嚨發(fā)緊。他眼底翻涌的暗色比上次分別時更甚,下頜線繃得像出鞘的刀。
"趙卿桓。"蕭既明聲音像淬了冰。
"蕭副官也來用餐?"趙卿桓笑著轉(zhuǎn)身。
蕭既明選了斜對角的卡座。時念之看見他將菜單遞給黎姿時,骨節(jié)分明的手指在硬殼封面上留下幾道白痕。"點你喜歡的。"他說這話時眼睛卻盯著她盤里剩的半片羅勒葉。
時念之突然加速吞咽,意面噎在喉嚨火辣辣的疼。餐刀在瓷盤刮出刺耳聲響,引得鄰座頻頻側(cè)目。
"急什么?"趙卿桓按住她抽餐巾的手,"你念叨三天的草莓菠蘿包還沒上。"他故意提高聲調(diào),拇指在她掌心曖昧地畫了個圈。
玻璃櫥窗映出蕭既明捏緊酒杯的指節(jié)已然發(fā)白。時念之盯著那道身影,恍惚想起那夜他把她按在沙發(fā)上時,也是這樣青筋暴起的手背。
甜品剛上桌,她就狼吞虎咽起來。奶油沾在唇角都渾然不覺,直到趙卿桓突然傾身——帶著槍繭的拇指擦過她唇畔,溫?zé)岬暮粑鼑娫谒H:"慢點,又沒人跟你搶。"
"砰!"
蕭既明的酒杯重重磕在大理石臺面。香檳液濺在黎姿手背上,女孩驚惶的表情像面鏡子,照出時念之同樣狼狽的臉。
"我送你。"趙卿桓在門口為她拉開車門。時念之剛要抬腳,一股熟悉的雪松香猛然襲來——蕭既明不知何時逼近,鐵鉗般的手掌扣住她腰肢,直接將她拽離吉普車。
"蕭副官!"趙卿桓按住佩槍。
蕭既明充耳不聞,扯開軍裝外套將她裹住。時念之掙扎時后腦撞上他胸膛,聽見里面?zhèn)鱽砝薰陌愕男奶?。她被塞進黑色斯蒂龐克的瞬間,瞥見黎姿站在原地,新做的指甲深深掐進掌心。
車門關(guān)死前,趙卿桓的聲音追進來:"念之,明早八點我來接你!"
引擎咆哮著沖出去。后視鏡里,時念之看見自己唇邊殘留的奶油,正映著蕭既明眼里滔天的怒焰。
車門被時念之攥得發(fā)出不堪重負的金屬哀鳴。她指甲幾乎要嵌進真皮座椅里:"有什么話不能在這說?"
蕭既明逆光站在臺階上,軍裝紐扣解開了兩顆,露出鎖骨處一道尚未痊愈的刀傷。他冷笑時那傷疤跟著扭曲:"《申報》頭版不夠,你也想當(dāng)茶余飯后的談資?"說罷轉(zhuǎn)身,軍靴踏在大理石階上的聲響像催命的更鼓。
時念之盯著他背影看了三秒,終于泄氣地松開手。她剛踏進玄關(guān),就被一股力道狠狠摜在維多利亞花紋的墻紙上。蕭既明的手臂橫在她頸前,袖口金線刺繡磨得她皮膚生疼。
"時家的小姐們真是好本事。"他聲音壓得極低,帶著血腥氣的呼吸噴在她耳畔,"姐姐搶了司令公子,妹妹就勾搭侄少爺?"
墻紙的凸紋硌得時念之后背生疼。她突然發(fā)現(xiàn)蕭既明左手無名指有道新鮮的割傷。
"蕭副官,"她偏頭躲開他的氣息,故意讓發(fā)梢掃過他傷口,"您這醋吃得毫無道理。我連趙卿真的面都沒見過,跟你都比跟他熟。"尾音消失在意味深長的停頓里。
蕭既明瞳孔驟縮,他想起那夜在她的房間,這丫頭也是用這樣無辜的眼神,說她并不是故意想要騙他的。
"你姐姐搶了你未婚夫,"他拇指碾過她鎖骨上淡紅的胎記,"你就半點不恨?"
時念之突然發(fā)力,膝蓋頂在他腿間三寸之處。趁他吃痛松勁的剎那,泥鰍似的滑出桎梏:"什么年代了還講究娃娃親?"她扯平被揉皺的衣擺,露出個譏誚的笑,"倒是蕭副官,還放不下吧?"
"我警告你,"時念之突然逼近,指尖戳著他胸膛的勛章,"要是敢破壞我姐姐的幸?!?金屬徽章邊緣割破她指腹,血珠滲進藏藍軍裝,"我第一個不饒你。"
蕭既明突然笑了。他抓住她流血的手指,舌尖卷走那滴殷紅:"時小姐好大的威風(fēng)。"墻上掛鐘的秒針走過三格,他才慢條斯理道:"那你知不知道,趙卿桓上個月剛在萬樂匯..."
時念之甩開蕭既明的手,頭也不回地往外走:"我跟趙卿桓清清白白,你少用那些齷齪心思揣測別人。"
蕭既明三兩步追上,一把扣住她的手腕:"我送你。"
車停在時宅門前,時念之剛要下車,就聽見身后傳來低沉的嗓音:"不請我進去喝杯茶?"
"蕭副官日理萬機,還是改日吧。"她勉強扯出個笑容。
"我偏要今日。"蕭既明已經(jīng)推開車門。
時念之急忙攔?。?你以什么身份進去?"
"自然是時家女婿。"他嘴角噙著意味深長的笑。
"你存心找茬是不是?"她氣得跺腳。
"只是拜訪伯父。"蕭既明整了整軍裝領(lǐng)口。
"就這樣空著手?"
"我?guī)е值恼\意。"話音未落,他已大步流星地邁進時家大門,軍靴踏在青石板上的聲響格外刺耳。
"蕭既明!"時念之拽住男人軍裝腰帶,卻被他連帶著往前踉蹌兩步。玄關(guān)處的穿衣鏡映出他們糾纏的身影——她像只炸毛的貓掛在他手臂上,而他從容得仿佛只是在庭院散步。
客廳里的自鳴鐘突然敲響。周珊的茶盞停在半空,時鴻儒手中的《申報》滑落在地,頭版正好是趙卿真與時懷之的訂婚啟事。
"伯父伯母。"蕭既明敬禮時肩章寒光一閃,驚醒了窗邊籠子里的畫眉鳥。他比時念之高出一個頭,投下的陰影完全籠罩住她:"晚輩蕭既明,特來拜訪。"
周珊手中的繡繃"啪"地掉在地上。她盯著蕭既明腰間配槍——槍套上燙金的"蕭"字龍飛鳳舞,與二十年前血書上歪斜的簽名如出一轍。
"書房請。"時鴻儒突然起身,青瓷蓋碗在茶幾上震出清脆聲響。他西裝第三顆紐扣的位置微微發(fā)皺,正是當(dāng)年槍傷留下的習(xí)慣性動作。
時念之剛要跟上,卻被母親冰涼的手拉住。周珊的翡翠戒指硌得她生疼:"他怎么找到這的?"聲音壓得極低,像是怕驚動什么。
書房門關(guān)上的剎那,蕭既明從內(nèi)袋取出個褪色的紅布包。層層揭開后,露出半塊殘缺的玉佩——與時家祠堂供著的那半塊嚴絲合縫。
"當(dāng)年您說,"蕭既明指尖撫過玉佩斷裂處的血沁,"等孩子滿二十歲..."
窗外突然電閃雷鳴。二十年前的雨夜仿佛穿透時光而來。
"啪!"
清脆的巴掌聲穿透門板。時念之沖進去時,看見父親的手還在發(fā)抖,蕭既明依然筆挺如松,地上的茶杯碎的七零八落。
時念之看著父親若無其事地撣去衣袖上的茶漬,那方青瓷碎片還靜靜躺在書房門口。她正欲開口,卻見父親朝她輕輕搖頭,眼神里竟帶著幾分她多年未見的輕松。
"念之,去廚房幫你母親準(zhǔn)備晚飯。"時鴻儒的聲音溫和卻不容置疑。
廚房里,周珊正麻利地切著冬筍,刀鋒在砧板上敲出輕快的節(jié)奏。"媽,他們..."時念之剛起話頭,就被母親塞來一把青蔥。
"剝蔥。"周珊頭也不抬,嘴角卻噙著若有若無的笑意,"你父親很久沒這么高興了。"
時念之低頭剝著蔥衣,忽然聽見客廳傳來父親爽朗的笑聲,混著蕭既明低沉的應(yīng)答。那聲音透過雕花門扉傳來,竟出奇地和諧。
時念之端著青花瓷盤從廚房出來時,正看見父親和蕭既明并肩從書房走出。兩人面上都帶著罕見的笑意,父親甚至親昵地拍了拍蕭既明的肩膀。
飯桌上,時鴻儒親自給蕭既明斟了杯陳年花雕:"賢侄嘗嘗,這是你..."話到此處突然頓了頓,"這是上好的紹興黃酒。" 蕭既明雙手接過,指節(jié)在杯壁輕輕摩挲:"伯父珍藏的,自然是佳釀。"他仰頭飲盡時,時念之分明看見他喉結(jié)滾動得異常緩慢,像是在品味某種更深的滋味。
餐桌上的松鼠桂魚冒著熱氣,蕭既明執(zhí)筷的姿勢優(yōu)雅得體,與父親談?wù)撝钚碌拿藜喰星?。時念之注視著他們推杯換盞,很好奇他們到底說聊什么。
"念之,"蕭既明突然舉杯向她示意,琥珀色的酒液在杯中輕晃,"多謝款待。"
他的眼神太過坦然,倒讓時念之莫名心慌。
吃過飯,時念之站在大門口,夜風(fēng)卷著落葉擦過她的裙角。蕭既明背對著她,軍裝被月光勾勒出一圈冷硬的銀邊,整個人像一柄出鞘的刀。
"你到底跟我爸說了什么?"她忍不住追問。
蕭既明轉(zhuǎn)過身,唇角微挑:"想知道?"
"廢話!"
他忽然俯身湊近,呼吸間帶著淡淡的煙草味:"我告訴他——"
時念之屏住呼吸。
"我要你。"
時念之無語的瞪了她一眼,“你耍我?!?/p>
蕭既明直起身,軍靴碾碎一片枯葉:"我說真的。"
夜霧漫上來,模糊了他離去的背影。時念之站在臺階上,看不清喜怒哀樂。